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新章
阿緋覺得自己站在一場幻境之中,滿目黑色跟金色跳躍,織成一片閃閃爍爍地幽暗。禎雪的臉就在面前,她卻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伸出手去的話,那張臉跟那個人即刻就會化為烏有。
終於問出了那句話……心中像是有什麼被繃緊了,到了極限。而若是那東西不幸綳斷了的話,大概連她的心跳也會一併帶走。
阿緋有些後悔,來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喝點酒,酒壯英雄膽,會讓她更無畏一些。
然而心中卻又知道,不管是什麼,都無法抵禦此刻她心中那深深地恐懼感。
禎雪靜默地看着她,然後他說:“你過來。”
阿緋不動,禎雪喚道:“阿緋,你過來。”他向她伸出手來,眼神親切,語氣溫柔。
阿緋反而後退一步。禎雪見狀,輕輕嘆了口氣,他自榻上起身,往她身邊走過來,阿緋還想再退,然後雙腿已經不是自己的,就一直獃獃地站在原地。
就好像劈開面前夜的幽暗,禎雪走到她的身邊,一身薄薄的絹絲衣裳如雪,隨着動作衣擺飄拂,盪起好看的弧度,他嘆息似地問:“為什麼會懷疑我呢?這個,不是你最喜歡的臉嗎?”
阿緋雙眸陡然瞪大,像是聽到最可怖的事。
禎雪卻伸出手來,怕她逃走似的按住她的肩膀:“不過這樣也好,我已經想了很久,這一幕戲究竟如何了局,既然你開了口,那麼我也不必再多想了……”
阿緋忽然想掙扎開,或者捂住耳朵不去聽。
禎雪微微躬身,凝望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是誰的,是不是?其實你心裏早已經明白……”
阿緋心中還殘留着一絲幻影,盡數被這兩句話打碎,她站直了身子,不再後退,破罐子破摔似的發狠:“我要你說,我要你親口告訴我!”
禎雪見她這麼快鎮定下來,不由地有些意外,聽了這句,面上卻露出幾分悲傷神色。
他的確是想對她說的,那些他隱而不敢提及的真相,那些他幾乎沒了權力去提及的真相,曾幾何時他以為,作出如今這選擇,或許有一半是為了她,然而直到如今才明白,他作出的這選擇,的確是將他的身子推到她的身邊,但是事實上他們之間,卻再也沒了親近的可能。
所謂咫尺天涯,不過如是。
他也知道這一刻遲早來臨,也曾幻想過是在何種情態下開始的……他該如何去對她坦白或者解釋,但他卻沒想到竟是在這個毫無準備跟預兆的夜晚,她突如其來。
然而,已經沒有退路了。
禎雪雙眸一閉:“阿緋……”接下來,是那個曾叫慣了三年的兩個字,那個刻在他心底最珍貴處的稱呼,如今從心裏爬出來,攀在喉頭上,沖向舌尖,在那處翻翻滾滾……
然而燈光跳躍里,他看到阿緋眼中那幽暗的小人兒,那張臉,已經不似昔日了。
禎雪身子一震:以他如今之面目,那一聲喚出,場面會是何等可怖,又會是何等荒唐可笑?
“我是……”他欲言又止,滿嘴辛澀。
阿緋握拳看着他。禎雪看着她發亮的雙眸,聽她說道:“你也沒膽子跟我說嗎?”
禎雪心中有一股火,繞來繞去,最終他一把握住了阿緋的手,將她拉到身邊:“為何我沒膽子跟你說,話到了這個份上,你必然也明白了,我也沒什麼可隱瞞的,是,我就是你心中所想的那個人,我就是宋守,也就是……朱子迦生!”
他像是把心掏出來,袒在了她跟前,等待一個生死判定。
很奇怪地,阿緋心中有一塊極大的石頭忽忽悠悠地落了地,似乎預感成真,有瞬間的輕鬆,然而很快,那石頭的重量加重起來,沉甸甸地壓着她,變成了山似的,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為什麼?”阿緋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身不由己般地在問,“你會出現我並不奇怪,可是,我的皇叔呢?你的臉……為什麼……”在這個當口,她居然十分冷靜,阿緋覺得自己的表現很值得稱道。
禎雪垂眸看她,沒想到她會直接問這個問題,甚至越過了對他的判定。她果然早就預感到了他是誰吧……畢竟是曾朝夕相處的人,她只是怕面對而已。
然而這卻又是最難的一個問題,他可以直接承認他就是朱子,但是他無法應付接下來的這個勢必會出現的問題。
因為知道那個答案對阿緋來說,舉足輕重,甚至真的事關生死。
“你說啊。”阿緋望着他,想從這張臉上看出破綻來,但是臉是禎雪的臉,容貌上毫無可挑剔之處,甚至因為看得太久,幾乎有些陌生了,她垂死掙扎似的開口,“皇叔呢,我想見皇叔。”
禎雪,也就是朱子,在這一刻,他其實可以撒一個謊,只要他願意,他可以編造許多天衣無縫的謊言出來,暫時將這個僵局應付過去,可是他卻不知道,再等下一個機會會是多久,其中更有多少變數,而時機,會不會比現在更差。
所謂,長痛不如短痛。
朱子握住阿緋的雙手:“你以為,我為什麼會在這裏?這是皇叔臨去之前所託付的。”
阿緋的臉色在夜色之中陡然慘白起來:“臨……去?”
