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趙世番想到這裏,雖越發覺得自己比不上雲娘,卻終於下定了決心推門進屋了。
屋裏略有些暗,他又心不在焉的琢磨着稍後的說辭,果然又在拐角處撞上了博山爐。黃銅的爐子撞在骨頭上還是很疼的,他就頓了下腳步,心裏略有些負氣,吩咐:“搬出去。”
身後小廝忙從命弄開。趙世番卻是記起來,這一對博山爐也已是舊物了,還是當年他父親隨先皇伐蜀時得來的東西,一直丟在庫里生塵。因林夫人不愛熏香,成親后屋裏便不曾陳設熏香爐。那一回他費心弄了西域奇香來,非要令林夫人試,林夫人才從庫里尋出這對博山爐來擺上。十幾年了,卻還擺在屋裏。
他便又記起林夫人床楣子上掛着的香逑,似乎也還是當年她隨手拋玩的那枚——那也是時興了許多年的玩意,鏤空的銀球內置小圓缽,球怎麼轉缽口都朝上。在碗裏燃上香料,香氣便從鏤空處溢出。早些年貴婦人坐車外出,都愛在袖子裏攏一枚。車過之處,連塵埃都染上香味,十里不絕。城中頑童爭相追逐,都以為香車裏坐的是神仙妃子。
這也是一樁雅事。他便做了兩枚送給林夫人把玩,林夫人隨手拋起接住,笑問道:“身後追着許多閑人有什麼風雅的?”他便說,“我覺着你比她們都更像神仙妃子,何以反不如她們受追捧?”林夫人便抿唇看着他笑,後來她就噙了笑垂下睫毛,說,“你覺着我好便夠了……我卻懶得去理會旁人追捧誰,不追捧誰。”然而到底還是收下了。夜間她便將香逑攏在被褥下,趙世番掀開被子便覺得暗香撲鼻,便涎了臉往她身上去嗅。少年夫妻難免浮浪放縱,床笫間也頗有可炫耀的戰績。鏖戰之後林夫人便笑他,“確實是風雅的東西——還非要我帶出去玩嗎?”他自然是不許了。
他和林夫人成親時,人人都預言他們兩個日後必成怨偶。可其實趙世番自己很清楚,當日雲娘將長刀砍上桌案時,他便已覺得林夫人美貌至此,縱然真被她砍一刀也是甘願的。少年心性難免淺薄,易被皮相迷惑。可漸漸相處下去,便更被她的才情個性所吸引。他越明白雲娘的過人之處,發奮匹配之餘,也越清楚自己怕是此生難及。可要說自卑,卻也不至於。
少年時不曾山盟海誓過,可那個時候他和林夫人之間也確實是一心一意的。正所謂執子之手,夫復何求。
此刻想來,卻有些滄桑傷懷了。
當年那些舊物,林夫人都還好好的留着。人人都覺着她會“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可見他們都錯了。
趙世番恍神有些久。再回神時,便聽見裏頭傳來了孩子哭聲。那哄孩子的聲音分明就是林夫人的。
他略窘迫,卻還是趕忙進屋去了。
林夫人是不怎麼會哄孩子的——當年養阿鵬的時候她便對奶媽說,“平日裏照顧好了便可,若他無緣由的哭就抱來找我,我有辦法治他。”聽者無不滿頭是汗,生怕阿鵬真落到她手裏。還好阿鵬乖巧好養,吃喝拉撒睡舒服了,從不亂哭鬧。
後頭阿鶴倒是有半夜哭鬧的習慣,慢慢的卻也讓林夫人給倒過來了。對親兒子,她是真能狠下心,哭鬧時說不管就真不管。
此刻卻抱着阿寶滿屋子裏繞,又指着房裏的東西給他看,又搖撥浪鼓的。頗有些被孩子治住了的模樣。
見趙世番進屋了,她便略有些不自在。然而片刻后也就坦然了。
且將阿寶還到翠竹手裏,對趙世番道:“我們出去說吧。”
聲音壓低了,便有些示弱的意味,十分的柔和動聽。
趙世番很有自知之明,曉得這是因為阿寶在一旁的緣故,忙就道,“不用,在這裏說吧。”
李嬤嬤不在,翠竹又不十分會抱孩子,阿寶很配合的又大哭了起來。林夫人無奈,只得將阿寶再接過來,低緩的發出些催人入睡的樂曲來。趙世番便湊過去,試着哄了一下阿寶,隨口道:“你又何必非養在自己屋裏?將西間收拾出來給他住,多安排幾個嬤嬤照顧也就是了。你白日裏這麼多事,已經夠辛苦了。”
林夫人便看了他一會兒,道:“家裏的事卻沒有多費神。”
趙世番就被噎了一下,道:“也是……你的才具管家事,原本就是牛刀殺雞。”片刻后又道,“縱然不累,夜裏也得好好睡的。”
這樣言之無物的關切已聽了許多年,可那笨拙又有些負氣的讚美確實有些年數沒聽過了。林夫人倒也有片刻失神。
便嘆了口氣,道:“柳氏的事你已知道了?”
