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章 大食學者游廣州
“這就是廣州港?”
掛着四角帆的海船,藉助着每年春夏之交的季風,這艘帆船開始靠近廣州港。
這是一艘大食人的帆船,每年這個時候,總有大食、波斯人,揚帆萬里,帶着大食、天竺和南洋等地的物產,來到大唐,換因華麗的絲綢、瓷器、白銅,這幾年還有結實耐用的鐵器、晶瑩剔秀的玻璃、輕軟吸汗的棉布。
“聽說這半年,唐國人對我們可不算友好。”船主拉齊茲憂心忡忡地道。
“難免,去年你們做的事情……”隨船而來的學者阿布杜熱搖了搖頭,對於拉齊茲的說法不以然。
“這個時候,其實不是來唐國的好時候啊,去年,他們換了皇帝,新上任的女皇和他的丈夫,他們可不象過去唐國的皇帝好說話,我們在唐國境內做生意,都要繳納重稅!”拉齊茲對於去年自己乘火打劫劫掠廣州的事情不以恥:“至於去年之事,聖人不是說過么,奪走那些不信者的財產,殺死他們,將他們的妻女掠奴婢,那是正義的。倒是學者你,這個時候來大唐做什麼?”
“學習,聖人說,知識哪怕遠在中國,亦當前往求之。”阿布杜熱道。
正說間,一艘小船靠了過來,船上幾個身着軍服的水手,其中一人手裏拿着羅盤,遠遠地就喝令他們停船。
“這是引水員,所有進入廣州港的船隻,都須他們的引水員導航,若未經他們引領,擅自登岸靠港,百姓有權緝拿。”拉齊茲小聲道:“去年之事,不要再了。”
阿布杜熱點了點頭,眼看着引水員帶着幾個士兵攀上船,然後喝問了幾句,阿布杜熱只是略微懂一點唐語,卻聽不明白那引水員帶着濃重地方腔的話,因此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他只看到拉齊茲小心翼翼地對着那些唐人說著什麼,一臉諂媚的模樣,但是那唐人只是冷笑,過了會兒唐人說話了,似乎是在問拉齊茲船上諸人身份,拉齊茲臉色變了變,又回了幾句話,那人慢條斯理地拿出一個小冊子,執筆一一進行登記。
一系列手序完成之後,他們才被允許接近廣州港,船緩緩入港之時,阿布杜熱注意到在岸邊高地之上,有好幾處地方唐人正在忙碌,似乎在建什麼工事,他開口向拉齊茲詢問,拉齊茲搖了搖頭,這工事以前他也不曾見到。
“我替你向引水員問一問。”拉齊茲道。
與引水員交談片刻之後,拉齊茲目露怪異之色:“那是唐人用來防備海盜的,說是叫‘炮台’,大約是將投石機與重弩放在上面吧?”
去年大食和波斯人攻佔廣州,就是海盜行徑,而拉齊茲在其中也有份,故此說起這個,他神情很有些古怪。阿布杜熱神情卻有些嚴竣,身大食學者,他與阿拔斯王族有着密切的關係,此次東來,除了他自己聽聞大唐的數學、醫學甚發達,來此學習之外,亦負責有替阿拔斯王朝窺視大唐虛實之責。如今阿拔斯王朝曼蘇爾的統治已然穩固,倭馬亞朝的最後一個男丁也被驅至伊比利亞,與拜占廷帝國的戰爭雖然還在僵持,但帝國已經可以抽出部分力量東顧。此前在大食流傳的東方富庶之說,自然引起了這貪婪成性的文明的興趣。
“大唐如果真的象你們說的那麼富庶,那麼倒真需要防備各種強盜啊。”
“但願真神將這塊土地賜予我們。”拉齊茲幾乎不加掩飾自己的貪婪。
靠港之後,首先是有官吏上船,先後兩批,核實船上所載貨物,然後讓拉齊茲去登記繳稅。大唐在外貿方面的稅收,去年鼎革之後統一定百分之十五,但是同時又造有一份副冊,對於農產品、礦產品還有一些大唐沒有的物產,其稅率降至百分之五,而對於一些純奢侈品、嗜好品,其稅率可能升到百分之二十乃至三十。核算完畢之後,船主可以選擇是直接以貨充稅,還是繳納錢幣。
“這是唐人的新錢幣?”看到拉齊茲拿出一張張印得甚精美的紙交與官員,阿布杜熱驚訝地道:“聽說唐人用一種特殊的東西錢幣……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們不用金幣?”
