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年

第一章 五年

五年後,關北。

元宵鎮這幾天出了大事,劉屠戶的女兒劉纖纖失蹤了,說是進了鎮外的百里山,劉屠戶家出重金僱人去找,可懸賞告示貼出去兩天,傭金一天高過一天,可愣是沒人敢接。鎮子不大,這事全鎮的人都知道了,茶餘飯後誰都要拿出來說一說。

“上個月武老爺的車隊經過百里山,一去就沒回來,山裡藏了馬賊,縣老爺都不管,誰敢進去?”說話的人蹲在窩窩街口的大槐樹下,一邊吃炒豆兒一邊給下棋的人支招兒。

“什麼馬賊,那是北狄探子!”有人過來捏了幾個炒豆兒扔嘴裏,壓低聲音朝旁邊一圈兒人說:“聽說了沒?又要打仗了,現在袁大將軍被困在西北,北狄還不趁虛而入?咱們關北可是沒人管了,有門路的都往關內遷呢。”

他說得神秘又驚悚,馬上有人慌了神兒,“不能吧?咱們也是大慶子民,難道皇上能不管咱們?難道少了一個袁振,關北就成了北狄的口中肉?”

適才說話的嘆了一聲,“皇上倒是想管,可你看這朝庭里除了袁大將軍,還有哪個能和北狄抗衡?再說大慶也不只關北一個地方,關內也亂得很,今天水災明天蝗禍的,老李的兒子之前在桂南當兵,說桂南也不穩當,桂南王九成九是要造反。”

“可別亂說,桂南王是當今皇上的親外公,打斷骨頭連着筋,能造皇上的反?”

“這你就不知道了……”

余潭閉目合眼地坐在樹墩子上,聽着旁邊的人從山裏馬賊一直說到定國安邦,心裏琢磨着怎麼能把正下着的這盤棋給賴了。

一局輸一百個炒豆兒,今天早上余歡給他炒了一口袋,現在口袋裏只剩了一小把,估計不夠再輸一回的。

最後余潭趁着對面賣餅大爺回頭問皇上新納的妃子姓什麼的時候走了一步棋,順便藉著袖子的遮掩把他九宮旁邊的車給黑了,換了個小卒。

賣餅大爺回頭也沒發現自己少了個車,等快下完了才覺得不對,拎着那個小卒子轉身找了好幾圈,“我車呢?”

余潭一下子黑了臉,“啪”一拍棋盤,“敢情你家卒子屬驢的,不過河還倒退,詐棋是不是?”

余潭雖然落魄了,但病虎也有三分威,嚇唬一個老頭子不在話下,趁着賣餅大爺捂胸口驚喘的時候他一貓腰,把對面擺着的一張油餅拎了過來,“這把就當你輸了啊!”

余潭拎了油餅,擠出正相互打聽有沒有親戚在關內投奔的人群,哼哼着小曲往家走。

余潭和余歡住在麻團衚衕最盡頭的一座小院子裏,往了三年了生活也沒什麼改善,院門是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槐樹做的,門板乾裂出的縫隙從院子外頭就能看見裏頭,伸手進去直接拔栓,都不用敲門,好在院子裏乾乾淨淨一窮二白,麻團衚衕又是整條街里最窮的地方,也不擔心有人來偷。

余潭進門就見余歡正坐在院子裏拿着把小鑿刀鑿東西,地上散了一堆的木屑,看見他笑呵呵地喊了聲爹。

余潭大手一揮把油餅塞余歡嘴裏叼着,“爹給你贏的油餅!這又弄什麼呢?”

余歡咬了一口把餅放下,“上次不是給成大叔的陷阱弄了個絞架么?有點鬆了,我給他換幾個齒輪。”

余潭問:“給錢嗎?”

“上次給過錢了。”余歡隨口一說,然後伸頭瞅了瞅余潭的口袋,“你那些炒豆兒呢?”

余潭回答的特別仗義,“吃了啊,都讓我吃了。”

“哦,”余歡繼續鑿她的齒輪,“那你晚上別喝涼水。”

余潭聽着有點不對勁,順嘴問一句,“為啥?”

問完他就後悔了,余歡齜着一排小白牙擠眉弄眼地說:“咱家房子太老,禁不起震動。”

余潭抄起油餅就要打閨女,不過到最後也沒捨得,把油餅捂在懷裏稀罕着,“你不吃我可吃了,省得一會讓蹭飯的看見。”

余歡現在每天幫着鄰居街坊找個貓喂個狗,送送東西跑跑腿什麼的給家裏賺錢,還收了仨小弟,大熊瘦猴小苦丁,光聽這名字就夠他們窮一輩子的!不過余潭是本份人,也不鄙視他們的名字,就是他們仨一個賽一個的能吃,所謂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這話看來沒錯,可關鍵是他也不是他們老子,憑什麼來吃他的!

余潭正憤憤不平的時候蹭飯的進門了,三個大半小子看着十五六七八歲,高的高矮的矮瘦的瘦,余潭扭頭就往廚房走,那瘦的動動鼻子,“叔,咱們家今天烙餅了吧?”

誰是你叔!誰是咱們家!

余潭沒給他們好臉,小苦丁吐了吐舌頭主動去擇菜,瘦猴到牆角那劈柴,大熊則拎着桶把廚房裏的水缸挑滿了。

等余歡端着幾個空碗和一碟炒青菜從廚房裏出來的時候,大熊和小苦丁手裏每人一小塊油餅啃得正歡,余潭仰面朝天地躺在藤椅上扇蒲扇,懷裏牢牢把着大半塊餅,看樣子是給她留的。

瘦猴坐在旁邊剝毛豆,一邊剝一邊比劃,把這兩天鎮子上傳的那點事改編得口沫橫飛。

“可惜我太瘦,人家不要我,要不然我也去軍隊裏做個急先鋒,准把那些北狄蠻子打得落花流水!到時候咱就是袁大將軍第二!”

