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七章 命如螻蟻
貓盹兒一離去,本來就不自在的兩位老人更加不自在了,我也不好多說什麼,怕引來他們無端的緊張,便也埋着頭,趕緊把碗裏的飯吃了個乾淨。
見我的碗裏的飯已經吃完,貓盹兒的母親趕緊放下自己的碗,欲端過我的碗再替我盛一碗,我見勢立馬捂住碗,輕聲微笑着道:“不用了,我吃飽了!”
見我吃飽,貓盹兒的父親趕緊站起身來,背有些微駝,說道:“那我送小姐回去吧”
“嗯,天色也晚了,”我抬頭看看天,又看看無措的兩老,還是快些回去的好,“那就麻煩你了!”
“小姐哪裏話,”老人憨厚的道,“這就走吧!”
我點點頭,就走了出去。看看天空,有些陰陰的,起了少許霧氣,似乎快要下起雨來。
車子就停在門口,老人拿過毛巾往上面彈了彈,才請我坐上去。
虧着是順風行駛,所以雖然是敞蓬的人力車,但並不特別寒冷,貓盹兒的父親拉着車在前面賣力地奔跑着,發出“嘿喲,嘿喲”的聲音,大氣喘個不停。而我坐在車上,既不費力,也不勞心,舒服閑適得讓我滿心愧疚。夜幕漸漸籠罩來,深巷裏,除卻這輛人力車外,沒有其它動靜,遠處聽不到一點聲音,靜謐一片。
有些倦乏,我眯了眯眼,微微靠在軟背上,聆聽着足板和青石板相互叩擊時,發散在整個巷子中的節奏均勻的聲響,彷彿一段不老的旋律,一串扣人的音符,沉沉的,重重的,如滾滾的黃浦江水一般,刻下歲月的記憶。
突然,我感覺車身一顛,嚇了一跳,趕緊掙開雙眼,恍惚間看見兩個黑影從敞蓬邊上掠過,老人情急之下,為了躲避他們,將車子一把轉向左手邊,巷子道路本來就窄,這一個急拐,我和他連人帶車直往青石牆上撞去。
“啊——”我條件反射地失聲叫道,雖仍處於混沌狀態,還未完全清醒,但看到眼睛驀然放大的牆頭,也意識到了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
不出所料,“呯”地一聲,撞到了牆上,幸而老人以整個身子護住了黃包車,車身才沒有翻轉傾斜,我坐在車內,雙手死死地抓住兩邊的扶手,等到確定安全了,才敢松出手來,卻見一雙鋥亮的黑色皮鞋出現在車子的右前方。
貓盹的父親本就孱弱,再加上狠狠地撞在牆上,肯定是撞得不輕,許久才轉過身來,眼神迷離,動作遲緩,像是馬上就要暈倒了一般,但他稍稍轉過身來,剛一看到那名穿着黑色皮鞋的男子,神志便馬上清醒過來,連聲對那名男子說著:“先生,對不起,先生,對不起”。
經過剛才的突發情況,我也全然清醒,定睛看看站在車外的人,那人濃眉大眼,身材魁梧,衣着整齊,褲子是任何時候都不會過時的黑色,黑色中也略帶點棕色,很有光澤。
“先生,對不起,先生,對不起!”老人低着頭,弓着腰,兩手緊握,不注地對男人鞠着躬。
“您沒事吧?”男人對卑微的老人不管不問,卻迴轉幾步低頭對後方的男人問道。
我這才注意到後面還站着一個男人,那男人離得稍遠,黑暗中,看不清臉,只能勉強看見輪廓,頭髮短短的,衣着也很是整潔,一件黑色風衣,裏面是一件淺色的衣服。
只見那人擺擺手,並不說話。
“說句對不起就行了嗎?”那男子回過頭來,惡狠狠地道,“把它舔乾淨!”男子指着身後男子的皮鞋憤怒地說道,不容置疑!
我跳下車,看見老人正顫顫巍巍地走過去,便趕緊上前一把抓住他,抬起頭來便沖兩個男人喝道:“不就是一雙破皮鞋上沾上些灰嗎?又不是故意的,用得着這樣嗎?”
上前幾步,沒來得及看他們的正臉,倒是看清了那雙同樣鋥亮的皮鞋,色澤光亮,應該價格不菲,但鞋背上卻有一條深深的車輪印,想必定是車子攆過去時印上的。
我微微抬起頭來,才發現弄髒了地方並不只有鞋子,淺色的毛衣上也印上了一條重重的深色漬跡,的確是剛才與黃包車擦過時蹭上的。
“哦,衣服也髒了?”我說得恍然大悟似的,“那我給你拍拍,這個很容易弄乾凈的,”說著上前兩步就動手開始在男子胸前拍打起來。
我的作法完全出乎兩個男子的意料,還未等他們反應過來,“啪,啪,啪”幾下,蹭上的灰就被我拍打幹凈了。
“看吧,我說很容易處理的,乾淨了,”看着自己的傑作,我故意諂笑着說道,說著轉身拉着老人就往回走,邊走邊擺手說道,“鞋子上的灰更容易弄乾凈,回家用水擦擦就行!”