“他們也用金幣、銀幣和銅幣,只不過因金銀稀少,價格昂貴,銅幣沉重,不易攜帶,所以他們就用飛錢充當貴金屬貨幣。早時的飛錢只是一種憑據,可以隨時到銀行換取貴金屬貨幣,後來嫌飛錢也麻煩,於是就統一印刷了這種……”
新貨幣是大唐戶部主持的一件大事,於今年也就是大唐乾元二年正月初一開始發行。說起年號,“乾元”取自《易經》中“大哉乾元”之句,不過與原歷史上李亨的年號是相同的,葉暢對此倒沒有什麼忌諱。這種被稱乾元版紙幣的新貨幣,發行的數量並不算太大,因此時同時還發行有金元、銀元、銅元,兩者并行,但舊制的銅錢,被要求兌換成新的錢幣,漸漸退出流通。。因此前安東銀行的飛錢緣故,在商品經濟比較發達的地方,紙幣很容易就推行下去,而那些偏遠之地,則需要一定時間才能接受這種新事物。
“當真是不來不知道……大唐的造紙術,也是我來學習的目標之一啊,可惜,當初其實俘虜了一批大唐的工匠,但是又被救回去了……”阿布杜熱嘖嘖了幾聲。
大食人充當溝通東西方的商人,最清楚這種代幣的方便之處,易於攜帶、隱藏,只要再注意防偽,那麼這些紙幣比起貴金屬、寶石更好。
所有的手序都辦完之後,他們又被帶到一間屋子,在那裏有穿着白袍的人給他們搭脈、摸額,測量他們的心跳與體溫,確認是否攜帶有傳染病。此一程序結束,他們穿過碼頭的一處鐵門,總算是進入大唐內地了。
但一出門,他們就呆住了。
出門是座小廣場,可是在這小廣場中間,搭起了檻籠,籠里養着幾頭豬,還有一群人。
“啊!”拉齊茲最初時是好奇地望着那些人,但發現其中有兩個自己認識,立刻變了顏色,想要用頭巾將臉上蒙住。但就在這時,那兩人中有一個大叫起來:“發現一個,拉齊茲,他也參與了去年的事情!”
拉齊茲此前停在東南亞一帶,在來之前,他在別的商人處換得了大唐的紙幣,卻沒想到,大唐的地方官了報復大食與波斯人去年劫掠廣州之舉,竟然玩出了新的花樣。他們將一些查實了參與去年事件的蕃人,其中罪狀較輕者,縛入檻籠之中,迫其宣佈放棄自己那個劫掠成性的邪神信仰,並與豬生活在一起。他們每日要做的就是瞪大眼睛看,若能認出別的參與了劫掠的番人,每檢舉一個,便可以減去一個月的刑期。
至於犯了重罪,那自然要麼被處死,腦袋掛在廣州城門前,要麼就發配奴,在某座暗無天日的礦山裡熬日子了。
拉齊茲聽得這熟人叫自己,嚇得轉身便要逃,但在去年之後,朝廷裁撤了原先的嶺南節度使,從北面調來了精兵強將,強化了廣州防衛,這邊一喊,那邊人就已經散開包圍,轉眼間,就將拉齊茲一行盡數圍住。
阿布杜熱臉色蒼白,十指交叉在一起:“這些野蠻人,這些野蠻人!”
他的目光還停在那些被關在籠子裏的人身上,這些人竟然是與豬關在一起,他們可都是真神的信眾!
