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楚淮
那人背朝着她坐在窗邊,穿着深紫色綉蟒紋的親王服飾,長發束起,稍稍露出的側臉俊美依舊,他正專註地看着什麼,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棱灑在他的身上,給他整個人都蒙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澤,讓他看起來仍是那樣的挺拔尊貴,與五年前沒有任何分別。
余歡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生怕錯過了什麼,又放輕腳步,一步一步地接近他,怕弄出什麼大響動,驚擾了他,他便就此消失再不得相見。
他真的就在眼前了,余歡對自己說,他就在那,近到幾乎觸手可及!她的心一下子跳得厲害,一下子又幾乎感覺不到跳動,她看着他輕搭在窗上的手,尋找着他手背上那道深刻疤痕。
恍惚間,她彷彿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個下午,她爬到假山上去看屋頂雕刻的檐獸,又因一時恐高摔了下來,眼看就要撞到旁邊的鋒銳奇石上,便是這雙手接住她,她平安無事,他的手卻磕在石角上傷得血肉模糊。她嚇得直哭,他就朝她輕輕笑笑,“疤長在我手上,好過長在你的臉上,女孩子,還是漂亮一點的好。”
那一年她十一歲,他十七歲。
也是從那一年起,她很想、很想嫁給他。
余歡小心地來到他的身後,頗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他猛然轉身跳起大喊一聲,“哈!”
余歡一個哆嗦跌坐在了地上。
楚淮雙手叉腰笑得憨厚又得意,“我——早知道你進來——嚇到你了吧?”
好聽的嗓音終是帶了些愚鈍,說話時絕非故意拉長的音調埋葬了這個人所有的睿智與靈氣,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折射的再不是廣闊的天地,只有一些獃滯與痴怔,嘴角甚至還有着口水的痕迹,可他的臉還是那麼好看,就算是痴痴的傻笑都讓余歡覺得賞心悅目、動聽之極。
五年了,最後一次見他時她只有十四歲,那時他與余潭常有要務商量,也時常來往於太師府,偶爾她巧遇一次,就能回味個十天半月,之後他出了事情養於深宮,雖然她多次入宮卻屢不得見,後來直到離京,也再沒見過他一面。
此時的他笑得眉眼彎彎地,連嘴唇都揚起了一個極為好看的弧度,余歡記憶中的楚淮並不會這麼笑,他的笑永遠是淡漠而疏離的,從不會像這樣,笑得好像她是他的整個天地一樣。於是感染了他的心情,她也跟着笑起來,笑得比他還傻,“我真嚇了一跳。”
兩個人一站一坐對着笑了一會,楚淮蹲下身問她:“你是媳婦嗎?”
余歡立時笑咧了嘴,大着膽子伸手摸摸他垂在地上的衣角,“誰說你傻了,這不是挺精明的嘛。”
楚淮也不樂意了,“誰說我傻?”
余歡連忙帶過這個話題,“你怎麼知道我是你媳婦?你還記得我是不?”
楚淮臉上現出一股茫然之色,“我是聽他們說的,媳婦是什麼?好吃嗎?”
余歡正要回答,忽然眼皮一跳,看見到楚淮額上的傷。
他是真受傷了。
其實那傷很醒目,牢牢占踞在他的額頭上,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剛才一直看着他,竟然全無察覺。
一個大大的“奴”字,幾乎佔了他一半額頭,那字又烙得極為粗糙,烙糊了皮肉,烙進了血脈,讓他的額頭看起來黑黑紅紅的十分猙獰。送她過來的劉大人說,楚淮是混到奴隸中被監軍一起抓了回去,等護衛軍找到楚淮的時候,監軍已在他和一些新進奴隸的額頭上烙了印,這便是一輩子的印記了。
見余歡盯着他的額頭看,楚淮連忙抬手捂住,臉上透出濃濃的委屈,腳尖一下一下地踢着地上的青石磚,小聲說:“疼。”
余歡馬上朝他額上傷處吹了吹,又從隨身的小包里摸出一塊油紙包着的麥芽糖,“給你,吃了糖就不疼了。”這小包里除了糖還有幾樣玩具,都是余歡照着賣餅大爺的小孫子的口味準備的,為的就是他們重逢的時候,給他做禮物。
楚淮一下子高興起來,又小心地朝門口看看,豎起食指在唇邊輕聲說:“吃糖會壞牙齒,我一天吃一顆就行了。”
余歡嚴肅地答應下來,壯着膽子去拉他的手他也沒拒絕,余歡摸着他手背上那寸許疤痕,激動得后脊背汗毛直豎,一陣陣地打冷戰。
“你知道媳婦是幹嘛的嗎?”余歡帶着楚淮坐下,怎麼也沒捨得放開他的手,掌心已是濕漉漉的一片,她也捨不得鬆手擦一擦。
楚淮嘴裏含着麥芽糖搖搖頭,“幹嘛的?”