余潭眼睛都不睜,手裏轉着兩枚山核桃,“哦?瘦猴兒將軍?真威風,說出去能嚇掉北狄人的卵蛋。”

瘦猴悻悻地,他從小就沒了爹娘,吃百家飯長大,只知道姓侯,連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這會也想不出什麼有力的話回擊余潭,只能假裝沒聽見。

“叔,你說朝庭這次能打贏嗎?”

余潭眼開眼睛盯着瘦猴,半天沒說話。

他的眼睛微有些渾濁,裝着許多讓人看不清楚的東西,那些東西莫名地讓人想要探尋,卻又是那樣的神秘,這讓瘦猴每每面對他都有一種仰望蒼宇的感覺。被他盯了一陣,瘦猴的心跳得厲害,腦門上的汗都下來了,只覺得他下一刻就要說出什麼石破天驚之語!

余潭眼皮一耷,“你小心點剝,我這豆兒都是有數的,你要敢抓走一把我都知道。”

瘦猴歪了歪嘴,悶聲嘀咕了好幾句,最後還是問:“叔,你說我再跟成大叔練練,把體格練出來,能當成大將軍嗎?”

余潭也是服了他了,這回挺認真地問他:“你知道袁振他爹是幹嘛的嗎?”

瘦猴搖搖頭,余潭又問:“你知道袁振他爹的爹是幹嘛的嗎?”

瘦猴還是搖頭,余潭再問:“那你知道袁振是怎麼當上這撫北大將軍的嗎?”

瘦猴眨巴着眼睛,“他壯吧……”

余潭一蒲扇打他頭上,“滾蛋吧你!”

熱熱鬧鬧地吃完一頓飯,三個小跟班各回各家,余歡把幾個大小不一的齒輪鑿好送到成大叔家去,回來的時候就見她老爹手裏扯着一幅字,就着月亮看得津津有味。

“看了這麼久,這是打算東山再起了?”余歡坐過去跟着一起看那皇帝親手所提“天下第一貪”。

余潭搖了搖頭,指着那“一”字說:“皇上學的是顏體,可這一字總是寫得不好,筆力圓厚有餘雄渾不足,難怪這天下坐得不好。”

“喲!”余歡頓時笑開了,手指頭捏上余潭的肩,細細地揉着,“當今世上像你一樣敢於指正皇上的人可不多了,你就是皇上的魏徵杜如晦,還在這兒幹嘛呀?趕快回京輔佐明主去啊!”

余潭冷冷地從鼻子眼兒里哼出一口氣,特大氣地說:“不回,讓他後悔去!”說完把手裏的字幅卷巴卷巴往腋下一夾,轉身回屋睡覺。

余歡沒動地方,扳着手指頭數了數,他們爺倆兒遭當今皇上貶斥流放到關北也有三年了,好在余潭只有她這一個女兒,她也只有餘潭這麼一個老爹,養起來不太費勁。

余潭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出來了,站在她面前擋往月亮,笑得一臉和藹。

余歡用眼皮夾他,“余老大人,小的無銀可賄。”

余潭當即跳腳,“說誰老!”

余歡朝他笑,“說真的,你就沒留點後手?我真不相信……”她畫風一變,憂慮重重,“爹,這幾年看你吃糠咽菜,女兒真的於心不忍……”

余潭摸着她的頭髮語重心長地說:“爹也吃膩棒子麵了,剛才忽然想起在關內有一個朋友,他家兒子尚未娶妻,不如你前去投奔,換些聘禮供爹爹吃肉可好?”

“真的想回去了?”余歡托着腮問:“咱們流放來的,每月還得去衙門報備,你走得了?”

“是你走又不是我走,”余潭嘲笑她沒見識,“那邊主要是看着我,你早晚要出嫁的,以後和我就沒關係了。”說完頓了頓,老不情願地說:“如果你真相中那個墨大夫,跟他也行啊,我也不嫌他窮做那棒打鴛鴦的事了!你們現在成親,我給你們贊助點私房錢!”

余歡一抬眉毛,“你還有私房錢?”

“咳咳,這不是重點。”余潭老不自在地捂着自己的腰帶,“私房錢也是給你準備的嫁妝嘛。”

這恨不能她馬上打包袱走人的意圖讓余歡冷哼,“爹爹忘了我已成了親?要不我們先回京去討一紙休書再談另嫁之事?”

“什麼成了親!”余潭頓時炸了毛,鬍子都飛了,“只是訂親!不!訂也沒訂成!就是口頭那麼一說!”

余歡笑眯眯地,“所謂君子協定,便是口頭也該做數。”

“誰是君子?”余潭急得直揪鬍子,“當年老子是個大貪官,楚淮是個小狐狸,哪來的君子?”

余低一指自己,“我是君子,我認。”

余潭險些被她氣死,少有地動了真怒,“閨女,難道這麼些年你還沒想明白?楚淮他根本不喜歡你,他喜歡的是燕家的那個丫頭!他答應娶你,全為了你老爹貪下的這點家產!現在我們家徒四壁,咱們還拿什麼去換?”

余歡好久都沒有說話。

“如果燕家姑娘現在還要他,我也不會這麼鑽牛角尖。可是爹……”余歡驟然低下了頭,緩了好一會才又開口,“爹,他現在傻了,他現在也一無所有了,我想着……該是能輪到我了。”

余潭聽着她那壓也壓不住的顫音兒,終是疼了心、垮了肩,再沒有什麼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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