當長矛指着他的脖子時,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在武器的威逼之下,他總算冷靜下來。
他們一伙人算是被拉齊茲連累了,全部被緝拿審問,足足甄別了十天,阿布杜熱才因是第一次來到中國未曾有犯罪行而在告誡一番后被釋放。
但出來之後,他很快意識到,沒有拉齊茲這個熟悉大唐的嚮導,他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極艱難。此,他下定決心,先在廣州停留,在此學會唐人的語言與文字之後,再北上,向大唐的都城,那座大食與波斯人傳說中無比輝煌的天上之城進發。
“敬愛的導師,這真是一個悲劇,唐人的語言還好學,但他們的文字實在太難了,我直到現在也不能理解,什麼漢字之中沒有字母,我花了整整四個月時間,也只學會了五百個字。雖然在生活上有種種不便,可是我還是非常驚訝於廣州城的變化。聽說大唐的女皇和她的丈夫,那位以賢明、智慧和勇武著稱的大賢者,有意把廣州城建成大唐南部的一座都城,所以這四個月裏,我親眼見着一座座建築拔地而起,街道平整之後被鋪上了被稱水泥的建築材料,然後凝結成石板一樣堅實。街道兩邊,從山裏移植來了各種樹木,即使是剛剛過去的盛夏,我也不覺得太熱……唯一讓我遺憾的是,這裏並沒有聖廟,他們不允許真神的信徒在這裏建立禮拜堂,卻允許各種異教徒在這裏建自己的邪惡廟宇。”
“廣州確實是個值得擁有的城市,我在這裏的市場上看到了來自全世界的商品,從香料、染料、絲綢、茶葉這樣的特產品,到棉布、鐵器、玻璃器這樣的工業品,說起來讓人很惱火,以前玻璃器是我們向唐國換取絲綢與瓷器的重要貨物,但現在唐國已經能大量生產比我們更好的玻璃器,我們不得不用寶石、熏香還有種種奇珍異寶,來交換他們的玻璃器。唐國人很驕傲地說,他們的賢相要將唐國變成‘世界的工坊’,所有工藝品,只要原料唐國有,那麼他們就要能生產,如果原料他們沒有,那麼他們就進口這種原料。對我說這件事情的唐國商人當時的口氣非常堅定,他相信這將會變成真實的,真神在上,希望先聖的智慧能給我啟迪,因我有一個可怕的想法,如果唐國人真的能生產世界上一切東西了,那麼我們大食人還有存在的必要麼,我們無法再將任何商品賣到唐國去,沒有了商路的收益,只依靠沙漠裏的綠洲、戈壁上的水甸,我們還有出路嗎?”
“我的擔憂未必多餘,這幾天,我專門在港口算了出海的船,三天裏,一共有三十八艘船出海,其中有二十八艘是唐國自己的內部商船與客船,要從廣州去泉州、華亭、登州和旅順,聽說這幾座港口至少也和廣州一樣繁華,而旅順、登州甚至比廣州更繁華。另外十艘,將會乘着季風南下,以前這樣的船,大多數屬於我們大食與波斯,現在則只有四艘是我們的,其餘六艘都是唐國的。唐國人的航海技術非常先進,他們使用的羅盤與星位儀,都能幫助他們在海上進行比較準確地定位,恐怕用不了多久,唐國人的海船會深入到波斯灣,而我們的人,只能在船上他們當水手。”
“我準備在這裏再呆兩個月,一方面我的口語還需要進一步錘鍊,另一方面,我也迫不及待,想要去長安城學習。聽說他們在那裏開辦了被稱國子監的國家大學,招收來自周邊各國的留學生,我或許可以去那裏碰碰運氣,即使不能夠進入其中求學。廣州雖然是個很繁華的港口,但這裏的學術氣息太淡了,或許再過幾年會好一些,聽說唐國準備在這裏建一所大學。或許只有唐國這麼富庶和強大的國家,才可能在所有重要的城市都建立大學吧。”
將給導師的信件又看了一遍,阿布杜熱把信封好,在外叫了輛馬車,把自己送到了港口。今天,新近結識的一位大食商人將要啟程回國,阿布杜熱要委託他將自己的這封信帶回國內。
不過當他到港口時,卻看到無數人聚在一起,似乎在圍觀什麼。
“出什麼事了?”他上前問道。
“炮台要試炮,你這蕃人不知道?”有人見他的大鬍子與蕃服,笑着問道。
“試炮?”阿布杜熱想到初臨廣州那時看到正在修建的工事,當時拉齊茲說是發射拋石弩矢之處,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他也翹首向那邊望去,等了許久之後,突然聽得一聲驚天動地的響聲,然後騰起的白色煙團,將炮台方向都籠罩住了。
而空闊的海面上,則出現了幾個巨大的水柱,阿布杜熱目測了一下,水柱離炮台的距離,少數也有兩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