“媳婦能給你糖吃。”
楚淮吸着嘴裏的糖一個勁地點頭。
余歡輕輕屏了一口氣,靠近他小聲說:“媳婦能讓你吃肉。”
楚淮立時笑得見牙不見眼。
余歡又說:“媳婦能給你做好些玩具。”
楚淮興奮得在椅子上扭來扭去,“會做竹蜻蜓嗎?”
余歡一拍胸口,“給你做十個。”
楚淮樂得抽回手去連連拍手,余歡馬上從包里拿出一個小胖娃放在桌上,一扭它的脖子,胖娃就開始打拳。
楚淮目瞪口呆,余歡極為滿足地把胖娃朝他一推,“給你。”
楚淮小心翼翼地捧起來,回頭朝余歡一笑,“媳婦真好!”
余歡微紅了臉,“媳婦這麼好,那你以後永遠和媳婦在一起好不好?”
沒等楚淮回答,門外傳來幾聲輕笑,隱約聽見有人說:“還真有人稀罕這傻子……”
楚淮朝門口看去,卻沒見着人,再看余歡,就像沒聽見那話一樣,盯盯地看着他等他回答。
楚淮手裏的胖娃一套拳打完已經不動了,余歡連忙拿過來扭了扭它的手掌,它便開始打第二套拳。
余歡把胖娃重新放回他的手裏,陪着笑臉又問一回,“好不好呀?”
楚淮目不轉睛地看着手裏動作不停的胖娃,一時忘了回答。
余歡鍥而不捨地把十八套拳法一一展現出來,每次都問一句:“好不好?我家還有好多玩具呢!”
最後楚淮看完了拳法,把胖娃摟在胸前問她,“那這個給我嗎?”
余歡馬上點頭,楚淮就朝她眉眼彎彎地一笑,“那我答應你!”
八年的夢想瞬時成真,幸福來得太突然,余歡一下子沒繃住,捂着臉趴在桌上,樂得肩膀直抽抽。
直到有人推了推她,她抬起頭,看見原來守在外頭的太監站在她面前。那太監皺着鼻子老不耐煩地說:“怎麼叫你半天也不應聲?現在人也見了,來吧,把這個喝了。”
一碗濃黑的葯撂在余歡面前。
余歡看看那碗葯再看看那個太監,沒弄明白這碗葯和她之間的必然聯繫。太監直接把葯碗推到她面前來,然後……就見楚淮伸手把葯端過去,麻利地湊到嘴邊閉着眼睛一飲而盡!
那太監頓時叫岔了聲,“這不是給你的!”
楚淮舉着空碗咂了咂嘴,嘴邊上還沾了一圈黑葯糊,“好像和平常的味道不一樣……”
“廢話!”太監搶下那個碗,瞪着楚淮像是想把他吃了。
這時與這太監之前站在一處的宮女也端了碗葯進來,進門見太監手裏的碗空了,頗為驚訝地看了看余歡,點頭道:“算你識相,這葯可是很金貴的。”
那太監罵道:“識相個屁!葯都讓傻子喝了!”
宮女此時才看到楚淮嘴邊上的葯糊,猛地哆嗦一下,把手裏的葯碗摔到地上。
“怎麼讓他喝了?”宮女指着太監氣得發抖,“他是男是女你分不清楚嗎?”
太監惱道:“他手快我有什麼辦法?平時喝葯推三阻四的,這回倒積極!”
楚淮一抹嘴上的葯糊,特別仗義地對余歡說:“放心,我不讓媳婦吃苦藥,我替媳婦吃!”
余歡雖然從頭到尾都處於莫名其妙的狀態中,但還是被楚淮維護自己的態度給感動了。
“快吃顆糖!”
楚淮連忙又扒了一顆糖塞進嘴裏。
那太監和宮女相互瞪視着走到門外,宮女一擰太監的胳膊,“你不是不知道那葯有多難配,現在沒了怎麼向宮裏交代?我不管,你自己想辦法!不然我便要與娘娘稟報!”
