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自曝
深夜,黃君漢回到府中,在書房裏看到了焦慮不安的徐世勣。
黃君漢受了徐世勣的禮,然後坐下久久不語,眉宇間透露出疲憊之色。
徐世勣恭恭敬敬的坐着,也是不說話。他求人做事,而且還是極度危險甚至會危及到黃君漢身家性命的事,所以即便他再着急,也不敢表現在臉上。
“某剛從使君處歸來。”黃君漢終於開口,“使君說,一旦東都來了接應軍隊,御史勢必要把翟法司一起押去東都。”
徐世勣的心驟然猛跳,窒息感異常強烈。在東都砍頭,與在白馬砍頭,那完全是兩回事。看情形,那位從東都來的御史要借翟讓一案在東郡掀起一場“風暴”了。而他之所以把這批重刑犯留下來,並向東都求援,實際上有一箭雙鵰之意。
“東都到白馬不過七百餘里,順水而下,數日即達。”徐世勣感覺自己的嗓音有些顫抖,“時間無多了。”
時間是不多了,劫獄的難度卻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增加了無數倍。
黃君漢望着徐世勣,眼神犀利,似乎想從這個十七歲的少年臉上尋出些什麼秘密,但很快他就放棄了。徐世勣的臉上充滿了惶恐、沮喪,甚至還有些絕望之餘的憤怒,這讓他的某些猜想變得荒誕起來。
徐世勣畢竟是個十七歲的少年郎,有着少年人的稚嫩和衝動,即便他與翟讓情同手足,但以翟讓的老謀深算,又豈肯與一個少年郎共享所有的秘密?甚至託付以自己的性命?但是,使君剛才說了,翟讓在東郡的勢力盤根錯節,無孔不入,其能力遠遠超過了一般人的想像。以他對翟讓的了解,白馬大獄根本不可能將其困住,是以使君言辭之間有着強烈的暗示,暗示不要顧慮太多,大膽地干,相信以翟讓的為人,如論如何也不會自己逃走,卻讓救他的人付出代價。
使君的說法,與下午自己在牢房裏和翟讓密談時的感受基本一致。翟讓太平靜了,淡定自若,自始至終都非常冷靜,保持着一貫的謹慎。自己當時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此人根本不是在坐牢,而是藏匿在牢裏指揮一眾手下幹着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案。
翟讓肯定有越獄的辦法,甚至早就做好了越獄的準備。如果按這樣的思路推測下去,似乎越來越接近真相。翟讓是東郡的的“地頭蛇”,通吃黑白兩道,違法的勾當幹得太多了,他當然要為自己準備一條後路。比如這次他剛剛被捕,他的家人親族就消失了,其速度之快,讓東都來的監察御史都嘆為觀止。也正因為如此,這位監察御史為了防備萬一,借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之力,說服了鷹揚府把軍隊開進了監獄。
難道這樣就萬無一失了?黃君漢現在有些懷疑,不過他實在想不出越獄的辦法。假如沒有昨日白馬津劫囚的變故,假如鷹揚府的軍隊沒有開進監獄,翟讓越獄的可能性的確很大,畢竟獄裏獄外都有他的人,只是如此一來牽連甚廣,很多人要為翟讓越獄一事付出代價。現在,整整兩個團的鷹揚衛士看守監獄,翟讓怎麼逃?長翅膀飛?抑或像老鼠一樣從下水溝里逃竄而走?
“大郎,今日可有新故事帶給某?”黃君漢問道。
徐世勣似乎有些懵然,呆愣了片刻,搖搖頭,“曹主今日在獄中盤桓甚久,可聽到甚故事?”
“一幫草芥蟻螻,豈能知道天上的事?”黃君漢也是搖頭。
徐世勣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可有白髮刑徒的故事?”
黃君漢心有所動,望向徐世勣的眼睛,卻沒有看到自己所期待的東西,似乎徐世勣這句話純粹就是出自少年人的好奇。
為什麼他不問崔法司的消息?他今夜再度出現,不就是為了從自己這裏討到崔法司的回訊嗎?黃君漢躊躇着,思考着,緩緩說出了白髮刑徒的來歷,實際上白髮刑徒非常神秘,所謂的來歷不過也就是近兩年的故事,而之前則是一片空白,非常徹底的空白。
徐世勣突然問道,“天上的事,會不會和這個死囚有關?”
