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14章 山中日月長
神都洛陽,
紛紛揚揚的雪花,掩蓋了世間的醜惡和傷痛,也掩蓋了街角牆下硬梆梆的,成群連片抱在一起取暖的枯瘦身體。
隨着街頭奔走往來的軍士,和抄家破門的哭喊叫罵聲,洛陽發生的一連串變故,對於一些人來說,已經結束了,可以重回歌舞昇平的虛假安逸中去,但對另外一些人來說,隨着新一****索亂黨的命令,卻才是噩夢和地域般煎熬的剛剛開始。
因為塞入太多圈管居住的宗室,而變得狹促雜亂的十六王宅中,宗正卿李睿,迎來了他一百零七歲的壽誕,雖然因為城中一片破敗和紛亂,而讓他的壽誕格外的冷清和孤寂,兒女具不在,只有一群同樣老的走不動的家奴和老僕,在身邊用顫顫巍巍的老胳膊腿侍候着。
結結巴巴的說著老掉牙的吉祥話和恭維,然後給分上一盞子,就算是慶壽的席面了。
牙齒還沒有全部掉光,也還嚼的動老羊湯燉麵皮的羹糊,要是在太平年景,那是任何一任天子,都要恩加賞賜的人瑞之表了。
作為皇族中最年長的尊親長輩,他已經見證了至少十一位大唐天子,沉浮起伏的人生跌宕變幻的時代,其中最長的不過荒淫無道的折騰了十七年,而最短的不到六個月,就在皇位上驚恐萬分的鬱郁而死了。
但幾乎每一代天子的更立,無疑都要像消逝的漩渦一樣,裹挾着大量皇族宗親和近屬臣子,作為已故皇帝的陪葬和犧牲品。
儘管如此,類帶積累下來龐大的宗室人口,還是像皇城倉稟里的耗子一樣有增無減。
雖然因為各種天子登基之後的避諱,而讓多次改名改字,更換字號,從李雲睿到李明睿,又到李睿;但是他無疑是皇族總最幸運的,低調無爭的性子,讓他作為類似擺設的宗伯身份,被很好延續下來,
僅僅是因為當權者在大位更替的時候,需要他這麼個皇族宗長,作為各種篡逆廢立的行為背書和充當某種程度上可有可無的遮羞布。
在這期間,膝下的七個兒子已經死了五個,十幾個嫡出和庶出的女兒,也只剩下身邊的一個,還有一些孫輩和外孫也已經去世,但是他還是頑強者活着,作為真箇時代的見證者。
在這個大權旁落末世王朝,作為只剩下名義上存在的皇族,無疑是令人痛苦而絕望的負擔。無數人寧願脫籍,落魄與貧寒困頓之間,成為他們過去所遙望的庶族貧民中的一員。
但更多人卻沒有足夠的勇氣,打破宗室身份所營造的牢籠,繼續糾結在勉強能夠得到保障和虛假的安全感中,日復一日的沉淪下去。不是沒有人想過改變現狀。
不過他們的結局,不是變成失蹤人口,就是成為高懸城頭,眾多風乾頭顱的一員,或是亂葬崗中的某具無名屍。
但是李睿都頑強的熬過去了,甚至比自己的大多數兒女都要活得久,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作為某種標誌性和門面的存在,他還會繼續活得更久。
然後拿着天子之外,最優先撥給的待遇和配給,在朔望朝會的賜座上,繼續坐視那些輩分上,比自己小了數代的新天子們,在權力和現實的威逼下,隨着幕後當權者的意志,而在名為大位和朝堂的舞台上,身不由己的繼續做那脫線的傀儡之舞,直到徹底崩壞,被換上一個新的。
塵囂而近的叫喊聲,打斷了他的沉思和回憶。
十六王宅之中,年久失修的大門,在明火執仗的咆哮聲中,被撞開,轟然倒在塵埃中的情景,僅存的僕人,躲閃逃避不及,就被追殺砍殺在廷柱迴廊之間,無數器物陳設轟然被撞倒又被踩踏在腳下的巨大嘈雜和聲響。
他忽然有些明悟,顯然,他們連自己這個擺設,也不再需要了。
但至少,作為最年長的宗親,還是儘力動用最後一點資源,為自己親族的最後一點血嗣有所安排,剩下的只有祈福和等待了。
聽說有一群人從城東水門脫逃出去了,他這樣想着突然有些額牽纏掛肚起來。
在高高舉起步步逼近的刀光中,他忽然想起,那位權臣的父輩,牽着年幼的子嗣,卑恭虛膝的請求他摩頂祝福的情形。
不由老淚縱橫的,高聲唱起了數百年前流行一時的白劇《帝女花》中“香夭”的唱詞:
“落花滿天蔽月光
借一杯附薦鳳台上
帝女花帶淚上香
願喪生回謝爹娘
偷偷看偷偷望
他帶淚帶淚暗悲傷
我半帶驚惶
怕駙馬惜鸞鳳配
不甘殉愛伴我臨泉壤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
鴛鴦侶相偎傍
泉台上再設新房
地府陰司里再覓那平陽門巷。。”
用最後一句“自恨生在帝王家”的遺言,作為尾聲和餘響,李睿在壽誕這一天,結束了他107歲的人生。
以這位宗伯的遭遇為縮影,呈現在史書中只有寥寥的一行字“上思歸,遂盡屠宗室數千”
而對另一些人來說,這卻是新時代拉開的大幕而已。
...
