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失蹤
府里的小廝尋來時,沈遼白正被一群小孩兒纏得沒法子,他長得清秀,氣質文弱,對待孩子也是私塾里數一數二地耐心細緻,是故這群皮猴兒在他面前愈發無法無天,一有空就纏着他問東問西,怎麼都趕不開。
“大郎,大郎!”小廝元寶氣喘吁吁地左扯一下,右推一把,好容易才擠進小孩兒堆里,“大郎,夫人喊你回去!”
沈遼白皺了皺眉,“出了什麼事兒?”
元寶抹了把汗,“奴也不曉得,聽飛紅姐姐說,夫人在院子裏拾了一隻鴿子,捧進屋后不久就急匆匆地出來,去了老太爺那兒,接着又把自己關在屋裏好半天,才出來吩咐,差人來喊您。”
沈遼白眉頭皺得更緊,聽了這麼一大段也沒弄清到底出了什麼事,他也沒繼續問,把圍着他的小孩兒們哄走,跟着元寶往家裏走。
一進府門,就見飛紅正在影壁前等着,沈遼白問道:“夫人呢?”
飛紅答道:“夫人正在老太爺那兒,囑咐奴婢在這兒等大郎。”
沈遼白一面向沈家老爺子的院子走,一面問飛紅:“出了什麼事?”
飛紅猶豫了一會兒,輕聲道:“奴婢也不曉得,但看夫人的模樣,好似是……是二郎……”
沈遼白腳步頓了頓,“影青?”
沈影青是沈家二子,今年也才剛滿十六,與他大哥不同,是個常年不着家的,十天半個月也未必能得到他的消息,也不知在外面做些什麼。
沈遼白心裏隱隱不安,腳步不由得加快了幾分。
一進沈老爺子的院子,沈遼白便聽見書齋中隱隱傳來哭泣聲,他蹙着眉推門進去,只見沈夫人正伏在榻上哭泣,沈老爺子坐在案后,也是一臉憂愁。
沈遼白示意飛紅退下,待飛紅離開,才掩上門問道:“這是怎麼了?”
沈夫人聽見他的聲音,慢慢坐了起來,珠翠歪斜,鬢髮散亂,滿面淚痕,“遼白,你可回來了!”
沈遼白從沒有見過沈夫人如此模樣,當即亂了手腳,連忙坐到母親身邊,攬着母親的肩,好生安慰了一陣子,才聽她道:“影青,影青怕是出了大事了!”說罷便又哭了起來。
沈遼白心底里嘆了口氣,他無奈地看向沈老爺子,只見沈老爺子沉着臉,將案上一張揉得皺巴巴的紙條推過去,“自己看吧。”
沈遼白將紙拿了過來,只見上頭一手龍飛鳳舞的字跡凌亂不堪,“若得此信,恐無歸矣。”
這字跡便是再凌亂,沈遼白也認得確是二郎沈影青的手筆,他放下紙條道:“這是誰送來的?”
