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宮,宮斗
毫無預兆地,阿緋趴在方雪初的身上,一抬頭正對上他清冽的雙眸,就算是在此刻,他的神情依舊沒什麼變動,只是一手攬着阿緋,一邊冷靜地看着她。
阿緋任憑方雪初攬着自己,忽然問:“你怕不怕被人看到?”
方雪初道:“怕什麼?”
阿緋輕輕一笑,忽然伏底下來,靠在他耳畔又說了句話。
方雪初神情不變,也不做聲,阿緋卻看到他雪色的臉頰邊兒上慢慢浮起淡淡粉紅色。
阿緋望着那一抹緋紅,眨了眨眼,手撐在他肩頭起身:“算啦,抱都也抱了,給我看一眼又如何?你最好了,給我看看嘛。”她不死心地又低頭去拉扯他的衣袍。
“還是規矩些的好……”話雖如此,方雪初心裏念着那句“你最好了”,卻嘆了口氣。
他把她放開,又一本正經地說:“與其讓你這般亂來,倒不如我自己動手。”
阿緋乖乖地跪在旁邊,等着看似的。
方侍郎看她一眼,幾分無奈,然後便將袍子往上拉起,大紅官袍底下,是黑色綢褲,他將褲腳從靴子裏拉扯出來,往上捲起,露出底下雪白的肌膚。
黑白相映,旁邊大紅一襯,顏色的極致互相一撞,說不出的打眼。
阿緋眨了眨眼,看到他腿上那幾個小小的疤痕,是蛇牙咬住留下的,那條蛇委實兇悍,大概也是被打得發了凶性,在方雪初的腿上留下數處痕迹。
阿緋俯身,漸漸地靠近了看,整個人像是匍匐在了地上一般,又抬手輕輕摸過去。
方雪初望着她的表情,身子不為人知地抖了抖,就在阿緋的手指頭碰到他的傷痕之時,極快地把褲腳放下:“看夠了。”
阿緋正要碰一碰,方雪初拉住她的手腕:“到底是公主,你趴在地上成何體統,起來。”將她硬是拉起,靠在自己身邊兒坐着。
阿緋望着他冷清的臉,沒頭沒腦冒出一句:“我有些後悔啦。”
方雪初長眉一挑:“後悔什麼?”
阿緋垂頭看着自己的手,雙手交握在一塊兒,有些不安地絞着:“後悔……來找你,也後悔……”
“沒關係,”方雪初不等她說完,便淡淡說道,“你大概不知道,我等了多久才等來你一次後悔。”
阿緋臨走的時候,方雪初仍坐在那殿閣外頭,半靠着斑斕的紅柱子,對阿緋說:“我想再坐會兒。”
阿緋回頭看他,他卻不看她,一腿垂在石階下一腿豎起來,手搭在上頭,微微地垂着頭,幾分落寞。
他只是默默地望着那沒到人膝蓋的雜草,風撩着他大紅的袍子跟身邊兒的書頁,袍子無聲抖動,書頁嘩啦啦地響成一片,而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容顏清清冷冷,宛若不動冰山。
阿緋狠了狠心,才讓自己拔腿離開。
阿緋轉到前頭,見孫喬喬跟連昇一大一小站在一塊兒,孫喬喬不知在聒噪什麼,連昇卻瞪着眼睛四處打量。
旁邊不遠處是唐西,孤零零地站着,像是一棵風裏的枯樹。
西爺面上略見幾分抑鬱,看到阿緋出來,那抑鬱越發成倍增長。
阿緋摸摸連昇的頭,便跟孫喬喬說:“喬喬,我一會兒打算入宮,這幾天又辛苦你啦,就給你半天假消散消散,你去找步輕侯也好,隨便逛逛京城也好,高興吧?”
