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鎮(上)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陳子昂這一首《登幽州台歌》乃是其登臨遇景而感之作,細細讀來,氣魄宏大,穿透古今,那悲壯蒼涼之氣,千百年來,兀自激蕩人心。
竹杖聲響,語意滄桑,來人邊吟邊行,無意當中,仿若開天闢地、演化洪荒,透着一股浩然之氣。
正吟到激昂之處,忽聽“當“的一聲,一個滿體油污、渾身破爛的叫花子丟掉手中破缽,恰好打在兩個音節之中,歌聲在無形中不由一滯,那叫花子翻了個身,嘴裏嘟嘟囔囔唱道:
“茫茫紅塵,眾生芸芸。何人不奕,何人不役?唯我叫花,太虛神遊。”
歌聲含糊不清、飄渺似飛,卻又綿綿不絕、直入靈魂。
不多時,果見一人從街角處轉來,頭戴斗笠,鬚髮皆白,芒鞋竹杖,徐行沉吟,甚是颯然。只是他衣着普通,也不引人注意。
奇怪的是,路上行人恍若不聞,聽不到這一吟一唱,神色坦然,個忙個事。
叫花子半睜睡眼,斜覷那人,道:“扶搖子,你還是那麼虛偽!”那人也就是扶搖子哈哈一笑,絲毫不在意,道:“叫花子,你也還是那麼狂妄!”叫花子半倚牆角,懶懶道:“咱們彼此彼此,嘿嘿,此次前來,難不成你要放棄認輸?”
扶搖子提起竹杖,冷哼道:“千局萬局,雖棄不放。”說著丟下竹杖,長袖一擺,竟不再看叫花子一眼,轉身西去,遙遙傳來一聲長嘆。
叫花子眼中精光一閃而沒,接過竹杖,沉思半響,復又露出松懶神色,伸個懶腰,站起來向對面燒餅鋪走去。
此地名為朱仙鎮,距東邊汴州不遠,相傳乃戰國朱亥的故里,因其祖先原住在鎮北一個名叫仙人庄的村子裏,故稱朱亥為朱仙,遂又把朱亥的故里稱為朱仙鎮。時值天下大亂,但此地距晉都不遠,人來人往,卻也熱鬧!
鎮南小道上,一牽着一個十一、二歲少年的灰衫老者似有所感,望向西邊極遠之地,眉頭微皺,久久不語。少年甚是奇怪,踮起腳尖看了看,道:“爺爺,那邊有什麼呀?”
老者回過神來,摸了摸少年的腦袋,眼裏充滿了憐愛,道:“小朴,前面就是朱仙鎮了,咱們快點去!不然你又要喊累了。”少年露出扭捏之色,道:“才不是呢!”隨即又欣喜道:“爺爺,那有我最喜歡的雪花酥嗎?”老者笑着點點頭。
少年歡呼一聲,拉着老者,蹦蹦跳跳向前行去。
朱仙鎮裏,叫花子走到燒餅鋪近前,笑道:“陳老闆,難得今天生意這麼好,老叫花子在此恭賀了!”陳老闆似懶得跟他說話,扔過一個燒餅,頭也卻不抬。叫花子續道:“我看你心地挺好,是個老實人,不如跟了老叫花子我,擺脫這紅塵俗世如何?”陳老闆瞅了他一眼,指指自己,道:“你讓我跟你去要飯?”叫花子笑眯眯地點點頭。
“哈哈,那我還不如撞死得了!”陳老闆覺得可笑之極,賣了一輩子燒餅還沒遇到這等事!叫花子搖了搖頭嘆道:“痴人、痴人,竟不識得光明大道?也罷,看來咱們是無緣了!”他嘆息了一陣,不再說話,逕自向前方的四方客棧走去。陳老闆也不做他想,低頭忙碌起來,他是個老實的庄稼人,只知道娶妻,然後生子,在後去養活自己的一家人而已!
客棧里人很少,和外面大不相同,唯有的幾個也只是獨飲獨酌,氣氛略顯冷清。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窗的一個少年,一襲白衣,稍露風塵,顯然剛從外地趕來,面色極為冷峻,滿桌子的飯菜他卻不看一眼,只是把玩着手裏的酒杯,獃獃出神。
叫花子望着那少年,自言自語道:“彈指一揮,十年已過,該了的總要了了。”當下便要往裏走去。
店小二眼尖,早已迎過來,叫道:“你這臟叫花子,怎麼又來了?這是你來的地方嗎?去•••去別的地方,今兒沒剩飯!”叫花子打了個哈哈,也不生氣,道:“客棧者,迎客人也,即來則客,老叫花子我怎不能進?”
小二鄙夷地看了看眼前這個破爛不堪的叫花子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算是客•••人嗎?混吃就混吃唄,還找借口?”說完他還捂住自己的鼻子,似實在不堪忍受叫花子身上的味道。
叫花子依舊笑嘻嘻道:“眼見未必實,心觀才算真!”說完在懷裏摸索了一陣,終於摸出一錠帶污跡的銀子道:“這下總夠了吧?”說著扔過銀子,趁那小二一愣神之際,從他身邊悄然滑過。
小二這才醒悟過來,忙擦了擦銀子、揣在懷裏叫道:“叫花子你坐在角落裏,不準去有人的地方!”心裏卻在嘀咕:“這銀子多半是不義之財,須找個借口儘快趕他走為妙,不然呆會掌柜的來了就不好辦了。”
叫花子沒在理會店小二,逕自走向了那白衣少年,放開竹杖,大咧咧的坐下來,也不搭話,直接抓起一根雞腿就啃,那黃澄澄的雞身上已然留下了一個臟手印。白衣少年眉頭皺了一下,深深看了眼前叫花子一眼,復又轉過頭去。
小二見狀,忙跑過來喝道:“你這臟叫花子,叫你去牆角,卻跑過來打擾客人吃飯,還不快滾?還等着像前些天被打出去?”說完又轉過身對少年笑道:“客官您別生氣,小的立馬就把他給捻出去!”說著便要用手拉叫花子。
叫花子躲開小二叫道:“怎麼著?老叫花子我可是付了錢的,這位客官都不說什麼,你在這兒聒噪什麼呀?”小二面露難色,所謂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收了那一錠銀子,已經大大超過了他的月錢,自是不願歸還,不由看向少年,只要那少年說句話,自是好辦多了。
但那少年只顧淺飲寧思,看也不看這邊一眼。當下小二也不好多說什麼,前幾天這種情況下,客人一般都會直接讓人把叫花子捻出去,今天卻是讓小二左右不是,心下暗惱,思量着什麼時候把這臭叫花子趕出鎮。
叫花子邊啃邊咕咕噥噥說著什麼,似在抱怨店小二狗眼看人低。不多時,一根雞腿已見骨。叫花子丟開雞骨,用手摸了一把嘴上的油污,又在衣服上擦了擦,呵呵道:“今天老叫花子我的運氣挺不錯的呀!小兄弟,獨飲雖別緻,但兩人對酌更見雅興!”說著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贊道:“好酒,青竹佳釀,醇而不辣,後勁十足!好酒!”
只是少年沉靜如水,一點都不為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