第六十六章 拱上一層樓
“世良，你玩水？”一個威嚴的聲音在我們背後響起來。
我回過頭，一個不高的小老頭背着手看着我們，額頭光光的，下巴沒有長鬍子，卷着褲腿，穿着三鼻土黃色涼鞋，鞋上沾滿黑乎乎的泥土。
我覺得他有些熟，一下子又說不上來。
“阿公。”朗瑛與朗琪垂頭叫着，恭恭敬敬的。哦，這個老頭原來是我們外公，以前他總是穿得整整齊齊的，襯衫的扣子一直扣到領口，乍一看還認不出來了，除了腳上的涼鞋，跟其他農村小老頭沒有什麼兩樣。他以前說話總是很威嚴的，教書對學生也很嚴格，題目做錯一道就罰十道，再錯一道又罰十道，我們村子裏不少大人說到高老師還一臉的肅穆。但是他對學生也很好，經常自己偷偷掏錢給貧困的學生補交學費、伙食費，自己炒菜燉湯請營養不良的學生跟他一起吃，據說有好些學生初中三年都是跟着他吃飯的。過年過節，學生都跑他們家送禮，有時候偷偷放在門口就走，連名字都不留。直到現在，每年八月十五，他在各地的學生都給他寄月餅，蓮香樓、陶陶居、趣香園等鐵盒月餅，五仁、雙黃蓮蓉的都有。
外公提前退休，讓小舅頂了職，但是小舅只讀到高中，所以只能教小學，不能教中學。外公也沒有閑着，還有許多中學讓他回去教書的，那些校長都曾是他的學生。他一去教書，就感嘆做老師太累了，不如回家耕田看魚塘舒服，寒暑假一回來割割草喂餵魚種種花，又長吁短嘆懷念教書的時侯，坐也坐不住，睡不睡不穩，一開學又屁顛屁顛地跑回學校了。阿媽說，外公就是牛命，閑都閑不住的。
“阿公。”不知什麼時候，世良已經偷偷爬上了岸，躲在了我們身邊。
“又玩水？告訴你們阿婆，抽你幾鞭子！”外公恐嚇着。
“外公。”我低低地叫了一聲。
“呵呵，阿原啊，你起來玩啦，昨晚想跟你說說話，你都睡著了。鳳麗，你跟着你二哥，別跟着世良到處淘氣，他最瘋的，上房爬樹，什麼都來，把你外婆一隻好好的公雞拔到尾巴都光禿禿了。”外公笑眯眯地說。
他當面揭短，世良也沒有生氣，在一旁呵呵地樂。
“你們乖，我就給你們買好吃，化皮欖還是酸梅粉？”外公擠擠眼睛問。
“我要酸梅粉！”“我要黃金李！還要甘草欖！”一下子朗瑛朗琪都叫起來，跑到外公身邊。世良沒有開口。
“阿原，你和鳳麗要吃什麼？”外公轉頭問我。
我想了想，看看小妹，酸梅粉、黃金李、甘草欖、化皮欖都好吃，要哪一樣呢？小妹仰頭看着外公，但是沒有開口。
小妹以前沒怎麼吃這些零食的，我想了想，說：“要黃金李，這個名字好聽！”想來肯定像黃金一樣黃澄澄亮晶晶的吧。“小妹，你也吃黃金李好不好？”我問她。她輕輕點了點頭。她聽明白我們的意思，但是始終沒有開口說話，阿媽為這一點傷心，外婆卻叫慢慢來。
“要吃什麼都給你們買，但是要給我背書哦。”外公說，“走，買零食去。”
朗瑛朗琪歡呼雀躍，世良卻皺起眉頭，慢吞吞地拖着腳。“三公，你又去買零食啊。”池塘邊一個洗衣服的女孩子叫道，手中依舊不停地在水裏擺動着一件軍綠色的上衣。她和大姐差不多大，一說話臉邊也跳出兩個深深的酒窩，皮膚很白，像城裏的女孩子。
“小娟，少不了你一份！”外公含笑點頭。“謝謝三公。”她滿臉歡喜，手中的衣服也擺動得更快了。
“小娟，是啊，是啊，阿公又要給我買酸梅粉！”朗琪跑到她身邊，“你還是要洗全家的衣服啊。”
“哈哈，你以為誰都像你們那麼有福氣啊。不過，我阿爸昨晚答應了，等9月就讓我去讀書，只要我早早把衣服洗了，哈哈。”小娟笑得更歡。
“好，好，好，哈哈！”外公也喜笑顏開，說要獎勵小娟三包化皮欖，小娟有些不好意思。
據朗瑛說，小娟是長女，他們家整整齊齊一排女孩子，她爸整天不幹活還喝酒鬧事，有事沒事都將她阿媽捶個半死，她阿媽喝過農藥，跳過池塘，上過吊，都給小娟喊人救回來了。“她好可憐的。”朗瑛說。外公不說話，臉上黑沉沉的。