朱子心頭一震,他手中的阿緋的手,冰涼一團,像是握着一團冰,他的目光變幻,忽然對自己的決心不確定起來:“當年、事變之後,皇叔一直卧床不起,身子日差,他自知好不了的,自你回來后,皇叔見你情緒不穩,怕自己有個三長兩短后,連累你也受不住,故而讓我假扮是他……”
“那皇叔呢?”阿緋仍舊瞪着眼睛問。
臨去,這個詞有很多解釋的法子。
本來朱子是要把那個結局說出來的,雖然殘忍,但可以讓人清醒,然而就在望着阿緋雙眼的瞬間,朱子忽然決定,要選擇另一個法子。
朱子慢慢說道:“皇叔身子大不好,已經無法撐下去,正好那時候京內來了一位雲遊四方的道人,為皇叔診脈之後也覺無法,但他卻跟皇叔說海外有座島,醫術十分昌明,所以由幾個親信陪同,乘船出海了。”
“出……海?”阿緋跟着念了聲,聲音飄渺,“皇叔……出海了?扔下這所有,包括我……”
“皇叔也是迫不得已,”朱子見她神情平靜,又道,“當時是事不宜遲,多耽擱一刻就多一份性命之憂,皇叔更怕你見他熬着病體難免難受,……他,是為了你好。”
到目前為止,朱子的解釋仍舊是天衣無縫的。
就算這解釋是在最後關頭才改了口冒出來的。
阿緋看看朱子:“你……”
朱子無言以對,只等她發話。阿緋想了想:“那個島叫什麼名字?道人叫什麼名字?”
朱子說道:“你想幹什麼?那島的所在無人知曉,皇叔也是因為那道人領路才能去的……那道士也是行蹤詭譎莫測,聽人稱呼他為‘太玄道者’,至於島嶼,他們都只說是神仙島,或許是戲稱罷了。”
“皇叔就信了?”
“因為皇叔那幾日本來撐不下去了……”朱子望着阿緋的臉,見她露出擔憂的表情,心裏一寬,又接著說道,“那道士出現后,也不知用什麼法子,才讓皇叔的身子又好轉了些,而且這道士在江湖裏是很有名聲的高人前輩,於是大家才信他的。”
阿緋思忖了會兒,心雖然仍舊噗通噗通在跳,可是好歹還是控制的住的。
“皇叔為什麼這麼信任你?”
“因為……”朱子笑了笑,“當初我在京城的時候皇叔就對我很是照料,而且他知道,我其實跟他一樣……”
“一樣什麼?”
“一樣都是想要好好地保護一個人,對她好,不讓她難受落淚的。”
他的聲音十分溫柔情深,阿緋自然知道他所說的“一個人”是誰,但這實在不是個好時機,阿緋顧不上想別的,說道:“可是你是南溟的人,皇叔那麼看重大啟,怎麼會容你代替他?”
朱子說道:“第一,我有這個能耐,第二,皇叔允我暫代他的身份,也是有條件的,他逼我起過誓。”
阿緋見他表情真誠,但是這張臉是禎雪的臉,她似是而非地看了會兒,竟然無法面對,就低頭問:“什麼誓?”
朱子說道:“皇叔逼我以南溟的炎龍之神起誓,不能引發天下刀兵,不能亂了大啟,不能濫殺無辜,既然代了他的身份,就應付出代價。”
阿緋獃獃地看着他的眼睛,想從裏頭看出宋守的影子來:“那你都答應了?”
朱子點頭:“大啟跟你,都是皇叔心裏最重要的,我都會替他守着。”
阿緋問:“你不是要報仇嗎?不要復國了?”
朱子微笑:“我沒有說過不要復國,報仇的話,傅清明已經死了,而復國的事,我也正在着手,但不是以戰爭的手段。”
阿緋點點頭,很快明白過來:“你說的也對,如今你就是皇叔了,傅清明又不在,皇兄肯定很聽你的話,你如果要扶持南溟……又有誰會說不?”
“其實也的確有些人不喜歡的,但事情要慢慢來,”朱子輕聲說道,“阿緋,過去的都過去了,以後……”
阿緋卻忽然又抬頭看他:“那麼,對付傅清明的事,是你的主意,不是皇叔的主意?”
朱子沉默片刻,說道:“是我的主意,傅清明跟我南溟有血海深仇,我容不得他,皇叔當初對我所提的條件里並沒有特意說及傅清明,皇叔自己也明白,我跟傅清明兩個之間,是不死不休的,而且倘若我不對他下手,他遲早也會看出不妥,到時候,恐怕我自身也難保了。”
阿緋問:“他去剿滅南溟,是父皇的主意,你為什麼單單恨上了他?”
朱子復又沉默,過了會兒才又開口,聲音有些蕭瑟寒意:“你一定會記得向你揮刀刀上滴血的人,恨意甚至超過了指使他的人,若不是傅清明,恐怕沒有人能夠攻滅南溟,故而我不恨他去恨誰,何況你父皇,他也……”
阿緋覺得他要說她的父皇已經死了,自然不用再去多恨,果真,如此一來傅清明就首當其衝了。
阿緋心裏還有一個謎團,縈繞不去:“皇叔的身體先前很好,為什麼忽然之間就病的那麼嚴重了?”
朱子道:“傅清明沒跟你說過嗎,皇叔是受了傷的……”
“怎麼傷的?”阿緋衝口問道,這件事傅清明的確跟她說過,然而她不是十分的相信而已。
“是在亂戰中給一些叛軍傷到了……”朱子神情如若,語氣帶些安撫,“放心吧,或許這會兒皇叔到了那神仙島,身體也大有起色……遲早有一日會回來看你的,他臨去之前,也是這樣說的。”
阿緋聽完他最後一句,默然轉開目光,直直地望着虛空,眼睛裏像是蒙了一層霧一樣朦朦朧朧地,朱子心頭一緊:“阿緋……你聽明白了嗎?”
阿緋像是才反應過來,重看向朱子:“是……嗎?皇叔會回來看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