沈夫人哽咽道:“是影青養的那隻鴿子送來的。”
沈遼白沉默片刻,原本他還覺着這字條沒頭沒尾,指不定是哪個惡作劇,但若是二郎的寶貝鴿子送來的,倒多了幾分可信。
“招……招財現下在哪兒?”沉吟片刻,沈遼白問道,招財是那隻鴿子的名字。
沈夫人拭着淚,“被翠兒找了個籠子關了起來,正掛在影青房裏。”
“它竟沒啄人?”沈遼白有些詫異,沈影青養的這隻鴿子可了不得,自小被沈影青護着寵着,在沈影青沒像現在這樣流蕩在外時,可算得上是沈府一霸了,就是沈老爺子都被它啄過。
“沒,原本珠圓玉潤的,現下瘦的都脫了形,掙都沒掙一下就被捉着了。”沈夫人眼圈通紅,臉色慘白,“所以我才覺着,影青定是出了事無疑了。”
沈遼白心下一沉,原先便有的不祥預感如同陰雲般堆在眉間,白皙文秀的容貌便顯出幾分肅殺來,他無意識地捻着袖口,向沈老爺子問道:“爺爺怎麼看?”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沈老爺子道,“你也知道,影青在外頭胡鬧些什麼。”
說到這個,沈遼白臉色愈發難看。沈家也算是定州數一數二的人家,憑着家中燒瓷的手藝,與京中大員也多有往來,偏偏家中二子,竟沒一個願意繼承家業的,長子倒還好說,二子自十五歲開始,便離家遠行,儘是跟着一群鄉野之民幹些雞鳴狗盜,有損陰德之事,被家中長輩訓了幾次之後,更是連家都不回了,家人也無可奈何。
“影青上一回傳信回來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沈遼白月白色綉芝草的袖口已被揉得皺起,他抿着唇,臉上線條愈發冷硬。
“約莫是三個月前罷。”沈夫人得了長子安撫,稍稍平靜下來,稍稍整了整妝容,忍淚道。
“信上可有不妥之處?”沈遼白細細問道。
沈夫人怔了怔,似是想到了什麼一般,猛地站了起來,也顧不上髮髻上搖搖欲墜的步搖,便推門出去了。
過了不久,沈夫人手裏拿着一個梨木做的紅漆小盒,匆匆走了進來,將盒子交給沈遼白,道:“這是影青以往寄來的東西,他素來話少,我看不出其中有什麼問題,遼白你來看看。”
沈遼白打開盒蓋,裏頭是數張有着摺疊痕迹的硬黃紙,翻了幾張,紙張上寥寥數句,只是簡要地報個平安罷了,旁的什麼也沒說。
盒子裏被沈夫人放了一個小香包,熏得這幾張紙上染上了淡淡香味,沈遼白一張張嗅過,又拿起盒子中的香包仔細聞了聞,若有所思地用指肚輕輕摩挲着紙張,片刻后才道:“若我猜得沒錯……”
他沒說下去,只是站到案前,將燭台取來,點上,接着拿了最上頭的那一張紙,小心地在火上烘烤,因着多次摺疊顯得有些脆弱的硬黃紙發出簌簌聲響,沒過一會兒,紙面上就顯出黑色痕迹來。
沈遼白將紙收回,上頭黑色的痕迹隱隱組成了沈影青的字跡,與他慣常的龍飛鳳舞不同,這兩行字十分細小規整,但自小和沈影青一起長大的沈遼白卻一眼認出,這是影青小時候練了一段日子的鐘書體。
“今日得見貴人,與同行謝家五郎等受其委任,需為其從……中取一物,干係重大,若有不測,實為影青自尋死路,勿念。”沈遼白慢慢念道,念到後頭,臉色愈發難看。
沈夫人聽明白這兩句話中的不祥意味,身子搖搖欲墜地晃了晃,坐倒在榻上,一面失神喃喃自語,一面淚珠子又掉了下來。
沈老爺子握着瓷杯的手微微顫了顫,他深吸了兩口氣,然而說話時還是帶着顫音,“遼白啊,影青這……”
“這是用醋寫的,遇火則顯,有些地方雖然模糊了,大體意思卻不會錯,這樣看來,要想找到他,得從這兩句話里尋着線索了。”沈遼白面無表情地將紙放下,坐回低聲哭泣的沈夫人身邊。
“爺爺,貴人姑且不論,謝家五郎,你可認得?”沈遼白捻着袖口,凝神思索了一番也沒從記憶中找到這樣的人,便詢問沈老爺子。
“謝家……”沈老爺子沉思了一會兒,道,“與沈家有些來往的倒是有一個,但據我所知只有四個兒郎,並沒有五郎。況且這天下姓謝的人家這樣多,你怎能知曉到底是哪一戶呢?”
