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平淡幸福
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同時在禁疾面前掩面而泣,讓禁疾真有些措手不及,不知道該怎樣勸慰。一個是自己的母親,一個是自己未過門的媳婦,痛哭的原因恰恰是因為自己招呼都沒打一聲,就突然出現在了他們面前,似是從天而降一般,讓她們一時難以接受。
還好,現在已是接近午時,就在禁疾尷尬的戳在那裏,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的時候,禁闕拎着鐮刀,扛着一大捆穀子,樂呵呵的回來了。當他看到自家門前的一幕,只是稍微愣了一下,接着便向往常年看到禁疾放學回家一般,淡淡說道:“疾兒,回來了?還不進屋?走,走,都進家,在門口獃著幹啥?”
禁疾憨憨一笑,簡簡單單的叫了聲:“爹。”
禁闕也極為簡單的“嗯”了一聲,算是答應,扛着那捆金黃的穀子,似是不經意間碰了禁胡氏的胳膊一下,邁步走進了自家院子裏,跟往常下地回家,沒有什麼兩樣。
“娘。”禁疾說著,騰出一隻手拾起地上的炒勺,另一隻手牽好了馬韁繩,猛然嚎了一句:“本都尉回家嘍!回家嘍!”嚎完,緊跟在父親的後面,踏進了那處在異鄉的睡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院落。
禁胡氏和小花被禁疾的嚎叫駭得一愣,旋即破涕為笑,娘倆相視一笑,拉着手,跟在禁疾後面,也走了進去。禁家的那兩扇木門,也再度虛掩而合。
“娘,大白天的,關門幹啥?”禁疾拴好馬匹,疑惑的問道。
禁胡氏摸了把眼淚,沒好氣的說道:“還不是因為你?自從你當上了那個什麼破都尉,家裏的門檻都快被別人踏爛了。什麼託付自家孩子讓你照顧的,送還陳年舊賬的,十八杆子都打不着的親戚們,唉,為娘要是再不關門,咱家就要熱鬧成集市了。”
“我當上了都尉,他們是怎麼知道的?我沒在信里提起過啊!還想給你們一個突然驚喜呢!”禁疾失望的說道。
這時候,小花解釋道:“禁疾哥哥,你還不知道吧,大概半年前,安晉縣縣尉突然來了咱們村,說你當上了六品都尉!還說,要在清平村立個什麼功德牌坊呢。”
禁疾撇嘴一笑說道:“這才剛剛當上幾天都尉,寸功未建,哪敢立什麼牌坊?簡直胡鬧!不不不,小花,你眼圈怎麼紅了?我不是說你胡鬧,我是說那縣尉胡鬧……”
“咳咳!”禁闕的聲音從堂屋內傳來,“孩他娘,飯做好了沒?今年的穀子長勢不錯,一棵緊挨着一棵,穗子又大,別提多喜人了!”
“半晌功夫,就收了這麼點,還不錯呢?”禁胡氏看着攤在院子裏些黃澄澄穀子說道。
“哪啊?我和王老哥,足足割了四畝多地呢!只不過來不及套車拉回來,現在都在地里放着呢!王老哥在那先看着,我先回來吃飯,吃完了飯去替他,下午從別家借兩頭壯騾子,套上大車,全拉回來!到時候,你就知道今年的收成有多好了!”禁闕高興的解釋道。
禁胡氏從禁疾手裏拿過炒勺,順勢憐愛的拍了拍禁疾的額頭,她發現,不到一年時間,兒子又長高了很多,自己要踮起腳尖,才能夠得著兒子的腦門了——禁胡氏看了一眼越來越英俊的兒子,沒有再說什麼,便走進了灶間。所有母親對歸家遊子的思念,似乎都化在了這飽含深情的輕輕一拍之中。
那“刺啦啦”的煎炒之聲再度響起,禁疾聞着飄散到院子裏的油香味,心滿意足的笑了。小花看着禁疾的古怪模樣,也痴痴的、獃獃的笑着,那兩個標誌性的小酒窩,又爬上了那張圓圓的小臉——如此平淡安寧,幸福甜蜜的情景,就連那掛在天空中的秋陽也看的羨慕起來,慷慨的灑下一束束金光,給這個普通的農家院落,鍍上了一層白金色的輝煌。
“孩他爹,正巧混小子也回來了,我看下午就別到別人家借牲口了,就用疾兒帶回來的那兩匹大馬套車拉東西,不是正好嗎?”禁胡氏的聲音從灶間裏傳來。
禁疾一聽,連忙說道:“不行啊娘,這戰馬是軍中的財產,不是我個人的。再說了,這是走馬,不是馱馬,雖然跑得快,力氣卻不是很大,而且,兒子為了早日回家,一路都沒有休息,這兩匹走馬,也是很累了……”
“白眼狼!”禁胡氏打斷道:“真是長大的孩兒不由娘啊,這還沒怎麼著呢,瞧你那小氣樣!不就是兩匹牲口嗎?有這麼嬌貴嗎?再說了,不出點力氣,怎麼長勁?現在正是秋收,上好的飼料有的是!幹上一天活,出點汗,才有胃口吃下更多草料嘛!”