趙世番略有些難堪,只胡亂點了下頭。片刻后又道:“是我惹出來的,這些年讓你和雁卿受委屈了。”
林夫人聽出他的意思,一時便默然無言。
話已出口,後面的便也容易了。何況早些年也多是趙世番順着她的,此刻便依舊如當年相處時那般,握了她的手道:“我們和好吧。”
林夫人總不作答,阿寶又哭鬧不止,趙世番便有些煩。硬將阿寶抱過來塞到翠竹手裏,“將他抱出去哭。”
他再回來找林夫人,林夫人卻已打了帳子進裏邊兒去了。趙世番忙追進去,就見林夫人往角落裏去躲,他便再追過去……就發現林夫人悄悄的背着他在擦眼淚。
趙世番愣了一下,悄聲回頭給林夫人擰了條濕帕子遞過去。林夫人側着身子接了,又背對着他擦乾淨,才回過頭來。
“你說和好……是說這一回就算了,還是要長長久久的與我好下去?”
趙世番又愣了一下,忽然就明白過來,忙道:“自然是長長久久的好下去。我是真心認錯的,日後再不做令你傷心的事。”
林夫人便抬手止住他,道:“既然如此,有些事我便非要問明白了。”
趙世番道:“……是。”
她斟酌着措辭,趙世番便凝望着她,等她開口。
林夫人便緩緩的從頭說起,“說句不大中聽的話,哥哥。當年我很不解父親為何就挑中了你——才情平庸,武藝更尋常,也就圓滑玲瓏些,卻也不過是尋常紈絝都懂的世故。竟無一處能令我折服的。”
這話誰都不愛聽。趙世番忍不住就插嘴,“我也沒那麼差勁吧——至少家世是能與你匹配的!”
林夫人便被他給噎了一下,“你還真是……”待要說他涎皮賴臉,可話又說回來,他們這些子弟誰不仰仗家世的?便道,“是,家世匹配,容貌也很不差。”
趙世番被她噎回來,就有些訕訕的不敢多搶白了。
林夫人才又道,“待成親后我才信服父親的眼光。你確實與旁人不同——這世上父親之外,能容得下我的男人也許不少,可願意縱容我去做我想做的事的,大約就只有你一個了。而且竟是我淺薄了,你雖沒有文采武藝,卻有做事的才能。更難得的是識才、容人的氣度。謝二、慶樂世子他們信重你,可見都是比我有眼光的。”
趙世番並沒少輾轉聽說旁人對他的評價。然而林夫人親口承認,分量自然不同。一時竟有些面紅耳赤了。
林夫人便直言,“而我雖被旁人說得很不堪,卻很有些自視甚高的毛病。若你也與那些閑人一樣,大約我們夫妻間就不是當年相處的情形了。”
趙世番這回聽明白了,“……是。”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夫妻間相處也不外乎如此。林夫人沒瞧上他卻還敢嫁給他,自然是有壓倒他擺弄他,當他的家做他的主的準備的——她這樣的女人難免有些驚世駭俗的膽量,不是三從四德的規矩能束縛得住的。而她也確實有接手燕國公府的才能。
可她並沒真這麼做。
此刻被點通了,連趙世番自己也是意外的——他所見的天縱之才,個個最不缺的就是掌控欲,尤其是對身邊的人。但哪怕在他最迷戀林夫人的時候,林夫人也不曾耍手段擺弄他。甚或細細追究起來,她做的恰像一個最賢惠順從的妻子。在柳姨娘之前,林夫人沒有哪怕一次,真正違逆過他的心愿去自作主張。
他正想着,便見林夫人寒星一般的眸子正凝望着他,追問道,“我沒那麼做。哥哥,你想過為什麼嗎?”