太監有點心虛,“萬不能向宮裏說,否則娘娘怪罪下來,恐怕你也難逃罪責。”
宮女怒道:“那你說怎麼辦?我本就說不必這麼急,等他們成了親再喝也是一樣,你偏偏要選今天,結果讓那傻子喝了!他喝那葯管用嗎!”
“我不是擔心他們成了親,余潭那老匹夫跟在身邊看出什麼端倪么?”太監搓着手想了想,“左右這事只有我們知道,便與宮裏說葯已經給她喝了,咱們往後再想辦法就是。”
宮女惱恨不已,“錯失了這一副,還去哪裏弄一劑就管一輩子的葯?外頭那些葯管上一個月都是多說了,難不成每個月都要逼她喝葯?”
“每個月喝也沒什麼不行,你可憐她幹嘛?”太監已經定下了神,“況且我看她比傻子也聰明不了多少,想擺佈她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宮女跺了跺腳,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只能依太監的話而行。
“那傻子的葯也灑了,我再去煎來!”
那太監便又進了屋,看余歡和楚淮正湊一起研究小胖娃,都是一副傻了叭嘰的樣子,再想到剛才的事,心頭一陣煩躁,揮手對余歡道:“人也看了,你快走吧,他一會要休息了。”
余歡就覺得自己怎麼也看不夠楚淮,看得都快流口水了,不過人家趕人了,她也不好再賴在這,就把小包里的零食全拿出來堆在楚淮面前,這才摸摸他的頭髮依依不捨地說:“我明天再來看你。”
她一步三回頭地走出房間,留下那太監與楚淮在屋裏。太監拿手指頭撥了撥桌子上的零食,見都是些不值錢的粗糙小食,不屑地撇了撇嘴,抬眼又瞧見了楚淮手裏的胖娃,伸手便奪了過去。
楚淮一動不動地坐着,眼巴巴地看着太監手裏的東西,到最後也沒敢開口討要。
太監又動手把他頭上的玉簪腰間的玉佩全都摘了下去,揣進袖口裏,“戴這些東西麻煩,弄壞了也可惜,還是奴婢幫忙收着吧。”
又過了一會,宮女端着托盤走了進來,一進屋便厭惡地看着楚淮,托盤隨便往桌上一放,“喝葯吧。”說完人就往外走。
太監一把拉住她,“別以為出了京就什麼也不放在心上,盯着他吃藥這事不能馬虎,你忘了小順子是怎麼沒的?”
宮女打了個冷戰,看着楚淮的目光又冷了三分,“看什麼看!快喝!真是催命鬼,一輩子都得耗在你的身上!”
楚淮本想說自己已經喝完一碗了,但看看兩個人的表情,還是默不做聲地端過葯碗,垂着眼帘把葯汁喝得一滴不剩。
宮女收了空碗又把那些小零食都裝到托盤裏,轉身就走了出去。
太監擔心楚淮會把葯吐出來,又在屋裏待了一會才離開了。
兩人出去后,楚淮動了動嘴,吐出一小塊剛剛沒有吃完的麥芽糖,看了一會,小心地收到衣襟里留着晚上再吃。
然後他摸了摸額頭上還沒痊癒的傷處,隱隱的刺痛讓他咧了咧嘴,他覺得自己又開始不對勁了。
他的世界一直是混沌的、昏暗的、不清不楚的,他記不得以前的事情,也漸漸習慣了現在的生活,讓他吃他就吃,讓他睡他就睡,讓他做馬、扮狗他就做,吃泥巴也沒有什麼不好玩的,旁邊會有很多人圍着他拍手笑,他就高興。可是從三年前開始,他總感覺有人在偷看他,他也說不清是誰,只覺得有人一直盯着他,不管他吃飯還是睡覺,那雙亮得刺目的眼睛就在身後,看得他渾身發涼,有時候他還會連續忘記好幾天的事情,他很害怕,和一個常常來看他的天仙大美人說了這件事,後來服侍他吃藥的小順子不見了,換了現在的兩個人,然後那雙眼睛就再沒出過。
不過最近,那雙眼睛又出現了。
似乎就是從他離開那座紅牆黃瓦的大房子開始,那雙眼睛就回來了,藏在陰暗的角落裏每天盯着他,比上一次出現帶着更多的怨恨與憤怒,甚至前些日子,他被那眼睛的戾氣嚇得躲了起來,然後再醒過來頭上就燙傷了,落了一個大疤,很醜不說,還疼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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