孫喬喬一本正經道:“雖然我還是願意跟着公主,但既然是公主的命令,我也很樂意遵從,那我就去啦。”
阿緋笑:“去吧,但在此之前把連昇先送回府。”
連昇急忙拉了她的袖子一下,阿緋知道連昇的心意,便道:“知道你不願意進宮,不必勉強,再說我是不會吃虧的。”
孫喬喬笑道:“我覺得也是,殿下不去欺負別人就已經謝天謝地啦。”
阿緋哼了聲,一揚下巴先走了,還不忘叮囑:“好好地把他送回去,不要有任何閃失。”
孫喬喬在後面笑着應道:“遵命殿下。”
小太監誠惶誠恐地將阿緋迎進殿內,慕容善從桌子后探頭向她打招呼。阿緋見他面前的桌上堆着好些書本兼奏摺之類,宛如書山,桌子又大,慕容善坐在後面探頭探腦,樣子像極了被五指山壓住的孫猴子。
阿緋忍不住笑:“皇兄,你在幹什麼?”
慕容善向她一招手:“快過來,朕要被這些東西給逼瘋了!”
阿緋繞過去,跟慕容善一塊兒坐在長桌後面,隨手撿了一本書,竟見連“如是我聞”這種高深莫測的也有,頓時對慕容善另眼相看:“皇兄,你還看佛經啊?真瞧不出……”
慕容善長長地嘆了口氣:“朕是沒法子給逼的,希圖看看能靜靜心消消火,誰知道只看了一頁就看不下去,反而頭暈眼花。”說著,就拿手揉眼睛。
阿緋看着他消瘦模樣:“皇兄,當皇帝是不是很辛苦啊?”
慕容善道:“當然了,真是不在其位,不知其苦,當初還以為是……”臉上便露出點悻悻之色,卻未曾再說下去。
阿緋道:“可是我隱約記得父皇是很威風很了得的,當初幾個哥哥也都很想自己當太子。”
慕容善一驚:“皇妹,你……你記起來了?”
阿緋對上他的雙眸:“該記得大概都記起來了吧。”
慕容善咽了口唾沫,露出幾分不安神情:“是……嗎。”
阿緋伸手在那些書冊上划來划去:“而且我記得皇兄原先好像是不怎麼喜歡我的……”
慕容善像是被口水噎到,雙眸瞪大。
阿緋笑:“看皇兄的樣子大概是真的,那為什麼現在對我這麼不同了呢?”
兩人坐在這長桌之後,說話聲音都悄悄地,只有兩人之間才能聽到。
慕容善看一眼阿緋,似乎被她的話觸動,露出想要說點什麼的樣子,卻小心地問:“皇妹,你想說什麼?”就像是縮在殼中的寄居蟹一樣,只是伸出觸鬚試探一下又極快地縮了回去。
阿緋挑眉:“皇兄對我這樣好,總不會是忽然之間覺得我比之前可愛,那……一定是有點緣由的,我猜,莫非是因為皇叔……還是傅清明的原因?”
阿緋在正陽殿呆了半個時辰才出來,日影已經有些偏西了,阿緋眯起眼睛看了會兒,忽然想去自己以前的寢宮走走。
原先對皇宮,宮內的人以及整個京城感覺都淡漠的很,但是記憶里的那些東西一片一片地拼起來后,感覺卻又不同。
阿緋看着這一切,就好像看着已經失去了卻還在心裏懷念的東西,分明極為熟悉,但是靠近了,卻只覺得陌生。
就像是慕容善,明明是兄長,且裝出一副很親切的模樣來,可是最初的意外過後,想起關於他的一切,阿緋心裏頭涼涼地。
在這個皇宮裏,唯一對她好的人果真只有一個而已。
一直到想到了禎雪的臉,阿緋心裏頭才又升起一絲暖意,暖意融融地蔓延開來。
她伸手在胸前一按,安穩了幾分。
公主殿在皇宮的偏西南處,阿緋走了會兒,發現自己居然有些迷路,短短地幾年時間,竟讓她記不清回自己寢殿的路,這感覺讓阿緋覺得迷惘而又有幾分哭笑不得。
帶路的宮女太監並未發現異樣,垂着頭默默而行。
阿緋暗中嘆了口氣,老老實實跟着走了會兒,卻意外地發現了前邊兒的宮道上,徐皇后帶着一幫子太監宮女浩浩蕩蕩而來。
阿緋見她打扮的像是一隻開屏的孔雀般,盛裝打扮極盡奢華地,被宮人簇擁其中,行走起來倒的確有幾分氣勢,而且看這旁若無人的架勢,正好是沖她而來。
剎那間兩人的目光隔空相對,阿緋便“哼”了聲,徐皇后不甘示弱,隔着十數步就沒好氣地說道:“喲,這不是公主殿下嗎,本宮差點兒沒認出來,這是要去哪啊?”