一群人去到村尾的小賣部，買了一大堆零食，邊吃邊走。黃金李是浸在蜜糖漬過的，真的黃澄澄，亮晶晶，好看又好吃。“外公，你不吃？”我遞給他一顆。“哈哈，阿原有心，外公不吃這些。這是小孩子吃的。”他笑到眼睛彎彎的。
世良自告奮勇給小娟送零食，外公打了一下他的手，讓他走了。
回到家裏，一群大公雞昂首挺胸威武得像個將軍，走來走去，母雞帶着小雞咯咯地啄着菜末。鴨子在水泵旁邊的一大灘水裏擠着玩，外婆彎腰壓着水泵，水嘩啦嘩啦澆到鴨子身上。
“回來啦？又去買消口啦？”外婆見到我們，打招呼。
外公不好意思地笑笑，走到水泵那裏澆着鞋子，兩腳互相碾磨着，將鞋上的泥土衝掉。“你啊，也跟着他們瘋，寵得他們都無法無天了，小孩子吃粥吃飯就好，吃太多消口脾胃不好的。你看看，他們吃慣了消口還會吃粥飯嗎？你自己的兒女一個都沒有管過，孫子孫女卻寵得像寶，人家說隔代親，真沒錯。”外婆說著，還是不停地壓着水泵。
外公呵呵地笑：“朗瑛朗琪，來背背你們的唐詩，昨天學的。”
兩個女孩子的臉一下子皺成一小團了，噘嘴伸舌的。“阿原，鳳麗，你們也來。”外公往廳里走。“不許，我這兩個外甥可是來養身體的，不許你耗他們的腦汁，到處玩玩就好，不許你打他們的主意。”外婆說，轉身對着我：“阿原，你別跟你外公一起瘋，小小年級的動那麼多腦筋不好，吃好喝好玩好就好。”
外公搖搖頭，拉着朗瑛朗琪她們走進了廳里。
“鳳麗，黃金李還好吃吧？哈哈，你外公就好這個，沒事就給孩子買買消口的，好吃吧？”外婆俯下身子，對小妹說。小妹點點頭。外婆親親熱熱拉着她的手：“手都給蜜糖糊髒了，來，外婆給你洗洗。”
我悄悄走到房門口，廳里傳來朗瑛磕磕碰碰的聲音，模模糊糊的不知說些什麼，外公嘆口氣：“你們阿爸不用心讀書，你們也不用心讀書，我怎麼就培養不出一個讀大學的出來？你們志英姑姑倒是個讀書的料，可惜家庭成分又不行，沒得讀下去。教了你七八遍了都背不下來！聽好啦，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拱上一層樓。”
朗瑛撒嬌似的叫了一聲阿公：“記不住，白日、白日……”
我忍不住大聲說：“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拱上一層樓。”心裏有些奇怪，走就走，拱上樓去幹嗎？話音一落，外公從裏面衝出來了：“阿原，你阿媽以前有教過你背嗎？”
我搖搖頭：“沒有，就剛才聽你說的。”
“你以前沒有聽過？”
我點點頭：“沒有。”
外公的臉紅通通的，像喝了酒：“你再背一次給我聽聽。”
我有些奇怪，背這個有什麼奇怪的？過年聽人唱大戲，再長的唱詞我都可以回家學給阿媽聽呢。“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拱上一層樓。”
外公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沒想到我自己的子女孫子不成材，反倒外甥成才了！阿原，你絕對是個讀書的料！聽一次就能背下一首詩，哈哈，哈哈！只是，最後一句不是拱上一層樓，是更上一層樓哦。”
我看着外公，像一顆石子投到水裏，波紋一圈一圈地盪開了，心裏頭怪怪的。村裡人向來只說我是傻仔，第一次聽人說，我是讀書的料，還是教書的外公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