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家訪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程小溪注意到,這大年初一城鄉也是大不相同的.在城市或者說在燕京,正月初一沒有什麼活動,一切如常。熟人見面,互道一聲“過年好”,親朋好友間也是足不出戶,短訊或是微信拜年。因頭天晚上看春節晚會節目睡得遲了,都感到疲憊,萎靡不振,休息休息是人們普遍的想法。
而在這草橋鎮卻不同,儘管人們通宵熬年,但依然精神飽滿地歡度這新年第一天。青少年們尤為活躍,他們是轟轟烈烈拜年活動中的主力軍。本家同姓或外姓親戚家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都得登門拜年。別看李曉寧家就一個母親是長輩,一上午小輩來拜年的也有十幾個人。
程小溪還發現,農村的拜年實際是一次敬老活動,而且不說空話,全來實的,一進門,嘴裏喊着輩分稱呼說給你老人家拜年,同時雙膝下跪,實實在在磕兩下頭。然後小坐一會,喝一杯水,或吃點果子點心,或抽一支煙,就匆匆而去。因為他們時間緊,任務重,按鄉俗本村內的拜年活動午飯前必須截止。如果抓不緊,就有可能落下某位或某幾位長輩,這是最大的失禮,是絕不允許的。所以,上午李曉寧也是出去拜年去了。
吃過中午飯,李曉寧帶着程小溪開始去串門。這次的串門,李曉寧是有意識的,因為李星峰曾經提醒他回家看看,他理解是自己有可能回家鄉任職,再加上自己昨天回來后,居然沒人主動來看他,這也讓他很奇怪,所以他決定主動出擊,先到大家門上去瞧瞧。
李曉寧他們首先走進老支書於冠根的院子裏。李曉寧舉手敲了敲門,沒等主人應聲就推門而入,因為在農村是沒有敲門習慣的,互相串個門兒,都是伸手推門,長驅直入。他這敲了兩下就進門,算是城市規矩和農村習慣兼而有之了。
李曉寧二人的突然出現,使於冠根老兩口愣在當場,半天沒動。
李曉寧哈哈一笑道:“三爹(農村對爺爺輩人的稱呼),我曉寧。”
於冠根“噢”了一聲,依然愣怔着。
李曉寧再次補充道:“李家老二的孩子。”
於冠根這才反應過來,急忙道:“哦,記得,記得,小李縣長嘛。你咋來了?”
李曉寧說道:“我當縣長的時候,有一次回來跟你們座談,我說以後一定想辦法和你們過個年。話是說了,卻一直沒有兌現。現在,自由了,來兌現諾言來了,歡迎嗎?”
於冠根仍在驚嘆:“哎呀呀!我怎麼也不會想到啊!”說著,老兩口忙接包讓座,倒水遞煙地忙開了。
李曉寧拉過程小溪介紹道:“這是我家裏的,叫程小溪。”
“好,好啊!”於冠根點頭道。
“這閨女真俊。一看就是城裏人。”於冠根的老伴也誇道。
程小溪邊謙遜着,邊把包里的東西取出來,一一擱到桌上。
於冠根慨嘆道:“來就來了,買這麼多東西幹啥?”
程小溪忙道:“花不了多少錢,曉寧是回家過年來了,能不帶點東西?酒和煙是三爹的,點心是給孩子們的,這件羊毛衫是三奶的,三奶來試試,我擔心不合身呢。”
於冠根的老伴嘴上說不要,太破費了,卻還是主動脫了棉衣開始試羊毛衫,長短肥瘦正好,人也精幹了許多。她摸着胸前,捏捏底邊,感動地對程小溪說:“你真會買東西,正合適呢。”
程小溪笑道:“不是我會買,是曉寧會說,說得准。買以前我向他調查過你們的情況,比如身高、胖瘦、肩寬、胸圍的大致情況,全是他提供的。”
於冠根說:“可見小李縣長心裏有我們,還記得我們是個啥模樣呢。”
於冠根的老伴不知說啥好,眼裏快要流出淚來了,說道:“你們先歇歇,我去做飯。”
李曉寧說:“午飯吃過了。對了,三爹,我現在是賦閑在家,沒職務了。再說你是我長輩,還是叫我曉寧,我聽的舒服。行不行?”
於冠根說:“行行,叫曉寧更順口。”
於是四人開始閑聊起來。因為是大年初一,所以於冠根和老伴先就開始議論上午的拜年。
老伴說道:“除了四海,別人都來過了。”
於冠根說道:“對,就四海沒來。”
“他當官時也沒擺架子,每年總要來的,今年沒官了,倒不來了,咋回事?”老伴又嘮叨了一句。
“沒官了,心裏不好受,說不準蒙頭睡覺呢。”於冠根說道。
程小溪聽到這裏,就朝老兩口說道:“看來你們還很在乎年輕人來拜年,是不是?”