阿緋不耐煩看她,心裏也知道徐皇后前來必然沒有好事,便只鼻孔朝天地說道:“別擋道,別來惹我。”
徐皇后一看她傲然的模樣,臉孔就不由地扭曲了一下:“殿下,看樣子你是真沒弄明白,在這宮裏,就算你是公主,見了本宮也要行禮的,……無禮的行為,有一可沒有再二了。”
“那又怎麼樣,”阿緋這才賞光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戴上鳳冠就以為自己是皇后了嗎?這麼多釵子你不嫌壓得頭疼嗎,不知道還以為你是賣首飾的呢,可笑。”
徐皇后雙手握的緊緊地,那保養得極好的長指甲塗著蔻丹,因用力過度指骨都有些泛白:“好大膽,你真以為就沒有人能管的了你?”
“起碼那個人不是你。”阿緋不屑一顧地,邁步往前就走。
就在阿緋要經過徐皇後身邊兒的時候,徐皇后猛地抬手握住了阿緋的手腕:“慕容緋,你太放肆了!”
“我放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才知道啊,”阿緋扭頭看她,“誰許你握着我的手腕了?放開。”
徐皇后咬牙:“今兒本宮非要教訓教訓你,讓你知道什麼叫做長幼有序……”
阿緋又“嗤”地一聲,不屑道:“當初乖乖跟在我身後的時候,可從來沒聽你說什麼叫做長幼有序,現在想讓我跟你行禮?你做夢呢!”
“混賬!”徐皇后臉孔通紅,不知道是因為被說起昔日的事而惱羞成怒,還是本來的怒火就無法壓抑,另一隻手掌舉起來,不由分說地便打向阿緋臉上。
阿緋伸手一架,便將她擋住,得意洋洋道:“我這麼美貌的臉也是你能隨便碰的嗎?”她看了看徐皇后養的極長甚至有些鋒利的指甲,倒吸一口冷氣,“你這個妖怪,想要對我的臉做什麼!”
徐皇后覺得自己快給她氣瘋了,用力掙扎了一下,卻掙不脫,此刻她一手攥着阿緋的手,阿緋的另一隻手卻攥着她的,兩人面面相覷像是打了個死結,徐皇后氣惱之極,瞧見旁邊呆若木雞的宮人們,頓時叫道:“混賬東西,都愣着幹什麼,還不替本宮將她拿下!”
徐皇後身邊浩浩蕩蕩地跟着大概有十幾個貼身的宮女太監,眾人懾於光錦公主的惡名,不敢靠前,此刻見了阿緋跟徐皇后的一番對話,更是嚇得如痴如呆,聽了徐皇后的大喝,才醒悟過來,有人便衝上來“護駕”。
有幾個宮女便上來拉住阿緋,七手八腳地將她纏住,阿緋喝道:“一幫賤民!給我滾開!”但這些人都是徐皇后的跟隨,平常又被她淫威嚇住,就算害怕阿緋也不敢放手。
徐皇后見狀,便才得意起來,獰笑着說道:“現在看看本宮要對你做點什麼?”
