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零章 空空匆匆

第四八零章 空空匆匆

“小夥子,一看你就是慕名而來拜我們‘雲霄仙人’的吧!”

詹凡一進廟門,便被那解簽人認出是個生面孔,忙招呼了起來:“小夥子,過來請香,去拜完了仙人,抽了簽,再到我這兒來解簽!”

詹凡被這一喊,才回過神來,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間,竟然走到了這供奉着“雲霄仙人”的敬仙廟中。他微微一愣,隨即不由自主起了幾分自嘲之意——難道自己到了這時,竟想着找師父求取慰藉么?要是那個老傢伙當真活轉了,定然要一巴掌打來。

他想轉身就走,但冥冥之中卻彷彿有股力量拉着他往那廟裏走。那解簽人沒得到他的回應,兀自在後邊喋喋不休:“請香啊小夥子,別走哇!看你準是來求姻緣的吧!記得抽了簽來找我哦!”

可這話在他耳中,卻如同山間的蜂蝶振翅之聲,似乎能聽到,又似乎聽不到,即便聽見,也覺毫無意義。

走進廟中的一剎,眼前頓時黑了下來。

廟外仍然淅淅瀝瀝的下着小雨,廟中仍然人來人往,香火不斷。廟堂之內,因為白日裏不能點燭火,故而比廟外顯得要暗一些,只有那金身塑像反着光,時明時暗的,竟真的像是活過來了一般。

詹凡站定,仰頭看着那巨大的塑像。

在他的印象中,師父比這塑像要小很多,甚至比尋常男子還要矮很多,可在他面前站着,便覺得面對的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而眼前這塑像雖然比自己要高大,雖然那般威武,但也只是如此而已了。

它只是一大坨金塊罷了。

可這也是他能找到的,跟師父關係最“近”的東西了。

按照水大師平日裏的教誨,詹凡大哭一場過罷,便將師父的遺體丟在山野之間,施捨於天地。而等他回到那攀天峰上的草廬中時,才發覺師父這一下山,像是算好了一樣,把所有的跟他相關的東西都丟掉了,什麼都沒有留給自己和師妹。

來去空空,什麼都沒有,留在他心中的,只有師父的暴脾氣和種種教誨,他甚至不敢為師父起碑立傳。而這“雲霄仙人”像,和那“雲霄仙人”牌位,若在平常,他定然覺得這是褻瀆師父,二話不說便要一劍劈了,可這時,他忽然心中起了幾分感念。

他竟然感謝那些塑雕像、建廟宇的人,能夠讓他的思念有個寄存的地方——或許對於其他人,這也讓是他們滿懷希望略得慰藉之所在。

那些人,無非只是要個希望,就能勉強活下去。

看着那些來去匆匆的過客,詹凡忽然覺得自己竟有些羨慕他們。對於他們來說,希望是活下去的理由;可是對於他,那個破“我障”的希望,卻成為了夢魘。

“小夥子,你怎麼不拜呢?”有人輕輕拽着詹凡的衣袖,低聲問道。

“嗯?”詹凡下意識想甩開那人的手,但低頭看去,見只是個五六十歲的大媽,便忙暗暗收了勁道,“拜誰?”

那大媽帶着幾分嗔怒笑道:“是啊。你不拜仙人,只是盯着仙人看,那可是失禮之舉啊,你不怕仙人震怒之下,降罪於你么?”

