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第 68 章

阡陌問楚王，為何要三日之後到雲夢。楚王一臉神秘,轉開臉說沒什麼。

水泊連綿的東南之地,阡陌已經走過幾回,站在船舷邊上張望,當初驚詫的那些風景，如今也已經覺得稀鬆平常。

但阡陌還是喜歡無事就到船舷邊上去，有時，還向楚王借來地圖,每到一地，就比對着看,猜測這是記憶中的哪個地方。

楚王一直對她這個愛好不太理解，有幾回特地跟着出來,但是站了一會，就覺得無聊。

“有甚好看，不過是些山水。”他疑惑地說。

阡陌一邊看着地圖一邊說：“這可不止是山水，我想把何處是何處認下來，日後不至於識不得路。”

楚王不置可否，看着她低頭認真閱讀的樣子，卻覺得心一動。

這個女子，他起初覺得自己喜歡的是她的殊異之處。比如，她是頭一個告訴他想自食其力的女子，她會做許多別人不會做的事，也會想別人不會想的事。世間的美人有很多，異人也有很多，她不過是一個人身上得了兩種好處。

但是後來，楚王覺得這些不過是個引子。不知不覺，她已經讓他難以割捨。他多年來，特別是當上楚王之後，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舞儺人，戴着面具，唱各種歌，跳各種舞，區別只在於跳給誰看。

他知道什麼時候該面露怒容，什麼時候該微笑，有時，他即使想立刻跳起來殺人，臉上也會一派平和，言笑晏晏。

但是在阡陌的面前，他做不到。

他會因為她，像個小童一樣控制不住脾氣，或怒或喜，皆是心中所想。

他喜歡聽她喚那個連穆夫人都多年不曾用的名字，侶。

他從前疑惑不解，覺得自己早有了後宮，何等動人女子不曾見過，卻從未像現在這樣患得患失。他曾就着此事，向情人多得數不清的子貝詢問。

子貝想了想，問他，知不知道為何老舊的屋宅，失火特別難救；而老樹逢春，開花則特別香？

楚王愕然。

子貝意味深長地說：“大王，臣以為迷情失心，人總須經歷這麼一回，早晚罷了。”

楚王曾嗤之以鼻，但是後來，越來越覺得有道理。林阡陌，或許就是那手裏拿着火把的人，點在了他這老屋頭上，一發不可收拾。

阡陌正研究着地圖上的河流走向，忽然，被人從後面環住。

她窘然，瞅瞅四周，“別人都在看……”

“看便看。”楚王不以為意，“他們也有婦人，誰不曾抱過。”

阡陌笑笑，不再多說，撫撫他的手。

楚王向來拿捏得住分寸。船上和營帳，到處是士卒，他雖然時而會忍不住有些親密的舉甗動，但並不會過分，大多是像現在這樣。

阡陌覺得不錯，摟摟抱抱說些知心話，楚王也頗懂得校園戀愛的真諦么。

*****

叛亂平定，國中無事，路程也不是太趕。

黃昏之時，船隊靠岸歇息，士卒們到山林中捕獵，埋鍋造飯。

天氣雖涼，但楚人一向靠水吃水，也有士卒帶了網，划著小船去水泊里捕魚。待得滿載而歸，阡陌湊着熱鬧去看，忽而看到了其中有幾條魚十分眼熟，竟是武昌魚。

她的心一動，問士卒，能不能分一條給她。

士卒立刻笑嘻嘻地答應，給她挑了一條肥美的，用草莖串了腮，交給寺人渠。

“你要做魚？”寺人渠咽咽口水，“還不如做鴨頸，我見有人去獵野禽。”

阡陌想了想，搖頭，“鴨頸的用料繁多，不如做魚。”說罷，她朝他擠擠眼，“我做魚也好吃。”

寺人渠將信將疑。

楚王的船上有庖人，阡陌去問了一下，材料大致都能找到。最主要的，還有一隻銅甗。這是一種蒸食用具，從前阡陌在司會府，看僕婦用過陶制的甗，蒸出來的食物味道也不錯。

她不會殺魚，只好請庖人幫忙。庖人一口答應，手腳麻利地把魚洗剝乾淨，好奇地站在一旁，看阡陌用刀子割開魚肉，抹上酒鹽腌制，又把蔥和姜切片切絲，嵌入魚肉裏面。這個時代，醬料豐富，船上也有好些。阡陌挑了一樣味道適合的醬汁，又讓寺人渠去替她討些新鮮的野雞湯和雞油來。