於冠根說道:“這是村裡人的禮數,一年也就這麼一回。我們年輕時就這麼做的,如今老了,也希望年輕人懂點禮數做下去。”
程小溪問道:“今天沒來的是哪一位呀?”
於冠根說道:“曉寧知道,是我侄子家的孫子四海。”
李曉寧點點說道:“對,於四海!”
李曉寧這些年一直在外面,村裡確實是有些人記不大清了,但是這個於四海他印象特別深。這小夥子比他小三屆,不多說話,舉止穩重,見面就喊他曉寧哥。後來李曉寧回新邳縣當縣長的時候,於四海也正好大學畢業,在縣中學當老師。有一次他把李曉寧擋在路上,表情十分嚴肅地說,他有重要意見要提。問他什麼重要意見,他說中學校長不是東西,趕快開除他。一年後,校長果然被開除,而且是雙開除。當然不是因為於四海那籠統的“重要意見”,但說明於四海對那位校長的看法是對的。這給李曉寧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後來於四海報考公務員,取得了筆試成績第一,面試成績第二的好成績,而且主動提出回草橋鎮工作,當時李曉寧安排他去做了副鎮長。為了此事,當時還有人寫舉報信舉報李曉寧利用職權安排自己的親戚進入政府工作呢。再後來,李曉寧又離開了新邳縣,就再沒見過於四海,因而對他後來的情況就一無所知了。
於冠根接着告訴他,於四海兩年後就成了鎮長,鎮長只做了不到一年,年前辭職回家了。
李曉寧一聽,有些驚訝:“辭職?為什麼要辭職?”
於冠根說道:“聽說是和書記尿不到一個壺裏。詳細情況說不來。”
於冠根的老伴也說道:“是呀,公家的事,說不來就不敢瞎說。”
李曉寧感到有點奇怪,他是從農村出去的,知道農村人最喜歡扯閑話了。村裡出了個從鎮長的位子上辭職回家的人,這可是街談巷議的絕佳話題,眼見的,道聽途說的,總能說好多好多。可於四海的事,本家同姓三爺爺的於冠根夫婦都只有一句話,別的就啥都不說了。這是怎麼回事?
帶着這個疑點,大年初二早飯後,李曉寧就到於四海家去了。碰巧於四海不在,而是他的父親於選舉在。
李曉寧剛落座就問道:“二大爺,我想知道的四海辭職的問題。他進步挺快的,為什麼要辭職呢?”
於選舉心情壓抑,吞吐其詞道:“這孩子脾氣怪,不合群,就辭職回來了。公家的事,咱老百姓沒文化,實在說不清。”
於選舉的老伴一個勁地催他們吃白果、柿子餅之類,好像要以此打斷剛才的話題。
李曉寧更加感覺到一點蹊蹺。那面於冠根還說是和書記有矛盾,尿不到一個壺裏。這邊於選舉卻又吞吞吐吐,只說兒子脾氣怪,再就是公家的事說不清。於四海不僅辭掉鎮長職務,連公職都辭掉了,這在一個家庭來說,是不得了的大事,作為父親居然能糊裏糊塗說不清?
這時村幹部秦有禮和侯永貴來看李曉寧。並有幾個年輕人跟隨進來。近幾年來,村裏的領導班子更迭頻繁,秦有禮和侯永貴是去年才換上來的,而且兩個人,李曉寧也都不認識。
秦有禮自我介紹道:“李縣長,我叫秦有禮,任支書,他叫侯永貴,是村主任。你不認識我們,我們可認識你。”
李曉寧擺擺手說道:“我現在沒有職務,叫我李曉寧,行嗎?”
於選舉在旁說道:“他一來就說了,要咱們叫他曉寧,我們已經習慣了。”
秦有禮點點頭:“行。”
村幹部來了,李曉寧就問到村民的生活生產情況。秦有禮是個高嗓門,說道:“曉寧你是問村裏的村民的生活?沒問題,形勢大好,越來越好!”
李曉寧瞧着對方,在琢磨着這兩句以前使用率很高、現在聽起來已經很不習慣的空話、大話是啥意思。
秦有禮讀懂了李曉寧的表情,說道:“曉寧你是覺得我這話有些空?那就說實的,去年全村人均純收入兩萬一千塊錢。”
李曉寧聽了很高興,說:“好哇,這與你們的工作是分不開的。”
“與我們沒關係。”秦有禮說,“這是上級領導的功勞。我們能做的就是同上級領導保持高度一致,領導說怎干就怎干,領導說怎說就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