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修改)
過了小軒湖,便是翠篁園。穿過竹林再往東北去,就是林夫人住的正院兒。
已走到這裏了,月娘卻停住了腳步。
便如雁卿知道柳姨娘厭惡她一般,月娘也很清楚,林夫人十分不待見她。心裏對林夫人的感情究竟是什麼樣的,月娘從來沒想過。只是每每見到林夫人,她便不自覺的躲到旁人後邊去,連眼神都不敢抬一下。平日裏要與林夫人碰見的場合,她都着意避着走。是以她求太夫人、求燕國公、求雁卿,卻獨獨沒想過直接撲到林夫人跟前去哭求。
早些時候,她也只管躲在柳姨娘身後便是了。可此刻柳姨娘生死未卜,她被迫要直面林夫人了,心裏竟依舊有退縮之意。
月娘便更覺出自己的無用來。心裏又是自厭,又是不甘。
忽聽到熟悉的聲音叫着,“二姑娘。”她眼中淚水嘩的就流出來。
正是張嬤嬤在尋她。
張嬤嬤自小徑那側穿過竹林,先看見月娘——月娘在哭,雁卿默不作聲的跟着難過,卻只呆立在她身後,不曾上前安慰她。
大姑娘的“痴”,張嬤嬤是見識過的。卻也不好說什麼,只忙加緊腳步上前,掏了帕子俯身替月娘拭淚,輕聲道,“夫人正找您呢,姑娘快別哭了。”
張嬤嬤是月娘的奶娘,平日裏多少她照顧、教導月娘,兩人原本就比旁人親近些。此刻月娘又只剩她一個依靠了,待要聽她的話,可越發止不住淚了。便撲到她懷裏去,將臉埋進她肩膀,壓抑着嗚咽聲。
張嬤嬤便將月娘抱起來,輕輕的拍着她的脊背。
又對雁卿說:“夫人也在找大姑娘呢。”
雁卿仰着臉看月娘,月娘只不回頭。墨竹便輕輕推了推雁卿,道:“咱們也快回去吧。”雁卿確認月娘真的不會理會她了,才垂下眸子,應道:“嗯。”
張嬤嬤抱着月娘往正院兒里去,聽她哭聲漸漸止住了,便又掏出塊帕子來給她,悄聲道:“一會兒見了夫人,可千萬別哭了。”
月娘鼻子便又有些酸,道:“我怕止不住。媽媽,我阿娘她……”
張嬤嬤忙打斷她,“姑娘不要問了,以後我會慢慢的和姑娘說。”又道,“止不住淚也不要緊,只千萬不要在夫人跟前提起姨娘來。夫人說話,姑娘也千萬要恭順的聽着。”
好一會兒之後,月娘才輕聲道:“……夫人也能將我逐出去嗎?”
張嬤嬤沉聲不語——因月娘與旁的孩子不同,每每柳姨娘處事十分不妥時,張嬤嬤便悄悄的將道理說給月娘聽。她怕月娘毀在柳姨娘手上,卻也不成想最後會是這樣一堂課在等着月娘。
聽月娘這麼說,張嬤嬤也覺得過於殘酷了。她說不出話,便輕輕的拍了拍月娘的脊背。
月娘便明白了什麼,問道:“……夫人真的將阿娘逐出府去了?”
張嬤嬤默默的點了點頭,月娘便掙着要下來,壓抑着哭道:“我去找阿爹求情。”
張嬤嬤怕讓墨竹聽見,慌忙的抱住了她,道:“好姑娘,小點聲……你又出不得院門。”
月娘又伏在她肩膀上哭,張嬤嬤便曉得她沒領會。只能對前頭墨竹道:“大姑娘先回去吧,我帶二姑娘如廁。”
墨竹只回頭目光複雜的瞧了她們一眼,道:“快去快回吧。”
張嬤嬤將月娘抱進翠篁園,左右瞧見沒人,才將她放下,勸道:“好姑娘,你就聽媽媽的話吧。有道是‘人微言輕’,身處卑下,你說什麼都不管事。如今姨娘已是這樣了,老爺若有心,自然會去對夫人說。若無心,姑娘再哀求,又有什麼用?”
月娘便哭道:“難道就不救我阿娘了嗎?”
張嬤嬤便嘆了口氣,“救還是要救的,可這就是姑娘力所不及的事了,一切要等老爺回來再說。眼下最要緊的是姑娘你和寶哥兒。若姑娘一味的違背夫人,惹惱了夫人,可怎麼辦?”
月娘便恨恨的道:“難不成夫人真能將我也趕出去?”
