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神也無法阻擋
六月,雨天。
整個東京都被被攏在灰濛濛的水色里,若凝神靜氣,就能感覺這樣的天地反而更安靜,只余雨聲和泥土的清香。
寧安候府的墨玉軒中,琉璃坐在臨窗的貴妃塌上,半邊身子趴伏於窗框,手中拿着那條紅羅面巾,無意識的輕輕甩動。眼睛,卻望着檐角處因雨水滴瓦而形成的雨簾。從小她就喜歡看這個,不管心裏多麼暴躁,也會漸漸沉澱下來。
她在回想那天在皇家別苑馬廄中發生的一幕,不禁唇角微翹,凝結出一朵模糊的、說不清是微笑還是冷笑,抑或是冷哼的笑花。
世間事瞬息萬變,不管準備得多充分,不管計劃得多周密,也總會有意外發生。這個,她明白,也無懼。只是沒想到蕭九直言不娶她,又有個蕭十一突然攪和進來。在拒婚之前,蕭九還當眾送了她擊鞠比賽的采頭,算是給她賺足了面子。
由此推論,蕭九的心腸不太壞,打巴掌之前,先給了甜棗。而且,給她留了很多餘地,但也態度堅決。甚至,他大約之前並沒有計劃和她挑明態度,或者還希望退親之事讓外人看來像是她不要他,而不是他不要她。這樣,她的名聲會好得多。他在傷害她,可又在維護她,非常矛盾的情況啊。
可是,她不在乎。心裏沒有愛,嫁或者不嫁,乃至嫁給誰都沒有太大關係。只要在成親前的兩年時間裏,她有借口留在東京都,身處貴族中心,並且看起來很受蕭九的喜歡就行。
每個人,都應該有對應的身份,才能做對應的事。水石喬給了她一個身份,現在輪到蕭九做貢獻了。所以,未來晉王妃的頭銜她暫時不會放棄。
殺人報仇?不是她的目的,那也太便宜了。她要奪去那些人的一切,就好像他們無恥無情的奪走姐姐的所有。她要讓那些人在痛苦和絕望中苟延殘喘,讓他們出賣靈魂和人性所得到的東西,在眼前灰飛煙滅。
她認為蕭九會答應她的要求,因為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蕭九暫時不能暴露他的雄心,而她也不能暴露此行的目的。兩人保持着假的未婚夫妻關係,對雙方都有好處。蕭九要是不傻,就不會拒絕。
多好,一拍即和。
而早上蕭九的來信,已經證實了她的推測。至於那位臨山郡王,不理會就是,他根本不在她的計劃之中。若他擋了她路……那就除掉他!她復仇的腳步,神也不能阻擋!
琉璃心有狠決之意,卻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十指蔥白,纖細卻圓潤,細膩無暇。不知為什麼,突然就想起那雙生滿凍瘡的骯髒小爪子來。
雨天,一切都像滲了水似的,變得淺淡起來,但她的記憶卻清晰的浮現在腦海里。
她恍惚記得十年前,霍紅蓮把她帶到霍家大宅,親手給她洗澡、換衣,清洗她遍佈全身的傷口、再上好葯。因為她的頭髮都打了死結,怎麼也梳不通,實在沒辦法,只能剪掉。索性她才六歲,還沒到留頭的年紀,就穿了男孩的衣裳。
當時她感到非常奇怪,因為當姐姐看清她洗乾淨的臉,也掉了眼淚,隨即就帶她去見霍家父母,也就是乾爹乾娘。
乾爹霍江林,年已半百開外,卻仍然英雄了得。乾娘李氏,四十有六,風韻猶存。
乾娘見了她,先是愣怔,之後抱着她就哭。後來她才知道,霍家有個小少爺,是姐姐同父同母的親弟弟,卻在六歲那年夭折了。而年幼的她,長得和霍少爺竟有九分相似。相反,姐姐隨了乾爹,是英氣的相貌。
大趙西北之地,與韃靼接壤,趙國因諸皇子爭位而內亂之時,韃靼人正兵強馬壯。乾爹長年在邊界與韃靼人周旋打仗,因為沒有兒子和其他出色的子侄,霍家的其他事務,就是姐姐一手承擔,所以寧安郡及其首鎮寧安鎮的人都稱她為當家大小姐。
這位大小姐上陣能衝鋒,兵法如神助,韃靼人怕她,甚於怕她爹,因為她若上陣,韃靼人無一勝績。但父親心疼女兒,盡量讓她待在後方。
其實這位巾幗英雄,私底下是極為女性化的,喜歡寫札記,喜歡撿各種流浪的小動物,還有孤老、孤兒。姐姐撿她時,並不知道她的長相。她對姐姐的愛,有她自己的原因。但不得不說,這是非常奇妙的緣分。而在姐姐撿回的這麼多孩子裏,唯有她被認為霍家的乾女兒、小女兒。乾爹和乾娘還說,要在她及笄之時,把她正式列入家譜、族譜。
她好開心啊,不是因為從乞丐一下成為霍家小小姐,而是因為可以名正言順的叫一聲姐姐。
那時,她常常追在姐姐的身後,不停的叫她。姐姐還笑說,“我比你大十八歲,都可以當你娘了呢。”可她就是要叫姐姐。
兩世為人,她遺失了那麼久,虧欠了那麼久。她得還,她得彌補錯誤,她得緊緊抓住。
可是,終究還是一場空!乾爹、乾娘、姐姐和她,都沒等到那一天。
想到這兒,心頭忽然就刺痛起來,疼得琉璃不自禁的抓住胸口的衣服。這時,就見內院的門開了,一個二等丫頭急匆匆跑進來,裙角上沾了泥水,頭也要被雨絲打得濕了,貼在細膩可愛的面頰上,青春氣息撲面而來。
“小姐。”小丫鬟跑到琉璃趴着的窗前,極快的屈膝,行了一禮,“外頭有動靜了!”