“影青向來寡言,這兩句裏頭,連貴人身份都未提及,卻獨獨提了這謝家五郎,雖然後頭語焉不詳,但想必這個謝家五郎定是與沈家有些干係抑或是沈家能找着的。”沈遼白慢慢說完,他素來氣質文弱,脾氣溫和,然而今兒遇到這等大事,反而沉穩強硬起來,眉目冷清,叫人看了頗有幾分寒意,卻叫房裏沈家兩人安心不少。
沈夫人漸漸止住泣聲,捏着帕子道:“不然派人去謝家打聽打聽?”
沈遼白點點頭,“派個機靈點的,既然外頭都不知謝家有五郎,恐怕是有些內情。”
與沈家不同,謝家乃是書香門第,雖然沒做什麼煊赫門庭的大官,但在定州也有幾分勢力,謝夫人治下甚嚴,婢子小廝無不謹慎守禮,是故派去的人打聽了好幾日,也只打聽到一點兒含含糊糊的消息。
“私生子?”沈遼白有些詫異,但很快便平靜下來,“若是私生,以謝夫人的嚴厲,倒也難怪外人都不知曉了,可打聽到了這五郎住在何處?”
派去打聽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廝,圓臉大眼,看起來十分憨厚,只見他苦着臉道:“說是在拐子巷那塊兒,具體什麼位置實在是不清楚了。”
拐子巷在定州相當有名,因它靠近勾欄之處,所居儘是風塵女子和一些不三不四的混子,常常鬧出些事來,官府也不大管,故而常人都不願靠近。
以沈遼白的身份,本不能親自過去,但現下事態緊急,影青的性命還不知懸在何處,沈遼白只得親自走一趟。
這事他並沒有同沈夫人說,只和沈老爺子說了一聲,沈老爺子囑咐他小心一些,也沒多說,沈遼白的父親沈啟元前些日子去了曲陽監工,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現下府里能撐得起來的也就沈遼白了,沈老爺子即便擔心,也無法。
沈遼白特意穿得樸素,只帶了元寶便過去了。拐子巷如同其名,狹窄巷子到中間時向左彎折,顯得愈發幽深。
擺脫幾個在巷子口便纏上來的妓子,沈遼白剛跨進巷口,便被叫出了身份。
“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沒想到沈府大郎也會涉足這煙花之地啊。”坐在牆邊的小乞丐搖頭晃腦地說道,臟污地看不出長相的臉上一雙眼睛倒是亮得出奇。
沈遼白打量了他一番,溫聲道:“這位小兄弟,在下今日至此是想尋一個人,不知小兄弟可否幫在下這個忙?”
小乞丐伸出手,沈遼白從善如流地將一兩銀子輕輕放進他手中,小乞丐笑眯眯地摸了摸,收進懷裏,問道:“大郎想問誰?”
“謝家五郎。”
小乞丐皺了皺眉,“他並不住在巷子裏。”乞兒站起來,在巷子口往東邊處指了指,“看見那處小巷了么?那裏頭只有一戶,就是謝五住的地方了。”
沈遼白望了望,十分有禮地又謝過了,便領着元寶向那裏走去。小乞兒站着看了一會兒,懶洋洋地正準備坐回去,便被一個人撞了一把,撞得鼻樑生疼,向後退了好幾步才站穩。
他忍着痛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個兒極高的男人只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便繞過他繼續向前走去。乞兒揉着鼻樑,倒也一聲沒出,坐回原處了。
巷口不管白天黑夜殷勤款款的妓子中有個同他相熟的,笑吟吟地問道:“阿寶怎的沒敲一筆?往常可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乞兒阿寶嘟囔道:“我又不是傻的,你看那人一身戎服,袖口緊扎,定是與軍中有些干係,神色冰冷,身上帶着股子血腥肅殺氣息,定然已見過血,這樣的大人,我哪裏敢惹。”
他又向外頭張望了一眼,“恩?”
妓子問道:“怎麼了?”
阿寶撓了撓頭,“今兒來尋謝五的人怎麼這麼多?誒呀,那溫文爾雅的沈家大郎若是撞上那人,怕是要吃苦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