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時年少春衫薄 (2)
(2)
蘭芷園緊挨着侯府後牆,兩個人輕輕鬆鬆便翻了出去。臨出門前,暖暖本想換身男裝,蘇鳴鶴叼着顆果子涼涼的開口道:“雖說你乾乾癟癟沒什麼看頭,好歹胸口也是有兩團肉的,難道你要跟人家解釋說,在衣服裏面揣了倆饅頭?”暖暖氣紅了臉,一腳把他從窗台上掀了下去。
天氣晴好,茶樓里正是最熱鬧的時候,暖暖和蘇鳴鶴挑了個靠窗的位子,窗外一剪桃枝花色濃艷。鬚髮斑白的說書人慢悠悠的品上一口紫砂壺中新沏的茶,醒木一拍就是一段誘人的故事——
“前日說到,今上乃篡位之主,弒父稱帝後為防宮變,屠殺宗親,血洗御華城。今日便說一說,那位唯一倖存的宗室。”
他自一出生就承擔著舉世無雙的國姓,自一出生就享受着舉世無雙的寵愛,舊主贊他姿容傾世,新皇稱他笑可敵國。他是前朝的十七皇子,未成年便封為親王,世襲罔替;他是今上的十七皇弟,在皇親國戚皆遭塗炭之時,唯他封號未變,加封東廠十三司總都統,受世人尊仰。他天生眼疾,目力極弱,故而眼蒙白巾,瞳仁中卻生着霜花似的紋樣,美麗如古法鍛造的琉璃;他嗜穿紅衣,濃麗如盛秋時分染火的楓葉。世人贊之曰——白巾蒙眼,目藏霜花,紅衣魅行,絕艷天下!
暖暖聽得入迷,點心叼在嘴裏卻忘了咬,蘇鳴鶴翻了個白眼,湊到她耳邊小聲道:“別人說什麼你便信什麼,我要是騙子我都不忍心騙你!東廠里坐頭把交椅的那位,雖然長了張惑人的皮囊,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貪生怕死之輩——他與九皇子一母同胞,當年今上以圖謀不軌之名判處九皇子凌遲處死,這位湛王爺居然跑到法場上作了監刑官,親眼看······哦,對了,他是個半瞎,不能看只能聽,親耳聽着自己嫡親的九哥被千刀萬剮!身為先主之子,卻尊弒父仇人為君,是為不忠不孝;堂堂親王一國皇裔,甘願在東廠那種閹人扎堆兒的地方做個太監頭子,是為無羞無恥!這種人,給爺提鞋,爺都嫌他臟!”
暖暖不屑的撇嘴,剛準備諷刺他幾句,說書人已經操着微啞的嗓子說起了另一段傳奇——
“話說功遠候楚凌天,九歲從軍,十四歲征入鎮遠將軍麾下討伐柔然,豫南關一役率五百鐵騎克敵三萬,楚氏一戰成名升為參軍。十六歲平定贛州之亂,身重六箭而不倒,血染征衣恍若戰神臨世。楚凌天名聲大噪,由小小參軍逐步升為副都統,賜虎符一道,統軍七千,直接受皇帝調遣。十九歲時駐守邊關,擊退羌族犯境七十二次,大敗匈奴黑甲騎兵,斬殺匈奴王,蕩平北疆十四部,收復城池兩座土地六百餘里,威震邊塞。二十一歲晉封赫蘭將軍,賜帥印一枚,天子劍一柄,可不經帝王批示斬殺軍中武將,第戎各部攝於大將軍威名,遣使者送上黃金千兩戰馬若干,以靖國為尊,甘當附屬。同年,今上於封地起兵謀反,楚凌天豎起新旗表示擁立新主,朝中半數武將均以赫蘭將軍馬首是瞻,紛紛追隨將軍豎起符字旗,舊主康宣帝心知大限已到,與倉鹿台引火**。楚凌天以不世功勛位列開國功臣之首,晉封功遠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匡扶朝綱!”
醒木重重落下,暖暖嚇了一跳,驚惶的撞翻了手邊的茶盞,碎裂聲異常清脆,醉茗居里聽書的茶客紛紛看過來,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暖暖索性抱拳團團一揖,道:“功遠候心懷天下,戰功彪炳,堪稱我輩楷模。蒼雲渡一役侯爺以身殉國,可謂天妒英才。今日小女子舞劍一曲,聊表追思。”
暖暖跳上桌子,俏生生的站在最醒目的地方。寶藍的春裝腰部束得很緊,拉長了腰線,顯得格外英氣勃勃。長發攏起用一條淺玉色的綢帶繫緊,露出梅花狀的水晶額飾。烏黑的眼珠濕潤剔透,小巧玲瓏的下巴揚得老高,漂亮得像只穿火而過的鳳凰。
手掌一翻,三尺青鋒穩穩握在手中。劍花挽起,劍法行雲流水般揮出,藍色的衣袂翩然而舞————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眼望,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加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記得那一年冬夜,他踏雪舞槍時,頌的便是這闕《滿江紅》。
九龍亮銀槍如吐芒的靈蛇騰起陣陣雪霧。那個人手挽槍花,玉樹臨風的站在茫茫白雪中,是何等的倜儻瀟洒,亦是她午夜夢回時常常憶起的畫面。
口中湧上腥甜的滋味,暖暖壓抑不住氣血,劍鋒顫了又顫。突然,一曲笛音驟然響起,似有萬和怒濤錚錚而出,又似雄鷹展翅獨秀於林,將天下豪情收於一脈,用芭蕉落雨的節拍緩緩唱出。
暖暖握緊劍柄,目光轉至深濃,隨着笛音的韻律,劍法也逐漸凌厲起來————
“大地春如海,男兒國是家。瀟燈花鼓夜,長劍走天涯。”
這是那個人最喜歡的詩,飲酒的時候念,練劍的時候念,就連出征的時候都在念。
那一天,禮樂齊鳴,九五之尊站在層層羽扇寶幡下,親自斟滿一杯餞行的酒。那人重甲銀槍,端坐於戰馬之上,身後九千鐵騎,戰旗烈烈。似有遼遠的號角響徹都城,連陽光都染上了金屬的味道,兵戈的每一聲碰撞,都震撼着整個靖國。圍觀的百姓紛紛跪倒,他一馬當先,振臂高呼,身姿似箭筆挺,那一瞬間連天地都為之改了顏色。
神一般的人物,竟然就這樣去了,再也無法回來,而她竟連思念都不能光明正大……
旋身收勢,一滴淚,越過眼睛和鼻樑,順着劍鋒緩緩滑落。
笛音雖停不絕,破梁而出又繞樑迴旋。一時間滿室寂靜,似乎所有人都聽得痴了,看得痴了。
蘇鳴鶴端起茶盞掩在唇邊,低聲道:“二樓雅廂,東南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