“不是……娘,唉,反正不能用它們駕車拉穀子,要是累出個好歹的,我沒法跟馬倌交代啊,而且有軍規在上,雖說用了也沒人知道,可是兒身為一部之都尉,怎麼能知法犯法,用軍隊的馬匹給自家幹活呢?”禁疾尷尬的解釋道。
“你一個堂堂都尉,還管不得一個馬倌?”禁胡氏才不信禁疾的推辭之言。
禁疾無奈說道:“我是比他品階高,但是我倆不在一塊,我是鋒騎左衛部,他是右衛部的馬倌,我根本就管不着人家嘛,這兩匹馬,還是看我朋友的面子借過來的呢。”
“行了行了,要不都說官字兩張口呢?我們這些平頭百姓說不過你們,一個左,一個右,就差一個字,你朋友有馬倌,你怎麼就沒有?還不是編出來哄騙我這個傻娘的?”
“不是您想的那樣,娘,我跟您一時說不明白。爹,您給評評理。”禁疾無奈,又不想說明白自己這個都尉,手下就管着一個軍衛的窘迫慘淡情景,只得向沉默已久的父親求救。
“既然是軍中有規定,我看就算了吧!”禁闕發話了,“孩他娘,這不在其位,難以體會其中艱辛困難,疾兒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咱們就別給他添堵了。疾兒,為父還沒問你呢,怎麼突然回來了?村子裏其他參軍的同鄉,都來信說一年只有半個月的休假,你這服役還不滿一年,怎麼就跑回來了?不是當了逃兵吧!”
“哪能呢?”禁疾慌忙解釋道:“我們大將軍看我平時訓練用功,堪稱朱雀軍的表率,特意獎勵給我一個月的提前休假!這次,兒正好和你們一起補上去年的那個中秋佳節!”
不是逃兵,禁闕兩口子就放心了,也不再說話。這時,在一旁靜靜傾聽很久的小花突然心疼的問道:“禁疾哥哥,訓練很苦嗎?我看你瘦了不少呢!”
“嘿嘿!這不是瘦,這是精壯,將身上多餘的肉膘,全給練沒了!不信,你看看,我壯了很多呢!”禁疾說著,挽起袖子,單臂彎曲用力,胳膊上立碼爬滿了暴起的青筋,如丘的肌肉一條條,一塊塊,果然強壯。“怎麼樣?很強壯吧!”
“咦——!醜死了!”小花看着禁疾那條晒成銅色的胳膊,還有上面那如同一條條蟲子蠕動般的青筋,皺着眉頭,掩着嘴巴評價……
小花來禁疾家裏,是打算詢問今天的午飯,是該送到那塊田裏的,結果碰巧遇到了歸家的禁疾,無限歡喜中,竟然將“正事”給忘了。
待到她想起來的時候,禁家的午飯已經做好了,禁胡氏索性決定,小花就在自家用飯,吃完了飯,和禁闕父子一道,帶着飯食去替換田裏的王富貴——小花一向對禁胡氏又敬又愛,心裏早就將其當成了婆婆,再加上未來夫君還家,就在禁疾家中用了一頓午飯——吃飯的時候,有禁疾給大家講述參軍一年以來遇到的種種有趣經歷,自然少不了歡聲笑語。禁疾自然是挑着好的說,報喜不報憂,直把一家人逗得哈哈大笑,前仰後合……
午飯的時候,禁闕還特意喝了點酒,當他發現禁疾的酒量一點長進也沒有的時候,不免笑着數落一番,禁疾卻是嬉皮笑臉毫不在意,他知道下午還要下地幹活,也就沒敢多喝。
吃完了飯,禁疾藉著酒勁,突然一把將小花抱到了馬上!然後躍身翻上,將滿臉通紅的未來夫人攏在懷裏,挎好鐮刀和飯食,策馬揚鞭,直奔田裏而去。一連串動作,說不出的嫻熟利落,直讓院子裏的父母,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在了當場。
“這個混小子,別的本事沒長,臉皮卻是厚了不少!光天化日,當著父母的面,和女孩子摟摟抱抱,真是胡鬧!”禁胡氏聽着越行越遠的馬蹄聲,哭笑不得向站在一旁的夫君問道:“孩他爹,你說疾兒在外的時候,不會也是如此放浪張揚,不守規矩吧?”