因宮人幫忙,她便鬆開阿緋的那隻手,也不管自己的那手還被阿緋拉扯着,心裏只當阿緋已經是盤中餐俎上肉,琢磨着要在她臉上打上幾巴掌好。
誰知道阿緋極為聰明,見勢不妙,便攥緊徐皇后那手腕,另一隻手用力一揮,竟抓向徐皇後頭上。
阿緋一把攥住了徐皇后那高聳入雲的頭髮,用力一揪,耳畔便響起驚天動地的慘烈呼聲,徐皇后低着頭被阿緋拉過去,叫道:“你……放手!放開我……”幾根金釵在掙扎里鏗然落地,有一支珠串散了,珍珠在地上亂滾。
宮人們見狀個個魂飛天外,試圖來讓阿緋鬆手,誰知阿緋一瞬間竟屬狗了似的,死死地握着徐皇后的頭髮不放,而拉扯間,徐皇后的慘叫聲連連,一刻也不曾消停。
“你這個混賬,給本宮打死她!”徐皇后被抓得眼冒金星,只覺得自己一頭如雲青絲都要被阿緋扯掉了,眼淚嘩啦啦地湧出來,又痛又氣。
幾個宮女好歹地放開阿緋,徐皇后氣急敗壞,也忘了所謂皇后威嚴,抬手一撩亂糟糟的頭髮,擄起袖子衝過來就要打阿緋。
阿緋被宮女們按着手動彈不得,見徐皇後來勢兇猛,急忙一抬腳,踢向徐皇后腰間。
一瞬間,時間都好像停頓了,阿緋的腳踢中徐皇后的腰腹,而徐皇后整個人被踢個正着,頓時彎下腰來,痛不可擋,身後的宮女們急忙來扶住她。
徐皇後半天才緩過勁來,指着阿緋,卻不敢靠前:“給本宮、把、把這個賤人打死!”
跟隨着阿緋的幾個人,有公主府的,有將軍府的,早見情況不好,趕緊衝上來相助,怎奈皇后的人多,兩下里衝突,便更熱鬧起來,瞬間像是群毆。
阿緋渾然不懼,咬牙叫道:“賤民!你敢,誰敢動我,誅他九族!”
宮女太監們像是被夾在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
而這功夫,周圍也有些人被驚動了,甚至還有好些侍衛,起初聽了尖聲嚎叫,還以為是刺客入侵,如今看是公主跟皇后爭鋒,都不太敢靠近,有幾個侍衛腦瓜不靈,靠得近了些,被阿緋一眼瞅見,立刻道:“還不快快滾過來護駕!”
徐皇后一歪頭,氣急攻心地叫道:“誰敢幫她,就是本宮的敵人!”
正在相持不下的時候,不遠處的廊下,有個人目瞪口呆之餘,便對旁邊的人道:“你不去幫忙嗎?”
旁邊那人幽幽地嘆了口氣:“不必去,你瞧她……不會吃虧的。”
“但這樣下去,如何了局?”
旁邊那人便輕輕笑了出聲:“任憑她鬧吧……反正也……無傷大雅。”
唔,好一個無傷大雅,皇后的頭髮跟衣衫都凌亂着,地上撒着許多釵子,光錦公主被一幫宮女圍着,兀自蠢蠢欲動地叫囂,而周圍一團的太監宮女鬧哄哄地擠在一起,外圍上,卻有些倒霉的侍衛,不知道該往前還是後退……
這場景着實,百年難得一遇。
“你還是不是駙馬啊,”步輕侯看一眼雲淡風輕絲毫不着急似的傅清明,隱隱地挺了挺胸,“不想當的話可以換人嘛。”
“我當然是,”傅清明眼睛望着正衝著皇后發狠的阿緋,只覺得她發狠的樣兒也這麼好看,別有一股精神勁兒似的,“所以我許她這麼鬧,這世上也只有我可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