拉着老人越走越快,此處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站住!沒這麼便宜的事!”肩頭被一隻手大力拽住,硬生生的掰了回來。力道之大,讓我深吸了一口冷氣。
“都說對不起了,你還要怎麼樣?”我高聲叫嚷道。
“怎麼樣?舔乾淨!”男子面露兇相,語氣惡劣。
“黑燈瞎火的,誰讓你們不聲不響地竄出來,這怨得了誰?”我不卑不吭地說道。老人的確是已經竭盡全力,寧願自己受傷也要避開他們,但當時情況實在是避讓不及,所以才會蹭到了他的身上。
我推開他,拉着老人就要強行離開,但老人卻移開了手,靠近男子低頭哈腰,連連恭手,不注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只見他越說身子越低,竟要跪了下去似的。
老人卑微地乞求着,而男子的態度則更加囂張,眉宇挑着,單眼瞥過,根本不屑一顧。
“去,舔乾淨,”男子不依不撓,重複着同樣的話,漠無表情。
士可殺,不可辱,男子如此飛揚跋扈,讓我有一種要揍他一頓的衝動。
我急中生智,瞬間露出一張笑臉,不緩不急地款款朝他走去,一時間他也弄不清我為何轉變,睨着眼看着我,我笑盈盈地看着他,當他神色由陰沉開始向莫名轉變后,我在心中冷哼一聲,調整戰術,左腳迅速跨上去,右腳一抬,使足了勁朝他腿上踢去。眼看就要踢中他,心中正在得意,這下可以狠狠地解一口氣,但出乎我意料,他動作敏捷得像一隻豹子,身子篤地一閃,輕鬆地躲了過去。我不死心,再次轉向他的方向,對着他又是一大腳,今天不踹死你,我誓不甘心!
突然,支撐的左腳一軟,我身子一顛,歪歪扭扭地朝一邊倒去。糟糕!在這關鍵時刻,鞋跟居然斷了……天欲亡我!
而那名男子,他居然用腳蹭了蹭就在身旁的黃包車身,經他這麼一蹭,本來離我還較遠的車把手就轉頭靠向了我,不好!
“哎喲!”一陣劇痛,我的腰不偏不倚地撞在了把手上,肯定是閃着了。
“你——”我一邊揉着腰,一邊伸出手來指着他,但手剛一離開捂着的腰,疼痛就更加劇烈,無奈我只得將手縮了回來,“唉喲,疼死我啦!”
“哼!憑這點能耐還想抱打不平!自己怎麼死的還不知道!”男子冷哼着說道,聲音低沉暴殮,“自不量力!”
他又湊近了些,在我耳邊放柔了聲音,說道,“女人,要穿一雙好鞋才能去一個好的地方,沒錢,就穿平底的!”聽了這話,我又羞又惱,頓時整張臉變得火辣辣的。
“必須得給醫療費!”見他轉身,我鼓足了力氣嘶聲大嚷道,聲帶震動,卻拉扯着後背陣陣發疼。
“無理取鬧!”男子頭也不回瞥下一句話。
“喏!”男子對着老人輕輕發聲,並沒有太多的動作,我在後面看着他的頭微微抑起,顯是向老人示意了一個眼神。
只見老人弓着本就彎曲的脊背,顫抖着雙手緩緩地走過去,他微微轉身,我這才發現他的身軀是如此瘦弱伶仃,仿如一根枯骨一般,一折就斷,老人慢慢地走過去,慢慢地,但卻沒有任何遲疑,他越向前走,顫抖越是劇烈,最後竟連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
“不!你回來!”眼看老人走過去,我一下子慌了起來,氣竭地叫道。
但老人置若未聞,仍向前走,走得是那樣吃力,那樣蹣跚,但仍在堅持着,仍在向前走,仍在一步一步向前挪動着。
他走過去,站在那個男人身邊,然後任由自己枯骨一樣的身軀,慢慢地低沉下去,帶着卑微與屈辱,俯下身去,最後,爬在地上……
“不要這樣!”我高叫出聲,“不要這樣,不要這樣,”然而,只覺得全身力氣越來越弱,最後聲音連我自己也聽不見。
“不用舔了,擦乾淨就行!”那個黑暗中的男人終於開口出聲,聲音洪亮且優雅,恍如萬丈光芒,天雷驚現,他英挺的身姿,高高地傲揚着,彷彿一個不可一世的王,一個無所不能的王,高高在上,無人能及……
而老人彷彿是得到了赦免一般,連聲說著謝謝,用袖口賣力地擦着那雙價格不菲的黑色皮鞋,還不停地哈着氣,一遍又一遍,反覆地,不斷地擦拭着,直到泛出亮光……
真的可以這樣嗎?將人的尊嚴與自尊,無情地踐踏在腳下,我問着自己這樣一個問題。然而,此時此景,無聲無息間,那伏在地上的老人,那最為卑微的姿勢,已向我證明一切,由不得我再作懷疑。
我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捏得緊緊的,死死地掐住,硬生生地擠出血來,而身體則像被一把無形的刀凌遲着,一塊又一塊,毫不留情地片着我每一塊肌膚,最後,體無完膚,鮮血淋漓。
別過頭,不願再去看清!閉上眼,不願再多作細想!