“他是我的兒子!”禁闕微笑道:“絕對不會!”
“正是因為是你這壞蛋的兒子,才……大白天的,你幹什麼?撒酒瘋嗎……唔……”
村外的土路上,一匹黑色駿馬,兩個緊緊依偎在一起的青年男女,男的英俊,女的水靈,情意濃濃,不可多言,真是羨煞了時而從旁經過的村民們……
“禁疾哥哥,你現在,算是大將軍嗎?”小花說話的時候,就像一隻受驚的小鳥,蜷縮在禁疾的胸懷裏,禁疾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身軀,正因為緊張而在微微的顫抖着。
禁疾將下巴輕輕壓在小花的頭頂,思索了一番說道:“怎麼說呢?從軍階上來說,還沒到大將軍的位置,不過,私下裏叫我將軍,也是可以的。”
當禁疾的下巴觸到小花的頭頂時,她不自覺的一怔,原本羞紅的臉頰,此刻更是紅到幾乎能滴出血來,細聲細語問道:“那,禁疾哥哥,比那個一年前來過村裏的皇家信使,要厲害嗎?有鎧甲嗎?有大馬嗎?”
“當然了!皇家信使只是個普通軍衛,無品無階的。皇家信使是屬於禁衛軍,信衛部的,那種鎧甲,我在半年多之前,就穿過了,只是細節上有些差別罷了。我本來是有一匹屬於自己的戰馬的,可是那頭倔驢,卻趁我睡的正香,自己偷偷跑了,真是想起來就生氣!”
“嘻嘻——禁疾哥哥,你一會說它是戰馬,一會又說是倔驢,到底是馬還是驢呢?”
禁疾想了片刻說道:“是一頭脾氣比驢還倔的戰馬。哎,小花,你下午不用去村學上課嗎?我還是轉頭送你去村學好了,逃學,可是不對的。”
小花幽幽一嘆,失落的說道:“唉,別提了。村裡新來的教書先生說,女子就應該在家學女紅,學做飯,學相夫教子,只要識得自己的名字,能看懂《女德》之類的書就足夠了。他根本就不讓女孩子去村學,自打袁先生走了之後,村裏的女孩子們,就不能再上學了。”
“這個老頑固,叫什麼名字?什麼都不懂嘛!”禁疾氣鼓鼓的說道:“你知道嗎?咱們華漢開國戰神的夫人,可是個巾幗英雄,名諱是蕭雲蘭,她所創下的功業,就連很多七尺男兒,都自嘆弗如,讓很多男人在她面前都抬不起頭來,無地自容。”
禁疾話匣子一開就收不住了,他滔滔不絕說道:“還有,昊京城的很多女孩子,不但識字念書,其文章才華,流傳於大街小巷,茶樓酒肆,就連我這個大男人,也比不上啊!不知道是誰說過,女子無才便是德,我看啊,純屬放屁!我的一個軍中袍澤曾跟我說過,‘女子,有貌無才的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庸脂俗粉,有才無貌是外表平凡內含芬芳的別樣素花,有才有貌才稱得上是真正的蕙質蘭心啊’。”
小花聽禁疾說完,沉默了很久,二人的耳邊,只有單調的馬蹄扣地之聲響個不停。禁疾說了這麼多,也有些累了,再加上酒勁上沖,唯恐言多有失,也不再說話,不想破壞者安靜的幸福和甜蜜——他不知道的是,他已經“言多有失”了……
突然,小花抬頭說道:“禁疾哥哥,你能教我學武嗎?”,從那語氣聽來,這是她經過了一番激烈的心理鬥爭,才做出的決定。
“學武幹什麼?”禁疾疑惑的說道,“咱們這清平村民風淳樸,不像那些是非之地,美貌女孩需要學些武藝防身——你放心,有我在,誰也不敢欺負你的!”
“那,我就多看些書吧,先生不教,我就自己學!”小花語氣決絕,不容質疑,“小花不想做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庸脂俗粉……”
這就是所謂的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吧,禁疾心中暗苦,自己一番酒後亂言,竟然讓懷中的女子如此重視,看來,這酒的確是不能多喝啊,要是因為自己的無心之失,小花變成了跟朱定遠差不多的書獃子,這就是典型的自作孽不可活,典型的得不償失了!
禁疾想了片刻,抬手扳過小花的臉,盯着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說道:“小花,你記住,自己就是自己!如果一味嚮往別人的才華或者長處,完全捨棄了自我,就會變成一堆連庸脂俗粉都比不上的爛泥了!”他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的說道:
“在我心裏,你的善良,你的純真,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你,獨一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