楚王剛在帳中與人議了事，走出來找阡陌，卻到處不見。最後經人指點，在庖人那裏找到了她。

寺人渠和幾個士卒都端着碗，吃着什麼，滿臉高興。而阡陌跟庖人興緻勃勃地說著話，嘴裏討論着什麼銅甗陶甗，還有什麼香蕈。

見楚王來，眾人一愣，寺人渠忙起身，把碗放下，不忘擦乾淨嘴角的醬汁。

“大王，呵呵……”他們行禮，滿面討好之色。

“爾等在做甚？”楚王也聞到香味，饒有興趣地問。

“蒸魚。”阡陌高興地說，將自己的那份給他，“你嘗嘗。”

楚王揚揚眉。他並不怎麼愛吃魚，可看着她閃閃發光的眼睛，亦是莞爾。他接過碗，學着她的樣子用竹箸夾起一塊魚肉，放入口中。

阡陌看到他目光定了定，有些詫異。

“如何？”她問。

楚王不答，卻把剩下的魚肉都吃乾淨，又把碗裏的醬汁咽了，意猶未盡地把碗遞給她，“還要。”

阡陌苦笑：“沒有了。”

楚王愣了愣。

寺人渠也過來，賠着笑，“大王，阡陌做的魚太香，我等忍不住，一人嘗一塊，便分光了……”

楚王的臉拉了下來。

*****

天色擦黑，營地上卻忽而鬧騰起來。楚王親自跳上了一條小船，取了漁網，去澤中捕魚。

子由連忙帶上人，另駕着幾艘船，護衛周圍。

士卒們又詫異又好奇，圍在岸邊看着。楚王向來是漁獵好手，藉著船頭的火光和殘餘的天光，觀察水面的波紋，未幾，張網撒下。待得回來，士卒們看到那船上滿載鮮魚，稱讚不已。

楚王穿着單衫立在船上，讓阡陌過來，挑了一條親自串了，其餘的都分給了士卒。

寺人渠想替楚王提魚，楚王卻不給，一手提着魚，一手拉着阡陌，自顧而去。

這條魚比方才的更肥美，庖人見楚王回來，也想把魚接過，楚王卻不讓。

“洗剝乾淨么？”楚王問阡陌。

阡陌頷首：“要去腮。”

楚王二話不說，自己挽了袖子就到水邊去。眾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去鱗剖魚，手法麻利得像個漁人，沒多久，再回來的時候，那魚已經處理乾淨，刀口齊整。

阡陌亦是十分詫異，看着他，“你怎會做魚？”

“為何不會。”楚王不以為意，“我做的魚多了。”

阡陌匪夷地看看他，楚王卻不多說，看看旁邊，見擺着姜蔥，問，“切么？”

阡陌點頭，楚王又拿過來，學着她先前做出來的樣子，細細切開。

寺人渠和一干從人站在不遠處，好奇地張望。

“那真是大王？”一人怔怔地說。

“怎不是，大王會的可多了。”

“寺人渠，我等不過去幫一幫？”有人不放心地問。

寺人渠搖頭，笑道，“不必幫，幫了大王反而不喜。”

眾人訝然。寺人渠卻不多解釋，揮揮手，“散了散了，莫擾大王。”

腌好的魚入了銅甗，蓋上蓋子。楚王又接過煎雞油的活，將小鼎燒熱，把雞油放進去。

阡陌被他搶得幹不了什麼，只能在旁邊動動嘴皮子，指導這個指導那個。

“這般麻煩。”楚王一邊翻着油塊一邊說，“也是你祖父教的？”

“正是。”

“你祖父必是個好食之輩。”楚王說。

“他喜愛美食。”

楚王看她一眼。

“我父親也喜愛美食。”他說，“可他一向交與庖人。”

“我家無庖人，”阡陌說，“三餐皆由我祖父來做，比庖人做得還好。”

