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第二日又有早朝。
趙世番照例起得早,洗漱完畢之後,月光依舊明如白霜。他便往屋裏去看雁卿。
雁卿卻是和林夫人睡在一起。母女兩個睡德都很好,被子蓋得規規整整的。林夫人側身摟着雁卿,睡夢裏也可看出護雛的模樣,雁卿頭也靠着她,十分的甜美溫馨。
趙世番記着雁卿額頭被白上人切了一道,便用手輕輕試了試,那刀口十分平整,幾乎摸不出來,只微微有些發紅,位置倒還好,眉心就像是抹了一道胭脂。趙世番便鬆了口氣——心想這白上人救人,着實讓人憋一口氣。哪有不由分說就在姑娘臉上動刀的?
當然,還是救命為大。
趙世番瞧見雁卿枕頭旁荷包穗子委地,便幫她拾起來。覺出裏面沉甸甸的,忽然就有些關心閨女平時都玩些什麼,便倒在手心裏查看。見有護身符、五色縷、么指長短的銀制小劍,打磨過的桃核……就有些黑線。又抖了抖,就抖出一枚黃金絡着的紫玉來。
他瞧了一會兒,默不作聲的給雁卿原樣裝起來。又將穗子纏好了,放回到雁卿枕邊。
林夫人覺輕,此刻早醒了。看着趙世番離去,方悄悄的起身。也不喚醒雁卿,只關了門出去,令丫鬟婆子來伺候洗漱。
因她和雁卿歇在一處,崔嬤嬤便也隨侍在一旁。
前一日林夫人只顧着雁卿,雖也草草聽下人說了幾句,到底還不是十分明白原委。便讓崔嬤嬤細細的說給她聽。
這一個上午,燕國公府上便暗流洶湧。
林夫人一連傳訊了鴻花園七八個丫鬟婆子,又連帶各處門上管鑰匙的、內外門間傳遞消息的、並馬廄里掌管馬車的,接二連三也叫去問話。
林夫人已經有些年數不曾大張旗鼓的管過家,自柳姨娘進門,更是直接將她丟在鴻花園裏自生自滅。她脾氣也確實好了不少,每日守着雁卿、孝敬着婆婆,偶爾過問鵬哥兒、鶴哥兒的功課,漸漸就有些相夫教子的模樣。可人也不曾忘了,她是掌過兵的。
燕國公府由上而下那一套也與旁家不大一樣。如此調度起來倒沒讓人覺出亂象,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兆卻是有了。
果然,巳時還沒過,便有婆子帶上人進了鴻花園。
#
雁卿哭着醒來,醒時枕頭都濕了,她抽抽噎噎的只覺得做了一場十分傷懷的夢。夢裏景象大都已忘記了,心裏彷彿被剜去一塊似的空蕩蕩的感覺卻還在。
墨竹聽到動靜,忙帶人進來服侍。
進屋見她滿臉是淚,先嚇了一跳。擰了毛巾為她擦洗的時候,便問:“姑娘怎麼哭了,是頭上疼嗎?”
她一說,雁卿才感到腦後木木的發疼。倒是想起來她讓柳姨娘推了一下的事。知道不是為這個,便說,“做了個很難過的夢,不是為了疼。”
墨竹便鬆了口氣,問:“夫人吩咐,姑娘今日可歇一歇,不必急着讀書習字。咱們可尋些有趣的東西來玩……前日大姑娘不是還想跟我學編草嗎?一會兒吃過飯咱們就去,可好?”
雁卿心裏卻記掛着月娘。待要和墨竹說,墨竹必然不肯讓她去鴻花園。也不徒勞懇求,只乖巧的點了點頭。
墨竹便命人將早膳端進來,先服侍她吃着。瞧見她腦後紗布上洇的血跡乾涸了,又命人去取新的紗布來,在一旁鉸開。
雁卿才喝了兩口,就聽到院子裏騷亂起來。她依稀聽到月娘的聲音,便兔子般從椅子上跳下來,就要奔出去。
月娘卻先進屋了。
她是哭着闖進來的。進屋看見雁卿,二話不說便撲跪下來,道:“阿姊救救我姨娘吧!”
雁卿何曾見過這種陣仗,倒是懵懂了好一會兒。看見月娘哭得滿臉是淚,眼中哀楚慟人。也不知是懂了還是沒懂,就已從放下勺子上前,說:“喔,我們去吧。”
月娘臉上就要露出喜色來,墨竹已上前拾起湯匙,攬了雁卿道:“大姑娘,你昨日才昏厥過去,已有兩頓飯沒吃了。若一會兒再餓得暈過去,我們怎麼向夫人交代?”