她已有些年數不曾叫他哥哥。年少時這叫法飽含了調笑的意味,親昵又曖昧。此刻叫着卻暖得令人感懷。明明已經歷了這麼多事,卻彷彿她的感情一直都不曾變過一般。
趙世番其實是知道那答案的,只是此刻竟然說不出口了。趙世番總不答,林夫人眼睛卻又紅了,她便又要背過身去。趙世番忙扶住了她,男人都是得寸進尺的。此刻他忽然明白了些什麼,竟有些卑鄙的想要等着林夫人自己承認不可了。
但林夫人眼淚滾落下來之後,那種小人得志般的沾沾自喜就褪去了。
他便揩去她的眼淚,說:“是我混賬……讓你傷心了這麼多年。我也,我也很早之前便……”要說出來終究是難為情的,他便道,“都已是老夫老妻了,你別哭。”
林夫人搖了搖頭,“那些年我確實覺着,你是我的良人。能和你結成伉儷,是上天玉成……可後來,晉州城出了事。”她閉上眼睛,竭力平復着心情。趙世番身上也驟然冷下來,一時各自默然。許久之後,林夫人才接著說,“那是我一輩子最艱難的時候。如果不是有你在我身邊,我大約是撐不下去的……”
趙世番便要抱住她,林夫人只搖了搖頭,抬手抵住他的胸膛,說道,“後來我隨父親攻入鄴城,親手給鴻哥兒報了仇……我想着,最艱難的時候已過去了。”她便又仰了頭望向趙世番,“可我不明白,哥哥,最艱難的時候你都能陪在我的身邊,為什麼那會兒反而要疏遠我了?”
趙世番無言以對。
林夫人便道,“我自認並沒有哪裏比柳氏差……或許是我想錯了,你其實也並沒有那麼喜歡我。”
這也便是林夫人不如人的地方。太夫人一眼就能看出是鴻哥兒的緣故,可林夫人想了五六年,卻還是不明白。
當然也或許是因為柳氏出現之後,她便不屑再想了。
趙世番終於還是說道,“那年我回到晉城……你也許不記得了,夜裏你驚夢醒來,哭着對我說‘對不起……’”要追憶當初,確實是不容易的,“你說‘是我的錯,我應該聽你的勸,早早的帶着他們回長安’。”
林夫人身上便一震,趙世番忙抱住了她。
林夫人便說,“你是恨我當初……”
“不是。”趙世番忙說,“那個時候我只恨梁軍殘虐。你自責時我才意識到,鴻哥兒的事何嘗不是因為我自私?那時我雖讓你帶着孩子們回長安,也只是一說。心裏卻是希望你能留在我身邊。所以並沒有真安排你們回去……何況我是個男人,保護妻兒該是我的責任。”
林夫人說不出話,只抱住了他,壓抑着在他懷裏哭泣。他便輕輕拍着林夫人的背,“我是個庸人,心事總解不開,便起了逃避之心。後來又做了錯事,越發不敢面對你。便拖延至今。如今我確實知錯了,你肯原諒我嗎?”
林夫人點了點頭,說:“嗯。”提及鴻哥兒的死,難免又傷心的哭了一場。可後來她還是說,“天下遇害而亡的人,誰敢說自己就沒半分錯處?縱然再沒有,他偏偏在那個時候出現在兇手跟前,豈不也是劫難?難道你就能說他是自己找死的嗎?該恨的是兇手,過於自責,反而是不明是非了。”
趙世番只道:“夫人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