黃君漢笑了起來,“神秘,並不代表之前就有故事。”
“假若他有故事呢?”徐世勣追問道。
黃君漢沉吟着,沒有說話。
徐世勣話裏有話,意有所指,肯定有了“新故事”,而“新故事”可能在拯救翟讓的基礎上,向對手展開凌厲反擊,繼而把所有可能受到連累的人都從未來的“風暴”中拯救出來,否則,徐世勣不會詢問白髮刑徒的事。當然,這不是翟讓講義氣,而是他未來生存之需要。大樹倒了,並不意味着大樹就死了,只要竭盡全力保全“大樹”的“根”,那麼“大樹”不但可以存活下來,還終有枝繁葉茂的一天。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翟讓目光長遠,佈局精妙,果非尋常之輩。或許,正如使君所說,膽子要大一些,要默契“配合”一下翟讓,才能完成使君之託。
“你的推斷從何而來?”黃君漢問道。
“昨日白馬津劫囚,某全程目睹。白髮刑徒凶性大發,既殺劫囚賊,又殺押送衛士,純粹是自尋死路,若非武技高強,早已身首異處。既然其武技高強,有自保之力,為何不乘亂逃走?既然不想逃走,亦無死戰之必要,他卻酣呼鏖戰,殺得血肉橫飛,為甚?”
“為甚?”黃君漢微笑問道。
“他要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徐世勣說道,“距離東都越來越近,要滅口的人便越來越急,會愈發的不擇手段,就算其武技高強,也防不勝防,未必有機會活着抵達東都。御史或許已經估計到白髮刑徒就是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所需要的人,他擔心白髮刑徒被賊人所殺,自己無辜受累,遂當機立斷,把他們羈押於白馬大獄,並調用兩個團的鷹揚府衛士予以看押,原因正在如此。”
黃君漢遲疑不語。
“白髮刑徒的真實身份實際上只有兩個,要麼他是宇文述的人,要麼他是宇文述的敵人,而從目前已知情況來推斷,誰也不認識他,就知道他在這群囚犯里,於是要殺他滅口的賊人便乾脆斬殺所有的囚犯。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要殺他的賊人未必就是滅口,而是想通過一路追殺來製造生死危機,繼而迫使其自曝身份。若照此推測,那伙囂張的劫囚賊極有可能是宇文述所遣。”
黃君漢被徐世勣的推斷所吸引,頻頻頷首,忽然他問道,“白髮刑徒為甚選擇在白馬自曝身份,是否有其原因?”
“以某的推斷,假若白髮刑徒是宇文述的敵人,是宇文述用來打擊自己對手的工具,那麼其對手絕不會讓白髮刑徒進入東都,他會提前派人守在津口要隘,設法營救或者誅殺。”徐世勣說道,“白髮刑徒選擇在白馬自曝身份,可能是發現了前來接應自己的人。”
黃君漢沉思良久,“如此說來,各方人馬要決戰白馬大獄了。”
徐世勣鄭重點頭,“御史心機深沉,他把囚徒羈押於白馬大獄,等於在白馬大獄設下了陷阱。誰跳進陷阱,誰就是宇文述的敵人,然後抓住這些敵人,向宇文述邀功請賞。”
“御史會不會是宇文述的人?”黃君漢忽然問道。
徐世勣搖搖頭,無法就此事做出判斷,不過他自有主張,馬上反問道,“曹主,御史是不是宇文述的人,重要嗎?”
黃君漢若有所悟,“不重要?”
“不重要。”徐世勣很肯定地說道,“某隻知道,他是翟法司的敵人。”
在徐世勣看來根本沒必要去探究御史背後站着“何方神聖”,只要知道御史是翟讓的敵人就行了。翟讓是肯定要救的,但御史也絕然不能放過,必須把他趕出東郡,否則他會藉著翟讓越獄一事大做文章,讓眾多無辜者深受其害。
如何以最快速度趕走他?當然也是藉助宇文述之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把白髮刑徒關進大牢,我就把白髮刑徒救出大牢,讓你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宇文述震怒之下,必然遷罪於御史,如此一來御史還有機會繼續在東郡“興風作浪”嗎?
黃君漢聽懂了,對徐世勣背後依舊強橫的翟氏勢力頗感忌憚。怪不得使君在翟讓事發后一直不動聲色,原來這個“地頭蛇”果然有手段。
第二天黃君漢不緊不慢地趕到了白馬大獄。獄監與幾位掾屬很恭敬,左右相陪,說一夜無事,風平浪靜。還有人特意獻殷勤,向黃君漢透露說,郡尉和白馬都尉攜手加強了城中巡值,又在各城門處加派了值守小夫,凡陌生人一律詳加盤查,無關人等一概不許進城。如此戒備森嚴,宵小盜賊無縫可鑽,白馬大獄當然安全。
非常時期,黃君漢和獄監不敢懈怠,親自巡監。到了翟讓的牢房前,黃君漢停下腳步。獄監視而不見,揚長而去。留下來的兩個獄卒一個放哨,一個開門,配合默契。
黃君漢抬腳進了牢房,就在進去的瞬間,他眼角餘光掃向了隔壁牢房,恰好與兩道冰冷刺骨的目光“撞”到了一起,頓時為之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