“你是哪一個,小茹還是小薇?”琉璃怔了怔。
她進寧安候府只帶了六個丫鬟,現在在院子裏侍候的其他人,全是候府分派過來的,這足以讓某些“有心人”放鬆警惕。除了她的大丫鬟青黛、青檸是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外,另四個丫頭:憶秋、小茹、小薇和唯唯,都是水石喬給她的人手。別看她們年紀很小,都只有十三四歲,卻勝在機靈忠誠。不然,她獨自進入龍潭龍穴般的地方,水石喬怎麼能放心?又怎麼肯點頭?而水石喬能以二十二歲之齡統領着擁有數十萬幫眾的漕幫,沒點知人善用的天賦,怎麼可能還全須全尾的活着?
小茹和小薇是雙胞胎姐妹,小茹是姐姐,小薇是妹妹。但這兩個丫頭長得一模一樣,同樣的圓臉大眼,可愛的酒窩,當她們穿着也一樣時,琉璃完全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奴婢是小茹。”小丫頭呼扇着閃亮的大眼睛說。
琉璃哦了一聲,還沒問話,坐在廊前竹椅上做綉活兒的青黛就道,“小姐別被騙了,這丫頭是小薇。”
青黛是琉璃這兒的大管家,但她平時很安靜,就像能融入自然似的。若她不出聲,真的很容易忽略她的存在。
“你怎麼分辨的?”琉璃真的很好奇。
“小茹穩重,小薇活潑,所以小茹說話時,不像小薇那樣愛眨眼。”青黛輕哼,聲音軟軟的責備,“你這丫頭再糊弄小姐,就扣三個月月例。”
小薇吐吐舌頭,也未見怎麼害怕,卻端正了神色說,“紅院又請了大夫過去,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三次了。”
琉璃挑挑眉,眼中閃過一絲興奮,被雨光相襯,眸光灧瀲。
紅院,是二姨娘冷香的住處。翠院,是三姨娘冷玉的院子。紅與翠,兩個字看似普通,甚至俗氣,但取自一首詩中的“紅紅翠翠”四字,透出那麼一股子俏皮與小意憐愛。院名,自然是溫凝之起的,這是要表達什麼,對兩房妾室的寵愛?
“要不要去看看?”青檸的頭從旁邊鑽出來。
琉璃在“發獃”時,青黛在廊下做針線,青檸留在屋裏侍候茶水。可青檸是個好動的,哪有一刻安靜,屁股下面就像長釘子一般。好在琉璃有個本事,心定時可以忽視外物,不然早把青檸丟出門外了。
“現在去?是怕別人不知道你消息靈通?還是告訴別人,你一直盯着紅院?”琉璃瞪了青檸一眼,然後對小薇點了點頭。
小薇躬身行禮,退下去。
琉璃又反過身,好好坐回塌上。
青黛拿了針線笸籮進來,又給琉璃換上新茶,這才說,“小薇和小茹兩個,天天拿着漕邦的禮物往外跑,逮着人就送。那些個勢利眼,又貪圖東西,又在背後笑她們急着和府里的打好關係,帶着暴發戶的小家子氣。還有人,在背後叫我們水耗子。連着小姐,也被捎帶上了。”
琉璃點頭,一點也不在意。
無知的蠢人罷了,他們怎麼說、怎麼想,與她何干?再者,這樣才好,打聽到了消息,還被人因為看不起而忽略。
之前打聽到的是:溫凝之比較寵愛二姨娘冷香和三姨娘冷玉。一個月中,總有半個月是輪流歇在這兩位姨娘房裏的。至於大姨娘那兒,倒也沒太冷落,一個月去一次。
多辛苦啊,溫候爺!義父!姐夫!
“唯唯呢?”琉璃問。
“去聯絡外頭的人了。”青黛低聲道。
其實她只是下意識的舉動,因為下雨,內院的門關着呢,只有自己人在附近。
琉璃想了想,忽爾一笑,在雨天裏,竟然有陽光燦爛的感覺,“你們倆,明天跟我去紅院走走。好歹是長輩,生病了怎麼能不探望?帶上些貴重又俗氣的禮物。我看,時間剛剛好。”
青黛和青檸對視一眼,心中都是一緊。
小姐這樣子笑,就是要出手的意思了。終於,要開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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