張嬤嬤明白她心中意氣,知道一時是說不明白了,便說:“姑娘快別說這種話!夫人慈悲,自然不會對姑娘做什麼。最多治我和李嬤嬤教唆知罪,將我們逐出府去。我們去了倒沒什麼,想來新換的嬤嬤必定能更用心的伺候——姑娘若不想要我了,自然也不用聽我的。”
轉瞬之間鴻花園便已凋零落魄,柳姨娘也不知去處,眼下正是月娘最無助的時候。何況平素她和張嬤嬤最親近,怎麼可能捨得下她?聽張嬤嬤這麼說,月娘忙撲上去抱住她,哭道:“嬤嬤別走。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就是心裏難受……”
張嬤嬤何嘗不憐惜她?便撫着她的鬢角說,“好姑娘,我明白……只是哭有什麼用呢?姑娘要發奮上進。等日後寶哥兒大了,姑娘也有出息了,姨娘自然有盼頭。如今卻是不行的,就忍着吧,啊?”
月娘終於是強將淚水憋回去,哽咽着點了點頭。
他們去的久了些,雁卿只拉着墨竹在外間等。風過竹搖,竹葉蕭索聲起。
墨竹望着翠篁園裏,瞧見雁卿沉寂無聲。想到月娘之前求她的話,還是怕雁卿讓人利用了。就問雁卿,“大姑娘覺得,一會兒見了夫人,二姑娘會不會幫柳姨娘求情?”
雁卿沒讓人抱。聽她這麼問,便說,“會。”
墨竹就在心裏嘆了口氣,道:“大姑娘與我打個賭吧——一會兒若二姑娘不幫柳姨娘求情,大姑娘就只在一旁看着不說話,可好?”
雁卿就懵懵懂懂抬頭看她,片刻后她似乎是想明白了,卻依舊說說,“她會的。”
墨竹待要說什麼,瞧見張嬤嬤牽着月娘出來了,便壓低聲音說:“大姑娘只管等着瞧吧。”
過了翠篁園,便有一片白石砌成的平整的路面。進門繞過一道大理石的屏風便是正院。
正院不比鴻花園那麼靈秀開闊,堂屋卻更高一些。門窗雅正森然,雕樑畫棟雖不十分奢華,卻也看得出富貴氣象來。此刻隨林夫人去辦事的丫鬟婆子都回來了,便該立在哪裏的就立在哪裏,里裡外外不聞一聲咳嗽。又有專門等在門邊替姊妹倆打帘子的小丫鬟,也是對稱而立。
進了這院子,月娘眼裏的淚水就生生憋回去了。她心裏到底還是有些庶女的自卑,到了這樣的場合硬撐着也要打點起精神,生怕被人小瞧了去。一時因柳姨娘而起的悲傷反倒淡了些。
雁卿也從墨竹懷裏下來,等着月娘跟上去。見月娘眼圈雖還紅着,卻已不復先前頹喪,心裏便也稍稍鬆了口氣。
因先前被月娘甩開手,她待要去拉月娘時,便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握住她的手,只說,“妹妹跟我來。”
便領着月娘進去。
裏間林夫人正和李嬤嬤說話。月娘與雁卿聽了兩句,卻是林夫人在過問寶哥兒的日常作息。
月娘一張小臉立時便漲紅了,握緊了手,硬是忍着沒發出聲來。
丫鬟進去通稟了,林夫人只插口道:“讓她們進來吧。”依舊對李嬤嬤道,“你接著說。”
姊妹兩個進了屋,面南臨窗處是一方矮炕,兩側鋪了軟軟的唐草墊子。炕中間是矮腳桌,上磊着幾冊書並一隻白瓷瓶子,裏面養了三五枝月季花。林夫人略疲乏的坐在墊子上,單臂靠着矮桌。那月季花就開在她的鬢邊。
她已三十五六的年紀,面相雍容明艷,頭上髮髻烏雲般厚密。縱然比柳姨娘大了一旬還多,可若比美貌,她其實是不輸給柳姨娘的,只少了些嬌嫩柔弱罷了。氣質更是天壤之別。她那雙眼睛只隨意的瞟過來,月娘便覺得血氣往頭上涌,一時腦子裏都空白了。
還是雁卿叫了一聲,“阿娘。”月娘聽了聲響,才回過神來,忙也跟着行禮,道,“見過夫人。”
林夫人才分神打量了她們一番,見月娘紅着眼睛,臉上也因沾了淚被風吹過而有紅紅的印子,便對張嬤嬤道:“去給二姑娘洗洗臉,仔細的梳好頭、換身衣服——一會兒要去太夫人那裏。”
張嬤嬤待要帶了月娘下去,月娘卻漲紅着臉梗在那裏,沒有立刻應聲。
雁卿愣了一下,便要開口。向著林夫人跑了一步,就想起她和墨竹的賭約。回頭看墨竹,墨竹只垂着頭,恭順無言。她就又去看月娘,月娘也垂着頭,卻看得出眼睛裏有淚珠在晃,顯然也是拼力忍耐的。
雁卿曉得月娘並不好受——然而月娘先前在她跟前磕頭,分明是拚死也要救助柳姨娘的意思。雁卿是相信她的。
她甚至還思索過,若將月娘換成自己,她也必定要救柳姨娘的……
她等着月娘開口。可月娘攥緊了拳頭,終於開口時,說的卻是,“是。”
月娘和張嬤嬤去了,林夫人又吩咐,“取一瓶玫瑰花露給二姑娘送去。告訴張嬤嬤,讓她給二姑娘洗臉時,滴兩滴到水裏,能消腫防皴。”
雁卿木愣愣的立在那裏。林夫人便招了招手讓她過去,捧着她的臉仔細的看了一會兒,問:“頭還疼嗎?”