雁卿的肚子卻誠實,緊跟着就咕嚕了一聲。她倒不怎麼在意,月娘卻已經滿臉漲紅了。
月娘已懂事,知道林夫人要主事,找太夫人是沒有用的——太夫人何必為了護着一個侍妾與林夫人作對?倒是能去求趙世番,此刻卻也遠水不救近火。唯有雁卿親自求情,林夫人才有心軟的可能。因此聞訊便闖來求雁卿。
她如何不記得,昨日雁卿昏厥不醒,正是柳姨娘做的惡?雁卿不計前嫌,她卻並非不知羞恥的。
此刻也只能強忍着,道:“阿姊。母債子還,姨娘對不住你的,我替她賠給你。你便救救她吧!”便聲聲入肉的往地上叩頭。
雁卿忙從墨竹手裏掙出來,撲上前攔住她,道:“你別哭,我不餓了。我這就跟你去。”
雁卿慈悲,墨竹卻對柳姨娘房裏出來的人沒有同情。
昨日崔嬤嬤令她守着雁卿,她因有事暫且離開,看雁卿還睡着,便只叫兩個小丫頭守着雁卿。誰知等她辦完事,雁卿卻滿頭血的橫着回來了。這會兒林夫人依舊令她守着雁卿,她說什麼都不會再讓雁卿離開視線半步。自然更不會再讓雁卿被鴻花園的人給誆騙了。
就道:“大姑娘是聽夫人的,還是聽柳姨娘的?”雁卿去看月娘,墨竹便也瞟了月娘一眼,對她說,“二姑娘與大姑娘是平輩姊妹,不要行此大禮。否則讓人知道了,還不定編排出些什麼。且二姑娘說母債子還,豈不聞還有母命難違?哪有身為女兒,攛掇着長姊與母親做對的?何況柳姨娘不過是府中奴婢,膽敢謀害少主人,可見心思齷齪該死。二姑娘這般為她謀划,真是拿玉瓶喂老鼠,作踐了自己的身份。”
月娘哪裏能說得過她?也不求說得過她,只哀切的望着雁卿,“阿姊,姨娘她不是故意的……”
墨竹也抱起她,道:“大姑娘頭上紗布都讓血洇透了,吃完飯我給您換上新的。夫人叮囑還要再令大夫來瞧瞧,別留下什麼后症……”
雁卿垂着頭,沉默了片刻。終於望向墨竹,道:“我得和妹妹去。”
墨竹平日裏愛她的單純、善良,此刻卻也真有些惱她不聰明了,“大姑娘!”
雁卿只解釋,“妹妹是玉瓶……”她腦子清楚,奈何嘴笨,說不出什麼高明的話,只好焦急的強調,“我為妹妹去的。”
墨竹與月娘俱是一愣。她們卻都是聰明人,當即便明白了雁卿的意思。她雖說不明白,卻知道墨竹比喻對了。月娘就是那玉瓶,柳姨娘就是那老鼠。玉瓶她就是要護着老鼠,難道你就能連玉瓶一道打碎了嗎?她看重的是月娘,並非真被蒙蔽、利用了。
片刻后月娘抬手擦了擦眼淚,道:“阿姊的恩情,我一輩子記着。”
墨竹擰不過雁卿,也不能真看着二姑娘叩頭到死,也只能磨磨蹭蹭的領着雁卿和月娘去找林夫人。
月娘雖心焦欲焚,恨不能雁卿肋下生出雙翼,立刻飛去鴻花園。可瞧見她面色蒼白,搖搖欲墜,頭上還綁着帶血漬的紗布的模樣,也沒有臉再做催促了。
一行人且磨蹭且焦急的往鴻花園去,卻遠遠的先看見有婆子落了鎖。
自籬門可望見鴻花園中落葉不掃,滿園衰敗之色,顯然已是人去樓空了。
月娘愣了片刻,便飛奔過去拉住了婆子的手,焦急的問道,“柳姨娘呢?”
婆子倒是見過月娘,忙行禮道:“二姑娘。”又說,“只領命來鎖院子,卻不曾聽過柳姨娘怎麼了。”
那婆子說不知道,其實也是多少聽了些信兒的。這些大家大院兒的,又是林夫人這樣的主母,處置一兩房侍妾還不是常有的事?雖柳姨娘在府上口碑也不差,可要說好到令人同情,也沒這回事。婆子也不欲因此被月娘揪着追根究底,免得令林夫人知道了不痛快,因此敷衍過去,忙就借故告辭了。
月娘獃獃的站在鴻花園門前。她記得昨日鴻花園還是一派溫暖熱鬧的景象。因阿寶開始吃旁的東西了,太夫人還特地撥了身旁一個老嬤嬤來指導。錢物流水般花用,午飯有頂點兒不合心意,柳姨娘便要嫌棄的倒掉重做。月娘稍微覺得有些過了,勸說時還被柳姨娘指責“享不起福的”。她抱怨柳姨娘讓寶哥兒給喜昏頭了,張嬤嬤便寬慰她,“寶哥兒日後也是姑娘的依靠呢。”
可這些轉眼就如煙雲般消散了。她連生母的下落都不知道,甚至都沒處去打聽。枉論要保住她。
月娘一時只覺得日光灼熱,照在身上卻是冷透了。
墨竹與一眾丫頭婆子輪換着抱着雁卿,這才追上來。見鴻花園門庭蕭索,一時都不知該說些什麼。
雁卿從墨竹懷裏下來,拉了拉月娘的手,道:“我們再去找阿娘。”
月娘勉強點了點頭,對着她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來。笑得比哭還要難過,想哭卻已經是哭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