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傾城相送
當禁疾聽到那鈴聲，心裏不禁一亮，抬起頭來，卻呆住了。
眼前的那幅畫面，讓他終生難忘，似是身處在八月的秋季乏夢之中，自己的魂魄遊離了軀體，駕着祥雲飄到了那月上廣寒：
一棵綠冠如傘的桂樹，一片炫目的粉銀燦爛，一股彌散在空氣中的溢香；漫天的花瓣迎風飄落，恰似枚枚凝香瑩雪；樹冠下面，有兩個長發飄然的女子：一站一坐，一個紅衣似火，一個白衣勝雪；蕭蕭秋風捲起了她們的衣裙，一縷紅綢，一飄白紗，頑皮的纏在了一起，像是要去接住那些從桂樹上紛落的花瓣。
紅衣女子用一塊黑色長綢蒙住了眼睛，粉嫩素手扶在那名白衣女子的肩上，踏花凝立；白衣女子粉紗遮面，靜坐在鋪滿花瓣的地上，淡然的撫彈着一張琴頭墜着一塊雪玉的古琴，一曲令人傷感的送別離曲，隨着皓腕玉手的舞動，幽然響起。
空靈不失肅重的琴音，把禁疾的思緒，又帶回了那夜和父母親朋匆匆而別的一刻。
禁疾不想說話，甚至連大氣也不敢出，只怕破壞了這一副“此景之應仙界有，人間能的幾回見”的至美至幻畫面。
然而，這世上沒有永存的美麗，就在那幽幽別曲充斥耳畔的時候。不通音律的戰馬似是難以體味這其中的意境，不耐煩的打了個響鼻，只讓這短暫的美麗，頓時消失不見了。
“蠢馬！”禁疾沉聲罵了胯下的走馬一句。
“嘻嘻，小疾疾，真的是你啊？”屠雲彩星的清脆的聲音響起，話語之中，異常的欣喜毫無掩飾的流露出來。
禁疾撓了撓頭，尷尬說道：“的確是我……合樂郡主，實在是不好意思，打擾您和您朋友的秋日游會了。哎對了，你的眼睛怎麼回事？為什麼蒙了一塊黑布？受傷了嗎？”
屠雲彩星聞言，掩口而笑，伴隨着銀鈴作響，她的聲音飄進了禁疾的耳朵：“你還真是笨呢，你也不想想，昊京城內，有誰敢傷了本郡主的眼睛？只是我曾立下誓言，在你成婚之前，不再見你，可是……算了，這個不說了。”屠雲彩星頓了一頓，才狡黠的接著說道：“本郡主想來想去，就想出了這麼一個辦法，只要將眼睛蒙上，聽聽你的聲音，而看不到你的人，也就不算見你，不算違背誓言了。順便，給你踐行。”
這也行？禁疾無奈苦笑道：“你把眼睛蒙上也好，我現在的模樣，你要是看到了，準保又得笑話我。哎哎，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啊，不許摘下那塊黑布！”
“逗你玩的，其實，能聽到你的聲音，就足夠了。”屠雲彩星幽幽說了一句，很快又轉變了語氣，囑託起禁疾來：“禁疾，到了前線，你可得處處小心啊，戰場之上，刀劍無眼，你這個頭一次打仗的笨蛋，可不要逞什麼英雄。反正你的左衛部也沒什麼人，就在後面督戰就行了，權當成是一次學習吧。”
得，這還沒上戰場呢，先被一個小丫頭教育了一番，禁疾真是欲哭無淚了，不過念及對方的送別之情，還是朗聲答應道：“你放心吧，我命大的很！小小蠻夷，不配拿了我的命走！”
“四妹，你就沒有什麼話和我們說嗎？我們可是你的親哥哥啊！”屠雲攬月酸溜溜的說道，顯然，如果就這樣被忽視掉，他不是很滿意。
屠雲逐日的表情卻是沒有什麼變化，只是靜靜的在一旁聆聽。但禁疾分明看到，冷麵鬼的臉上像是寫着五個大字：女、大、不、中、留。
屠雲彩星被屠雲攬月說的滿臉緋紅，在那身紅衣的映襯之下，更顯的嬌艷異常，紅唇微啟說道：“二哥，你怎麼能這麼說呢？你不知道什麼是無聲勝有聲嗎？我在此等了你們一天一夜，還不夠有誠意嗎？更何況平日裏足不出戶的姐姐，親自來此撫琴相送，還不行嗎？姐姐又不是禁疾的好友，她來這裏，不就是為了送你們嗎？”
什麼？姐姐？屠雲凝辰？當今皇后？禁疾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那個一襲白衣的長發女子，就是傳說中有傾國傾城之容貌的屠雲凝辰？為什麼要帶着面紗呢？已經嫁人，為什麼不把頭髮盤起來呢？太奇怪了。
禁疾正在猶豫，要不要下馬給這一國之後見禮。透過那層薄如蟬翼的面紗，禁疾可以大概看清楚屠雲凝辰的面部輪廓，似是和屠雲彩星沒有太大的區別，因為對方的衣服寬大而繁複，再加上那飄飛的群帶的擾亂，而且她又是坐着，禁疾無法看清楚她的身段。
