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粥與麵條
人群還是如潮水一樣圍着我們家，阿祖推了推我的屁股：“去啦，別害羞。”
其實我不是害羞，但是就是不想去看小妹。為什麼我要看現在的小妹呢？大姐叫我，我也不回去，在圍牆上看着下面一個個的人頭。阿爸來叫呢？他打我也不回去。阿媽呢？如果是阿媽來叫的話，我去不去？
“進原，你給我過來。”外婆在喊我，語氣中堅定如鐵。
不知為什麼，我好像一頭給牽住了鼻子的牛，乖乖地滑下牆壁，走到了外婆的面前：“外婆。”我心裏特別委屈，叫得也有些不情願。
“進原，你乖，你一向最疼愛小妹，她會好的，你進去看看？她在喝粥呢。你阿媽熬了蝦仁粥給她喝，她喝得可高興了。她還記得你阿媽阿爸，記得你大姐和我們，還問起你，說我二哥怎麼不在呢。”外婆俯下身子對我說，臉上沒有微笑。
“二哥！”小妹又叫我二哥，不是叫傻仔了。一時，巨大的喜悅從我胸口噴出來，我連蹦帶跳往家門口跑：“小妹！”“你啊，就是愛鬧彆扭。”外婆在後面說。
家裏圍着一大群人，還是舅舅與進文進陸他們，我鑽進去，他們側着身子讓開一條路。“傻仔，你就該看看你小妹，哈哈。”“他害羞，你看他的臉，紅通通的。”
小妹坐在桌子旁，頭低低的喝粥，用湯匙舀了慢慢往嘴裏送，阿媽彎着身子在旁邊叮囑：“慢一些，慢一些，不急不急，鍋里還有的是。”小妹吃得本來就不快，吃一口，舀一湯匙，吹吹氣，再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
“大家去廚房舀粥喝吧，我匆匆忙忙煮的，就用早上煮的粥，加了蝦仁、魚肉、蔥花，另外一鍋煮了麵條，你們自便，自便。”阿媽抬起頭說。
“呵呵，聽志英的，喝粥。安兆這傢伙這些天網了不少魚呢，那張老罾沒得說！他們家的手藝是祖傳的，安兆他爸當年不就是‘三年不發市，發市當三年’嗎？每回發大水，他都是背着罾到處去，哪裏魚多哪裏有大魚他一看水花就知道，旁人老半天沒有捉到魚，他一去魚嘩啦嘩啦往他罾里跳。”安和伯笑着說，“大家喝粥，喝粥。”
我們村規矩，家中婦女一般四五點鐘起床，鍘豬食、燒火煮飯。鍋從大到小在灶台上排下去，第一個煮粥飯的大銻煲（鋁鍋），第二個小一些的煮豬食，第三個更小一些的煮熱水，最後一個小砂鍋在灶尾熬點蘿蔔乾、梅菜、芋葉什麼的配粥飯。而早上煮的粥，早早吃了，剩下的等十一二點熱一熱又吃，粥易填飽肚子卻不經餓，兩三點鐘再煮點番薯、芋頭、木薯什麼的做點心。
現在日頭已偏西邊，我們家裏鬧了半天還沒有吃中午那一頓呢。阿媽剛才趁亂煮熱了粥，又用燒開水的鍋煮了麵條，外婆則趁手洗了一大簍碗筷。好在之前阿婆死、五狗生，兩次紅白喜事都要用大量的碗，家裏添了一大簍新碗筷在舊櫥櫃旁邊呢。安和伯一開口，滿滿擠着的人都跟着他往廚房裏涌過去，等一下又滿滿湧出來，手中端着熱氣騰騰的粥或者麵條，三三兩兩是散開，廳里，牆邊，房門口，或者乾脆往門外走，蹲到院子中，邊吃邊說話。
舅舅們還是站在一旁，看阿媽與小妹，進陸也在一旁笑咪咪地看着小妹。“進陸，這是我舀給你的，要不是你，我們鳳麗都不知道怎麼辦了？”外婆說。我抬起頭，外婆正雙手端着一大碗滿滿的粥，恭恭敬敬地遞給進陸，碗中高高的堆着魚肉與蝦仁。進陸手忙腳亂，在下襟擦了擦手，彎腰雙手接過：“外婆，不敢當不敢當，居然要勞煩你幫我舀粥。”“當得起，就憑你救我們鳳麗回來，多少碗都當得起！”外婆認認真真地說。“呵呵，都是鄉里鄉親，正月十八時跟安兆志英都提過了，自然要幫忙，也不費什麼力氣。找回來，這是你們愛娣的福氣，哈哈，哈哈。”進陸樂滋滋地蹲在一旁吃那碗粥，簌簌地吸着粥水，很響亮。外婆也招呼舅舅們：“去吧，喝粥吃麵條，隨便，都到外頭吃去，讓鳳麗透透氣。”
人散開了，我走近小妹。小妹一直很專心地吃粥，偶爾吐幾根細細的魚刺或者一個蝦頭出來，用筷子夾着，看看，有時候又將那個蝦頭放回嘴巴里再咀嚼幾下，吐出渣滓，擱到桌子邊沿，又繼續舀粥喝，並沒有看旁邊的人，連阿媽也沒有看過。
“傻仔，你不去舀粥喝？”阿媽問我。
我搖搖頭。小妹應該聽見阿媽說話，應該知道我在旁邊，可是她並沒有抬頭，還是很專心地吃粥，吐魚刺、蝦頭，沒有看我一眼，也沒有叫我一聲。我看看阿媽，阿媽朝我搖搖頭。大姐又不見了，可能是抱着五狗回房睡覺了吧。
“阿爸呢？”我問。
“在廚房。”外婆答，“你也去舀碗粥喝吧，別餓壞了。”
我看看小妹，小妹並沒有看我。我點點頭，拖着腳往廚房去了。廚房裏還是熱烘烘的，沒有舀過粥的人與舀第二碗的人擠在一起，阿爸擠在灶台邊，低聲說著：“要粥就粥，要麵條就麵條。”
“安兆，你逃過一劫了，多虧了你愛娣，要不你就是阿生伯了。”
“噓，你還嫌事情不夠亂，那群後生還在外面呢，吃飽了有氣有力的，你們別亂說。”
“亂說什麼？我也就就事論事。”
“喝粥，喝粥，大家喝粥，吃麵條。”阿爸說。
大水過後，家家都是揪着肚子過日子的，難得吃一頓不是自己的，他們都興高采烈地舉着滿滿的碗又出去了。“安兆，遊街是不會了，你等等跟帶娣他們外婆再好好說說。”進文交待着，也舉着碗出去了。
我也覺得小妹的回來太巧了，剛剛舅舅們要鬧事，小妹就回來了。回來了，不會再去了，阿爸以後還會再動不動就打小妹嗎？不管怎麼樣，喝粥吃麵條的人都念着小妹，托她的福氣，他們又吃了我們家一頓，將滿滿一大鍋粥與滿滿一大鍋麵條都吃到光光的，然後跟着安和伯說了幾句話，走了。
進陸最後才離開。外婆送了他一袋滿滿的白米，加一袋阿媽曬的魚乾蝦干。舅舅們要幫他送到家，他連聲說不用不用，兩隻袋子一大一小全部托在右肩上，一手抱着一手扶着，側着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