楚王目光奇怪。

“為何？封邑中尋不到合用的庖人么？”

阡陌哭笑不得，但她知道，每次這種問題要說下去，都會讓這位春秋時代的大王更加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道，“我家挑食。”

楚王被堵回來，只得不再多說。

阡陌看着楚王忙碌得額邊冒出汗來，忽而想起從前，爺爺下廚，奶奶幫手的情景，心裏甜甜的。她伸手去，用袖子給楚王擦擦汗。

楚王愣了一下，看看她，唇角一彎，隨即又將另一邊臉伸過去，“這邊也擦。”

阡陌莞爾，索性拿出巾帕來，給他從額頭到脖頸都擦個遍。

“你還未告知我，怎會做庖廚之事？”阡陌問。

“都是從前學的。”楚王忽而有些含糊，“從前父親讓我到山野中去，總要煮食，嗯，便學會了。”

阡陌有些聽不明白：“先王讓你到山野中去？為何？”

楚王瞅瞅她，似極不情願地說，“我惹他發怒，他就將我趕到山野中，以示懲罰。”

阡陌驚訝不已：“為何這般懲罰，你若是被野獸所傷可如何是好？”

“有人遠遠跟着。”楚王沒好氣，“就是不給你食物，也不給你搭賬歇息。”

阡陌瞭然：“而後，你就自己學會了煮食？”

楚王頷首：“還學會了如何藏到樹上，讓那些從人尋我不見，看他們着急。”

阡陌哭笑不得。這個人性情惡劣，原來是早已有之。

魚再度做出來，比方才的那一次聞着更香。

阡陌嘗了一塊，覺得味道也更好，讓楚王也嘗嘗。他從阡陌的手中拿過筷子，遲一點，眼睛一亮。

寺人渠他們遠遠站着，又露出討好的笑。

楚王卻傲然道：“莫理他們。”說罷，帶着阡陌和魚走進帳中。

也許是親手做出來的菜特別香，當夜，二人的飯也吃了許多。

楚王意猶未盡，“你還會做什麼，待得回宮，教教庖人。每當中原諸國的君臣來到，也給他們吃上一回，看誰人還敢笑楚國是蠻夷。”

阡陌忍俊不禁：“不過是食物，他們覺得再美味又如何？”

楚王“哼”一聲：“那些人也好吃得很，請他們吃一回，後面若是與我為善，下回再來還有，若是不義，便無了。”

阡陌哈哈笑起來。

“你還會做什麼？”楚王雙眼亮晶晶，“我愛吃鹿肉，你會做鹿么？”

“不會，但可一試。”她想了想，眨眨眼，“看你待我如何，若與我為善，便有，如作惡，便無。”

楚王一怔，又好氣又好笑，佯怒抓過來。

帳中傳來低低的笑聲，未幾，似有低語。寺人渠攔住送羹湯的人，示意遲些再來。

篝火光跳動，天上的月色明亮，寺人渠袖着手，心中長嘆，年輕就是好啊……

*****

三日之後，船隊如期到了雲夢。

阡陌下了船，望見遠處巍峨的建築和宮室，露出詫異之色。

“太一之宮。”楚王看着她，微笑，“我上回就後悔不曾帶你來，如今路過，便想讓你也去拜一拜。”

阡陌聞言，再望望那宮室，亦是好奇。

太一是楚人最敬重的神祗，這廟宮位於楚國之東，經歷代楚王修建，十分壯觀。正值農閑，附近的鄉人和過路的行人，都會到太一宮中祀奉，絡繹不絕。

楚王未曾預先告知廟宮，從人想去通報，他也不讓。他和阡陌的裝束皆普通，帶上十幾個從人，在別人眼裏也就是尋常貴族的模樣。

沒有那些嚴肅的迎接儀仗，楚王反而輕鬆，與阡陌二人跟着行人一道踏上長橋，欣賞着廟宮周圍的秋日風景，倒也自在。

大殿上人頭攢動，廟尹望到楚王，一驚，卻又不敢貿然確定。直至看到打過交道環列之尹跟在後面，方才知道真是楚王駕到，連忙上前迎接。

他剛要下拜，被寺人渠攔住。

“我今日只是路過，”楚王道，“拜拜就走。”