自尊?尊嚴?寶貴無價!
但還有一種東西,他的名字叫生存!
“起來吧!”男子淡漠地說道,語氣平靜得像在談論天氣一般。但卻不等老人起身,已經跨過他的手,徑直走去。
“嘡啷”,幾聲清脆的聲音響起,幾個大洋掉在地上。
我緩緩睜開眼,迷朦中,看見兩個男子離去的背景,氣宇軒昂,瀟洒如風,直至消失在夜的盡頭,而那幾枚大洋,仍在我不遠處徘徊打轉,最後發出“啷啷”幾聲磕着地面的脆響,才停下來,靜靜地躺在那裏……
那個老人,仍然伏在那裏,一動不動,彷彿一尊石像,一具死屍。
我站起來,撐着腰走過去,到他跟前,緩緩蹲下去,沙啞着道了一聲張伯,說道:“我們走吧!”
他這才抬起頭來,咧開嘴,露出個僵硬的笑容:“嗯,走吧!”
我伸手去扶他,他只是慌忙的躲開,低着頭,又是笑道:“我自己來!”
轉過身,不再看他,自己朝着車子的方向走了過去。當我來到那輛破舊的黃包車前時,回身望去,卻見那個孱弱的身軀,緩緩地蹲下身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大洋,仔細地,一塊一塊地擦拭着,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放進懷裏。
我心中一陣酸痛,再也忍不住,偏過頭,眼淚奪眶而出,無聲地劃過臉頰。
老人拾完地上的大洋,然後便才含笑着朝這邊走過來。我趕緊別過頭,將眼角尚留的淚花擦乾。
“林小姐,快上車吧,再不趕緊就晚了!”一靠近我,老人便開口說道,一面將歪倒的車身扶正,扯出毛巾來仔細拍了拍座位。
“我自己走回去就行,您?”我欲言又止,“您沒撞傷哪裏吧?”
“呵呵!”老人乾笑了兩身,“老骨頭一把,不過身體還硬朗着呢!小姐沒傷着吧?”他問道。
“剛才有點疼,現在沒事了!”我擺擺手道。
“那小姐上車吧,我拉您回去!”說著,又是弓着腰看着我。
我咧開嘴,對他笑笑,輕聲道:“那又要辛苦您了!”說著,坐了上去。
我一坐上車,老人便發足了力開始向前奔跑,彷彿要證明自己並不衰老,力氣很大,精力很旺盛,怎麼用也用不完。
“張伯,您跑得真快,老當益壯啊!”我坐在車上,朗聲誇讚道,不去考慮老人聽得懂或是聽不懂。
“啊?您說什麼?”許是風聲太大,老人並沒有聽清!
“我說,您身體真棒,跑得好快啊!”我拔高了聲音說道。
“哦,”老人聽見了我的話,也大聲地回應了我一句。
到了吳嘉文家樓前,老人才放緩了步子,慢慢停了下來。
我下車,向老人說道:“張伯,進去坐坐吧!”
卻見他沒有回答,閉着眼半天才睜開,定了定神,才搖着手道:“不用不用,我要趕着回去呢!”
看他神情遲緩,動作有些異常,我伸手扶過他,問道:“怎麼啦?哪裏不舒服嗎?”
他擺擺手,道:“看來真是老了,跑快一點就不行啦!”
“那您進去休息休息!”我說道,也沒多想我現在也是寄人籬下。
“沒事,我慢慢走回去就行了!”說話間,老人已經將車子調轉回去,“小姐趕緊進去吧,免得少爺等急了!”
“嗯,”我應道,“您也趕緊回去吧,路上小心!”
“林小姐,”老人剛邁出兩步,復又回頭叫了我一聲,“今天的事……別告訴貓盹兒!”
我心裏一陣泛酸,對他笑笑,“您放心,貓盹兒不會知道的!”
“那謝謝小姐了!”
“張伯,”見他欲轉身離開,我叫住他,“貓盹兒很懂事,而且很有本事,”我頓了頓,重重地說道,“日子會好起來的!”
“哎!日子會好起來的,”他也重重地重複道,“我兒子還說了,他要孝順我呢!”提到兒子,老伯朗聲說道,咧開嘴,又露出一個憨笑。
“林小姐,那我走了!”張伯再次和我道了個別,便拉着車跑着離開了。
張伯拉着那輛破舊的黃包車,在昏黃的路燈下,漸漸遠去,我不忍轉身,直到那抹孱弱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盡頭,想到張伯離去時一臉的笑容,滿是欣慰和滿足,我心裏也暖和了不少,抬頭仰望,剛才還沉甸甸,被一團烏雲壓抑得喘不過氣來的天空,此時繁星密佈,閃爍着點點星光,我含着淚,懷着會心的笑容凝望着它們,那些光芒,雖然微弱,卻同樣光華可見,深深映入我的眼帘,裝進我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