饒是如此，偏偏有一種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隨着那曲從未間斷和停頓的離別幽曲，散發出來，讓人不敢對其心生雜念。那是一種至純至潔的美麗，美到不容任何人去親近，任何齷齪的想法和獻媚的親近，都會是對這種純美的褻瀆。
她就像是一朵冰山之巔的綻放雪蓮，只能存在於人們的口口相傳和睡夢之中，或許只有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神仙，才有緣得見吧……
禁疾正胡思亂想着，只聽屠雲彩星說道：“姐姐，你有什麼話要對兩位哥哥說嗎？”旋即又摸索着爬到屠雲凝辰耳邊，輕聲說了些什麼，看她的表情，似乎是讓姐姐幫自己解圍。也好擺脫掉那“心裏只有意中人，送別之時不念親”的尷尬。
屠雲凝辰聞言，輕抬素手，結束了琴曲的演奏，將玉琴放到一邊，緩緩站了起來。
只此一個動作，便讓漫天紛飛的花瓣，全部失了顏色；僅此一個極其隨意的動作，就讓禁疾頓悟了，那些禁衛軍的公子哥，口中的“內在氣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是一種難以用任何語言形容的美，這中美，就融在她們的一顰一笑之中，讓人為之心醉。
禁疾有些痴了，他也似乎明白了，忠衛侯謝啟風為何要娶這屠雲凝辰，也許在平常人眼中不可褻瀆的人間仙子，在貪戀美色的謝啟看來，不過是個能激起自己無限慾火和征服**的冰山美人——如果他得不到，那就誰也別想得到，如此絕色女子，要麼成為他謝啟風的胯下玩物；要麼，就嫁給那天閹皇帝，在深宮之中，寂寞孤獨，了此一生吧！
禁疾看屠雲凝辰站了起來，還以為她要對自己的兩位兄長說些什麼，如此一來，禁疾也可以聽聽那幫公子哥口中傳說的“其音可令夜鶯失啼，可讓黃鸝無鳴，可使百靈羞於啟聲”的“世間最美妙的嗓音”了。
可是，也許是屠雲凝辰今天嗓子不太舒服，也許她等了一天一夜累了，也可能他不想讓禁疾這個“外人”聽到皇后的鳳音，總之，她站起身來，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玉手一揮，然後就再也沒有其他的動作了……
禁疾很失望，百無聊賴的左看看，右瞧瞧，想去尋找那手臂揮動所帶來的變化，很快，變化就被他找到了：屠雲逐日的手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個白色錦囊。
“暗器高手啊！”禁疾暗想，突然，一個景象從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那日朝會比武的時候，有人用蓮尾冰針偷襲他！禁疾仔細回憶着那蓮尾的形狀，卻發現，此刻立在一旁的古琴上墜下的一塊雪玉，正似一朵綻開的蓮花！和那冰針尾部的蓮花形狀，竟然一模一樣。
難道說，那一日偷襲自己的，就是屠雲凝辰？不會吧，那場比試，可是關係到她親妹妹的未來命運啊！而從眼前的一切上看，這姐妹二人感情甚好，她沒有害屠雲彩星的理由啊！難道說，這個屠雲凝辰，是個蛇蠍美人？還是說她常日裏憋在深宮之中，孤苦難耐，性格也變的扭曲了呢？她會是那種“我自己不幸福，也看不得別人好過”的善妒之人嗎……
禁疾越想，只覺得心裏越是煩躁，最後牙一咬，索性豁出去了，就當是為了感謝屠雲彩星這一天一夜的真誠等待，為了那一句“聽到你的聲音，就夠了”，為了她的安全，為了讓自己安心！於是他朗聲說道：“敢問皇後娘娘，您可是一個使用暗器的高手？”
屠雲凝辰聞言，微微點頭。
“使用的暗器，可是蓮尾冰針？”
屠雲凝辰繼續點頭。
“可曾在那日朝會比武的時候，用那冰針偷襲於我？讓我差點命喪在狼休之手？！”
屠雲凝辰，接着點了一下頭！！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包括和屠雲凝辰最為熟絡的屠雲彩星。她長大了嘴巴，轉向屠雲凝辰所在的方向，獃獃的“看”着對方，似要用盡全身力氣，將那條黑布望穿。
“為什麼？！”禁疾的聲音，突然變的低沉而陰冷。