廟尹唯唯連聲，忙引着楚王到神前。

阡陌跟在他旁邊，待得入殿，抬頭張望。只見宮殿十分高大，裝飾靈動而不失恢弘，飾以彩帛壁畫，各式銅器陳列在前，造型精美，金光鋥亮。

殿中的神主以石頭雕刻而成，上施彩繪，並不似後世的神佛那樣具象，卻另有一番古拙之氣。

楚王虔誠地將祭祀之物獻上，叩拜之後，讓阡陌也來行禮。

阡陌沒怎麼拜過神，但幸好這程序也並不繁複，學着楚王的樣子拜了幾拜。

楚王見她拜過之後，又合掌胸前，神色匪夷。

“你方才做甚？”起來之後，楚王不解地問她。

“許願。”阡陌說。

楚王啼笑皆非：“你在家中拜神，就是這般許願？嘀嘀咕咕，也無辭歌？”

阡陌點頭：“正是。”

楚王一臉怪哉。

拜過太一之後，楚王又帶着阡陌去見祝人偃，可到了地方，卻告知他訪友去了。

阡陌聽過楚王提起這位祝人，說得神乎其神，亦是好奇。如今看來，卻是見不着。

楚王有些失望，卻也不即刻離去。他望向遠處，秋日的陽光下，廟宮四周的濕地長滿蘆葦，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成群的水鳥展翅飛翔，壯觀而美麗。

他看看阡陌，見她也有些心動之色，笑了笑，讓從人取一條小船來。

“你做甚？”阡陌看楚王親自跳到船上去，詫異地問。

“賞葦。”他說罷，朝她伸出手。

阡陌看看他，又看看那連天的葦海，抿唇一笑，扶着他下到船上去。

水澤通着大江，水流緩緩，托着小舟輕輕漾動。蘆葦叢十分茂密。中間自有水道蜿蜒，鑽進去之後，抬起頭，美麗的葦花與藍天相映，顏色醉人。

楚王把劍，割了一把葦花，遞給阡陌。

阡陌笑笑，接過來，拿在手裏左看右看。楚王劃了一段，卻將槳放下，將一隻軟墊放在身下，躺上去。

阡陌沒想到他居然還可以這樣，怔了怔。

“你放開槳，不怕迷路么？”阡陌問。

“不會迷路。”楚王悠然道，“太一每次都會將我送到岸邊去。”

阡陌覺得不可思議，見他伸出手，也嘗試着在他身邊躺下，枕着他的臂彎。

水波輕漾，淙淙不絕。上方，是葦花裝飾的天空，而她靠在心愛的人懷裏，感受着他的體溫，聽着他的心跳……一切美得似夢境一般，奇妙得讓她幾乎懷疑一切並非真實。

“我從前時常如此。”楚王緩緩道，“覺得煩躁，便躺在在這舟中，無思無為，隨波而往。”

也像現在這樣帶着人么？阡陌忍不住揶揄地想。

過了會，卻道，“可這般很危險，若遇上湍流渦旋，便不愜意了。”

楚王淡笑：“湍流漩渦又如何，楚人有一塊浮木，便不怕任何風浪。”

阡陌沉默了一下：“可我不行。”

“你有我。”

阡陌看着楚王，四目相對，那雙黑眸中，似乎有什麼閃着，深沉而懾人心魄。

她正想開口，忽然，聽到一些異樣的聲音。

二人皆是詫異，未幾，那些聲音清晰起來，卻能是男女的喘息□□，高低錯落，似痛苦似歡愉……

他們應當就在不遠，隔着葦草叢看不到人。

阡陌耳根一熱。

瞅向楚王，卻見他神色平常，唇邊掛着曖昧的笑。

“這是太一統領之地，”他低低道，“時常有人來求子，可得神佑。”

上古民風不羈，阡陌也不是第一次知道這樣的事。可當那些聲音遠去，卻發現楚王注視她的目光起了些變化。他的臉很近，眼睛染上些灼灼的熱度。

“我們……我們不必求子。”阡陌的心跳明顯起來，結巴道。

“是啊，我們不必……”楚王嗓音沉沉，手指輕撫她的下巴，忽然，往那唇上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