吃了個八九分飽后,我在草木灰里搓幾把,弄乾凈手上的油漬,開始雙手扣住木樑,做一些簡單的肢體運動。
經過還算充足的飲食和注意鍛煉方式,我這具身體的契合度和潛力,似乎被慢慢恢復過來。比如思維上敏捷和神經反射對力量的控制什麼的,起碼我很滿意這副身體所具有的條狀腹肌,而不是原來彈性十足的小肚腩。
等到發汗的差不多,我開始用麻布沾着陶盆里的冷水搽試身體。
我在梁山的這段月半的日子,各種旮旯倒是轉了不少,不過,既沒有隱藏屬性的老爺爺傳功,或是瀕死的神秘人物送藏寶圖,更沒有撞見軟妹子洗澡的奇遇。
倒是那些滿身污垢,體味熏人的摳腳大漢,或是開口如天籟,殘渣與菜絲共一色的黃板牙土鱉,要多少有多少,
這讓習慣了現代衛生習慣的我,每每避之不及逃如敗犬,因此有了雜庫旁的乾淨水源后,哪怕冷的全身發抖,我還是堅持每天都擦澡。
要知道習慣了泡澡和二十四小時無間斷熱水供應的現代人,重入蠻荒的那個不便和彆扭勁啊。很容易積攢起來的泥垢和無所不在的跳蚤虱子等寄生物,足夠讓人印象深刻的。
雜庫旁邊有個涓涓細流的山泉,就成為剛剛解決肚子問題的我,專門搬過來的主要因素之一。畢竟按照梁山上的條件,洗澡雖並非是一件比較奢侈的事情,
但是叫我和一群渾身體毛的粗魯漢子,站在體味十足的水房裏,冒着撿肥皂的風險去玩渾水摸魚;或是和關屁股的孩童一起,跑到冰冷的河水裏去,接受周圍鄉人百姓的圍觀和注視,實在是勉為其難。
另一方面則是,和其他人比鄰相居,相處見面的多了,所謂人多口雜,一些生活習慣和語言上的紕漏,很容易引起別人的關注,或是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我每天都會專門燒上一鍋水,用來蒸燙消毒衣物等生活用品,沒有洗滌用品又缺乏足夠換洗的情況下,這點很關鍵,也可以土製飲品補充水分,或是作為調配加工食物的需要。
寄生蟲和傳染病,同樣是這個災荒兼****的時代,最常見的病源和死因。畢竟,良好的衛生環境和個人生活習慣,需要安定時期的社會秩序來貫徹和維持。
為了避免礙事,我連兩鬢以上的頭髮都給剪了,然後用一塊素布包起來,這樣不至於和別人差別太大。。
除了溫飽之外,這個時代業餘的生活,也單調的令人髮指,據說梁山高層還有一些擄來或是買來的伎樂,聊以解悶消閑。
我就只有通過一些簡單的道具和體操動作,不停的鍛煉這副身體,直到全身酸脹,汗流加倍,以保持比較穩定的體能狀態,這樣可以避免生病的概率,一旦將來有那麼一天,也能堅持的更久些。
然後就是做各種記錄,抄寫來自這個身體的記憶,也記錄一些我來自後世覺得或許有用,又擔心隨着時間會被忘掉的東西。這個年代的書寫,除了傳統的筆墨外,還有兩種比較普遍的廉價替代方案:
用蘆葦桿或是禽羽尖,沾着墨汁寫的小字,據說是海外藩的舶來物;或是用竹管套起來的特製硬炭條寫的大字,不過因為碳粉易掉,所以在紙面上抹蠟加固,則是來自數百年前,大唐軍隊中的發明。
忙完這些后,又是一個擁有閑暇無事的一天,眼見冬日已至,雖然雪花還沒有下來,但是因為寒冷而大大減少了人們的戶外活動,因此這處雜庫的業務也基本停了下來,我開始用樹葉子捲成的口笛,吹起來《故鄉原風景》,這算是後山單調孤寂的生活中,少有的自娛自樂了。
因為寒冷,連鳥雀聲都不見了,只剩下空中環繞着口笛聲,沉靜在這種片刻的安寧之中,我再次想起洛陽生活的片刻點點,然後想起好容易救出來那些女人,如今身材何方處境如何,不由有些走調起來。