雁卿搖頭——到底是在她阿娘這裏,見林夫人一臉“連我也敢騙”的表情,才承認,“只暈暈的,犯噁心。”
林夫人便道:“那你還跟着人四處亂跑。”
雁卿望了望外間——自然是看不見月娘的身影的。她垂頭想了一會兒,還是道:“阿娘饒過柳姨娘吧。”
林夫人臉上一愣,卻也沒動怒,只耐心的問:“為什麼?”
雁卿便訥訥的道:“妹妹難過。”
林夫人便問:“難道你比她更難過?不然何以她都不說,你卻要來說?”
雁卿便絆在這裏,再也想不出理由——也不是純然想不出,譬如說了會令林夫人不悅之類,可她再怎麼想,也想不出能阻攔她去救自己阿娘的理由。她又想——或許月娘比她聰慧,已想到了旁的辦法吧。
林夫人見她努力思索,卻尋不到答案的模樣,便撫着她的額頭,嘆道:“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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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已將阿寶接去正院兒里了,當天下午林夫人便將雁卿和月娘送到了慈壽堂太夫人處。
她送去的十分麻利,太夫人還說她:“雁丫頭還在吃藥,你這個當娘的就半點不挂念?”
林夫人只道:“寶哥兒還小,夜裏難免鬧騰。雁丫頭需得靜養,自然是送到阿娘您這裏最好——就如您的說的,您是她的親祖母呢,我有什麼可挂念的?只是要讓您多費心,令我十分過意不去。”
林夫人誠懇,這話也說得十分暖心,太夫人反倒不好調笑她了,只說,“都說我是她的親祖母了。再說,一院子人照料着,能累着我什麼。不管我,還是雁丫頭,你都只管放心。”
林夫人又給張嬤嬤送了五十兩碎銀子供月娘花用,額外貼補了各色布匹、陳設器物,並秋冬用具。也有給老太太的孝敬。反倒是雁卿這裏,因都是從正院兒里挪過去的,沒有新更換、添加什麼。
林夫人處事向來舉重若輕。等到趙世番回來,月娘和雁卿就已搬好了家。
趙世番卻還不曾知曉柳姨娘被處置了。
因昨日老太太說了重話,“你敢回家先去看小老婆,就不要裝孝順的”,趙世番回家甚至都沒敢提“柳姨娘”三個字。下人們剛剛被林夫人理順了,自然更不敢多嘴。
趙世番下了馬車就直接去正院兒看雁卿,半道上卻叫老太太房裏的人截下。他也沒敢說“先回去換身衣服”,直接一身朝服就往慈壽堂去了。
慈壽堂里因多了兩個女孩兒,不說比平日裏熱鬧了,夜間也確實更明亮了——兩個姑娘眼睛都漂亮。老太太怕夜裏太暗,累壞了她們的好目光,特地命明菊記着,以後要點雙份的蠟燭。
趙世番進了院子,見燈火通明,裏面隱隱傳來老太太的說話聲,聽着似乎是喜悅的,心就先放下一半。
他就攔了要去通稟的人,自己慢慢的踱着步進去,也想借一借老太太的好心情,略撒個嬌哄她開心一回。
裏間老太太已用完了飯,正攬着兩個孫女說話。
得說老太太是真的喜歡孫女——她這輩子就養了仨兒子,一個比一個不省心。待趙世番娶進林夫人來,又是旁人養好了的女兒,堪稱無可挑剔的成品。她也享受不到養女兒的樂趣。好不容易等到雁卿出生,偏偏又發生了那種事,她不忍心將雁卿從林夫人手裏搶來養。是以這回才算真的遂心如意了。
她性子本就比旁人寬厚仁善些,對兩個孫女兒自然只會更慈祥。
就與她們話家常,聊聊各自的喜好,也說說自己年輕的時候。雖忍着沒說趙世番年幼時的糗事,另兩個兒子卻沒少當話資。
也虧得他們都不在京城。
一時聊完吃食、愛好一類。太夫人就問起課業來。
雁卿已跟着女先生讀書識字,又因天黑犯困,精神比往常鬆懈些,話反倒說得流利了。
就告訴太夫人,“正在學毛詩,先生講到召南篇《采蘩》。我自己已讀完了。”
太夫人便道:“裏面的字都認得了?”