“降罪?”詹凡暗忖從小到大,倒是被師父他老人家打了不少次,可若是他能這時候降罪給自己,莫說只是降罪,就算是讓自己死了,也心甘情願。

“師父,徒兒很想你啊,您知道么?”詹凡無聲心言,往前走了兩步,站在香案前,伸手按着那案上的金絲綢緞,卻覺觸手之下,一片冰涼。

而走到近處,他才注意到,那仙人兩側還各塑了一個人像,左男右女,儘是少年模樣。

想來是有閑言碎語,傳說雲霄山上的仙人身旁一直有一對年輕男女跟隨,便有人穿鑿附會,雕出了這白白胖胖的金童玉女。詹凡從下往上看去,見那男女腳下俱踩着五彩祥雲,身上穿的也都是綾羅綢緞,“金童”手執的是玉尺,“玉女”手中拿着的則是一柄如意——兩人慈眉善目,臉寬體胖,哪裏跟自己和師妹有半分關係。

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思念師父的傷懷之情倒被減淡了些,而看着這些人像,他又不由自主想起了跟離娿閑談的話題。

他雖然厭煩離娿,不過後來也知道給歐陽小妹下毒的人不是她,再加上有韓楓一層關係,面上也就給了她幾分好臉色。離娿是個自來熟,旁人給她三分顏色,她便能開個染坊,對着詹凡這等“木頭臉”,雖然開不起“染坊”,但開個“畫鋪”倒還不成問題。她一路上嘰嘰喳喳吵個不休,任是詹凡不願理會,卻也從她口中聽了不少故事。

他總以為自己對這些事能做到充耳不聞,可韓楓如何救了離娿,又如何生生逼死了智峰,他還是聽得極為認真,畢竟這件事情,終究給了他一個不大不小的打擊。水大師死在智峰手中,自然,詹凡這一生最恨的也是她,聽到仇人死去,心高氣傲如他者,非但並不覺得舒緩,反而心中一空。

與其說他是要為師父報仇,不如說他是將報仇作為一個途徑,作為一個證明。

證明他終有一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成為讓水大師驕傲自豪的那個徒弟——誠然,若讓師父知道他是抱着這樣的心思,多半會氣活過來吧。

可他再木訥決絕,到底也是個有着七情六慾的凡人,無法不怒、無法不恨、無法不苦。

也因此,他記得離娿說的那一長段故事之中的每一個小細節。他記得離娿說在夷族的神廟之中,也有着無數金塑像。這些金塑像皆是獸身蛇尾,可就在韓楓脫困而出戰勝智峰的同時,那些蛇尾均化為碎片掉落在地,露出了那些金塑像之後的本來面目。

那就是“我障”么?

面目全非便是障,還我本真,便是破障。可又是什麼遮掩了這一切?

是自己的認知偏差,還是心性的不堅定?

此心入迷,難辨西東。水大師臨死之言在詹凡心中如鐘鼓齊鳴,這仙人殿中雖極其安靜,但他這時卻覺頭中猶如春雷轟轟,讓人竟連站也站不穩。

師父的數年教誨,師父的言行作則,這些年他自己的歷練在眼前逐一閃過——直到此刻他才發覺,自己並不是迷失,而是原本就從未覺察。這一切都是那些蛇尾、那些金子的碎片,他畏懼着拋卻這一切之後,自己便再無根基——就像那些金像,最初所有人認為支撐着它們的,都是這些假蛇尾,故而無人敢碰,只怕碰了,整個塑像便會轟然倒塌。

他也一樣,他怕沒了這些,自己就再不是自己。

可到了這時,他方恍然大悟——沒有這些,他才是真正的自己。若忘不掉,拋不下,又何談破而後立?

來去空空,來去匆匆。師父早已指明了那條路,是他太笨,今日才懂。

想明白此處,詹凡精神大震,一掃來時頹勢。他大笑幾聲,將背後那劍抽出,隨手插在香案之前,轉身離去。

“哎!你這人!”那香案前原本跪着的大娘被嚇得險些跌下蒲團,再要拉那“瘋瘋癲癲”的小夥子,卻見那人出了廟門只幾步,便已不見了。

詹凡的速度遠超凡人,那大娘抹了抹眼睛,只疑心是白日做了場噩夢。可若說是夢,回過頭來,那劍卻明晃晃的插在香案之前,兀自微微顫動。

劍身光亮如新,猶如新鑄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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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國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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