但是這種寂靜很快就被一些細碎的動靜所打破。
我豎起耳朵,聽到草叢中的雜音,嘆了口氣,這種天氣居然又來了。隨後我看見一隻大蘑菇,一隻行走在樹叢后小路上的大蘑菇,忍不住出聲招呼道“嗨,須奈”,
碩大的蘑菇頭,其實是一頂垂紗過頸,將整個頭部遮蔽起來的帷帽,與下面嬌小的身材形成鮮明的對比,就像是馬里奧兄弟的二次元蘑菇,跑到現實來一般。所以我給取了個綽號——須奈。
雖然地處偏僻角落,但是我私下開小灶的時候,偶爾會引來零星額外亂入的拜訪者。比如這對頗為神秘的一大一小,純粹是特意跑來聽我講故事的。
雖然對方看起來毫無威脅的武力負值,甚至給人一種很好欺負的錯覺,不過站在“蘑菇”身邊的人,可就不好惹了。那是一個身體健碩,膚色黝暗的老者,不動聲色在站在就自然有一種引而不發的彪悍氣場。
第一次見面的下馬威,就是隨手捏碎一截準備用來劈柴的圓木,那可是海碗粗的實心松柴啊,然後就像是掰甘蔗皮一樣,將開裂的原木徒手拆成一條條更細的指粗柴禾,於是我當天不再缺柴火燒了,順便還知趣的多了一對聽眾。
好吧,這是亂世,高手在民間的古代版,我如此告訴自己。但我更好奇的是,在這個是滴啊,人類的體魄和潛力,能夠被鍛煉和強化到什麼程度。
梁山不僅僅是是一座山頭,而是一條水泊半環繞的小山脈而已,除了武裝和輔助,及其生產人員之外,還有若干特殊的客人。
來自於古老的業務——綁票,當然,與那些只能小打小鬧的普通匪寇不同,能給專門請上梁山做客的,都是些相應身份的遮奢人物,大有來歷的高官顯貴,或是富甲一方的巨賈。
從某種程度上說,各色名目的保護費和勒索金,是相輔相成的重要收入渠道之一。多少會得到優待,甚至專門愛找個人口味開具的小灶,只要你有足夠大額權勢,或是財富的背景,暫時的困頓,只是過眼雲煙而已。
此外就是一些業務上往來的貴賓,也會在山上落腳,不過時間都不會太長,畢竟這裏的主業還是個強盜窩。
但是這一對主僕,卻是個相當例外的存在,不知道從那裏冒出來身份神秘的很,梁山上下對他們相當客氣和禮遇遠遠超出普通“客人”的水準,但是卻又嚴格的限制其人身活動的範圍,僅限於這後山。
綜合說來,我個人的感官是,與其說是某種被約束的對象,不如說更像是被嚴格保護的貴賓。
更別說,這隻介於孩童與少年之間,正太氣質和外形,相對梁山上下一干或粗野或橫暴,或彪悍或是豪曠的眾人之中,實在是太過顯眼了,就像是一條精心培育的錦鯉,被放在一片滿是只會打洞泥鰍黃鱔的污泥沉濁中,那種悠遊自在般的礙眼。
或是一隻羽毛鮮明的小孔雀陪着一隻老鷹,混在一群雜毛鵪鶉里,玩過家家遊戲的那種近乎招搖式的存在感。特別是被我取個綽號叫“須奈”的大蘑菇,雖然穿的是男裝,但是說話細聲細氣的,更傾向於是個娘娘腔或是弱受正太。
在我被支派到這後山之前,他們已經在梁山呆了很長一段時間了,我似乎成了他們尋求消閑解悶的樂子一部分了。
不過這和我有一毛錢關係么,至少他們的出現,多少能給我帶來些許便利和優待,
至少那名滿臉皺紋,幾乎會被人當成啞巴的老跟班,在梁山上擁有相當的權限,至少在我所能見到的人中,當面幾乎都是畢恭畢敬招呼一聲,基本言出必從的要什麼就有什麼,不折不扣的去辦。
在梁山這個特大號的強盜窩裏,貌似好奇心過於旺盛的人總是活不長的。老實的講我的故事,然後提出一些不算過分的小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