雁卿認真道,“有不認得的,就問阿娘和先生。”
太夫人就笑道:“才八歲就把毛詩讀完了,旁家姑娘又有幾個能做到?我看你比她們聰明多了。”
雁卿倏的就清醒過來,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渴望的望着太夫人。她這反應毫不作假,滿眼寫的都是“真的嗎”,太夫人被她萌得心都化了,就笑道:“真的,比她們都聰明。你喜歡讀書?”
雁卿就一本正經的說:“喜歡。讀書能變聰明。”
太夫人就說:“能變聰明的事多了,日後阿婆一樣樣教你。”
雁卿就眨了眨眼睛,片刻后又有些惋惜卻十分果斷的說,“我學一樣就好了,多了學不好。”
太夫人忙說:“好,好。雁卿不貪心呢。”
因月娘不插話,太夫人就轉過去又問她,“月娘在讀什麼書?”
月娘垂着眸子,也說:“剛剛把詩經讀完。”
太夫人卻是知道的——雁卿學什麼,柳姨娘就讓月娘學什麼。因月娘落寞,此刻聊着就難免顯得冷清。還是雁卿在一旁插話,“妹妹比我小,也聰明。”太夫人才忍不住又笑起來,道,“是呢。”便又問月娘,“喜歡讀詩嗎?”
月娘道:“嗯。”
她心裏其實是哀怨的。林夫人將她送至老太太出,張嬤嬤還慶幸的對她說,“太夫人是憐惜姑娘呢”。這會兒給她的一分好便勝過平日的十分、百分,太夫人將她接來親自撫養,不教她落在林夫人手上,月娘感激不盡……可太夫人攬着她們說笑,何嘗真的顧慮到她的心境?顯然都沒將柳姨娘才被攆出去的事放在心上。
人賤之處,情薄至此。也不由得月娘不難受了。
月娘正心不在焉着,就聽太夫人又問,“最喜歡哪句?”
月娘就有片刻恍惚,一時心念百轉。最後瞧見雁卿認真的望着她,她便垂了眸子,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太夫人便十分欣慰,接道:“兄及弟,式相好,無相猶……你是個好孩子,雁丫頭也是個好孩子。你們兩個要好好相處。”
月娘便輕聲道:“是。阿姊心善,待我比旁人都好。”
太夫人才又笑着問雁卿,“雁丫頭最喜歡哪一句?”
雁卿就眨了眨眼睛,說:“很多句……”
太夫人又被她逗樂了,道:“只撿最喜歡的說。”
雁卿仔細的想了一會兒,道:“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太夫人就問:“為什麼喜歡這一句呀?”
雁卿是越認真,想的越多,能說出來的反而越少的人,憋了好一會兒才道:“……很歡喜。”
太夫人竟是聽懂了,就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髮,道:“阿婆也覺得這句好。你看縱然外間風雨交加,天昏地暗,可只要能見着那個人,便一下子歡喜起來。那得是多好的人啊——雁丫頭以後必能遇着這麼個人,讓你一輩子都歡喜無憂呢。”
趙世番在外間聽了一會兒,就打帘子進屋,笑道:“阿娘今日怎麼有閑情,逗弄她們兩個。”
太夫人倒是沒立即變臉,笑容卻也是淺淡起來。也不答話,只喚了崔、張二位嬤嬤來,道:“帶兩個丫頭去睡吧……今夜天有些涼,東間還沒暖過來,且讓月丫頭和雁丫頭住一處。”
兩位嬤嬤各自抱着孩子回去了。太夫人才指了指地上的椅子,道:“坐下和我說會兒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