殺氣，從禁疾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裏，驟然散出。胯下的戰馬，雖然“不通音律”，然而對於這殺氣，卻是熟悉的很，感受到背上之主態度的變化，也斂身蓄力，時刻準備一躍而起，將眼前那一團“白布”，踏成一攤血泥。
屠雲凝辰並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握住了妹妹那雙抖動的小手，面紗後面的臉，似是掛上了笑容，也許，那是一種對妹妹收穫幸福和關愛的祝福之笑吧。
“娃娃兄弟，你這是要幹什麼？本來好好的，怎麼突然就這樣了？”屠雲攬月感受到了周圍氣氛的詭秘和壓抑，急忙扳着禁疾的肩膀問道。
屠雲逐日思索了片刻，淡淡說道：“原來如此……”
禁疾等了片刻，卻不見屠雲凝辰回答，抬起手臂，指着對方問道：“我要你，親口回答！”
“回答什麼？”屠雲凝辰終於說話了，她的聲音，確實很好聽，但和屠雲彩星的爽朗熱情不同，其中更多的，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
禁疾冷哼一聲，接著說道：“你可知那日的比武，將關係到彩星的未來幸福，關係到她的尊嚴？你可知道，你的妹妹對你有着多麼深的情感？她做夢都想和你騎一樣的戰馬，穿一樣的戰馬，使一樣的兵刃，殺敵建功於疆場？你可知道，就在你嫁給皇帝之後，你的妹妹是多麼傷心，多麼無助？你就是這樣對待她的真誠和純真的嗎？你就是這樣回報她為你付出的一切情感嗎？你配得上當她的姐姐嗎？”
屠雲凝辰聽完禁疾一連串的提問，卻是沒有表現出任何波動和不安，只是淡淡說道：“罵夠了嗎？”
“回答我的問題！”禁疾怒喝道。
“現在的你，還不夠資格知道。”屠雲凝辰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平靜語氣。
“為什麼？”這次發問的，竟然是屠雲攬月。說實話，他的心裏比禁疾還亂。
屠雲凝辰微微揚起頭，似是在跟那湛藍天空對話：“天機不可泄露……”
禁疾和屠雲攬月都很鬱悶，屠雲逐日卻像是明白了一切，而且還不想讓這種破壞送別氛圍的對話再繼續下去，出言冷聲說道：“時間緊迫，繼續趕路！”
禁疾明白了，屠雲逐日是不想自己和這個冰雪聰明的屠雲凝辰關係鬧僵，他的弦外之音就是：“你一個大男人，咄咄逼問一個女孩，像什麼樣子？你不是有疑問嗎？你儘管來問我啊！我自己的四妹差點被三妹害了，我自己都沒動怒，你這個外人，着什麼急？操什麼心？”
禁疾無奈苦笑一聲，索性相信屠雲逐日一次，不待屠雲彩星告別，突然揚鞭策馬，狂奔而去，遙遙的傳來一句呼嚎：“放心吧，我死不了的——！！”
屠雲彩星聽着逐漸遠去的馬蹄聲，熱淚浸透了那塊矇著眼睛的黑布，沿着小巧的鼻子流了下來，將嘴上的唇紅，沖的一塌糊塗，最終竟然趴在屠雲凝辰的懷裏，哇哇大哭起來，含糊不清的問道：“姐姐……你為什麼要偷襲，偷襲那個笨蛋？”
屠雲凝辰輕輕拍着妹妹的後背，雙手將她的腦袋輕抬起來，緩緩取下了那塊黑布，愛憐的擦着那張小花臉上的淚痕，笑着勸道：“傻丫頭，姐姐是為了救你啊，要不是我激他，他怎麼可能用出那驚艷全場的一槊？”
“姐姐的意思是，不被逼到絕路上，他就難以發揮真正的實力？那到了戰場之上？又……又有誰激發他的鬥志呢？要是蠻子知道他的性子，故意示弱，那笨蛋還不得被別人牽着鼻子走嗎？”屠雲彩星抹了抹眼裏，擔心的問道。
屠雲凝辰卻望着禁疾等人遠去的方向，意味深長的說道：“一條幼龍，若想在這波濤洶湧的滔天巨浪中成為真正的王者，又怎麼會少的了挑戰呢？”
屠雲凝辰停頓了一下，輕啟貝齒，一曲仙音鳳歌，裊裊而鳴：
“潛龍履霜，其情何艱？潛龍破冰，其阻何險？潛龍出水，其浪何堪？潛龍何去？沙場有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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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潛龍履霜》——完。
第二卷《龍見沙場》——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