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北苑

一壺貢品北苑清醇遠揚,將鳳凰山的奇韻捎攜到此。

壺中一輪圓月呈琥珀色,且不知其是否也醉在其中。

歐陽長晉恐怕早已醉了,一盞清茗固然醒不了他。一月之交,十日之內,眼中釘悉數除盡。今個兒,若是等到了那人,便是等到了下半輩子了無煩憂的好日子,從此在官場翻雲覆雨隨心所欲,豈不快哉!若說人生最困惑之事,是一句“身在高處不勝寒”;那麼人生最得意之事,便是身在高處,渾不知寒為何物。

夜幕之中緩緩浮現一男子身影,歐陽文晉停止品啜,唇上兩撇鬍鬚微微顫動。鬧市街井之中,常見有投擲飛刀的把戲,那充當“活靶子”的,就算知曉那飛來的尖刀正好不會傷着自己,怕是也有些許緊迫之感。

歐陽長晉此時的心境,大概也與此相類罷。

男子一襲素裝白袍。

紅綢纏腰,身背長槍,槍上裹布,約莫丈數。

但見他神情自若,一對明眸微攏,嘴角笑意似有若無,正緩緩踱來,視左右帶刀衛若無睹。夜闌人靜,男子腳下無聲,卻步步穩健有力。只見其邊走邊道:

“祁老爺子在鐵木林裏頭對我說過,人有心,樹也有心;他陪了一株紫檀做伴二十餘載,終日促膝耳語,談世道之無常,嘆百年之一瞬,如此日夜相守,早已經成了同生共死的至親;當年伯牙以餘生的琴音祭了子期,如今老爺子的年歲盡了,樹也不想再活。”

李無端走到離小閣十步之遙,聽聞四下扣弦之音,略有會意,便停在原地,不再移動半步:“老爺子死前將那株檀木伐了,用樹制了一把瑟,一枝槍,告訴我,瑟是大樹的骨,槍是大樹的心;彼紫檀非數百年不成材,其心骨非真意不能御。他要我‘將心比心’,方可知真意。老爺子的意,大樹的意,我的意。”

“哦?你現在可知是哪些真意?”歐陽長晉架腿而坐,饒有興趣。

李無端作揖笑答:“老爺子的意是一個‘藏’字,大樹的意是一個‘穩’字,我自己的意是一個‘求’字。”

“啊?”歐陽長晉先是一臉錯愕,繼而捧腹不已。

“哈哈哈哈哈……”

“依我看,只有這第一個‘藏’字是不錯的,你李無端這些年來東躲西藏,寄人籬下,權當是甘做了鼠輩,除此之外,還做了什麼見得了人的事?”

“無端不才。隱匿江湖,遠遁他鄉,的確讓我錯過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不過若是我現在做成了一件事,也就不遺憾了。”

“你現在是要做什麼?殺我?”歐陽長晉忍俊不禁。

“不錯,我正是要殺你。”

“你憑什麼殺我?恩?”

“就憑你想要殺我;就憑你沒有殺的了我。”

“荒唐!無理!”歐陽長晉拍案立起。

“‘多情小閣’已被‘神梟金弓隊’團團包圍,只要你一有動作,便是萬矢齊發,箭箭穿心!此時此地,你還憑什麼說殺得了我?”

“還是說,你當我的侍衛都是擺飾、死人?”

“況且你回到南方,本來就是個錯;現在闖入我佈下的局,就是錯上加錯;現在還沒見風使舵的意思,便是愚笨之極!你一錯再錯,錯而再三,老天再怎麼眷顧你,今天也算是到了頭。”

歐陽長晉收起怒容,轉而冷笑道:“哼,就算你知錯,便也未必有容你悔改的機會。既然左右都是個死,現在同你爭辯,只是讓你李無端明白自己死的合情,也合理。”

歐陽長晉做事從來都講究個合情合理。

“我承認三年前的我,不是你李無端的對手。可如今,我還是當年的我,你卻不是當年的你。那夜你在揚州,被賭場高手圍追堵截,身負重傷;如果我猜的不差,恐怕到現在你的內力還未復元。”

“還不及當年的五成。”李無端雙臂環抱,沉頭鎖眉。

“事到如今,你不過是我歐陽長晉手中的一隻螻蟻!”

“不過……我還是覺得你今天會死。”

歐陽長晉雙眼圓睜,他曉得眼前的這個男子越是死到臨頭,越是嘴硬。若說一個傲慢的對手讓人忌憚,一個冷靜的對手使人躁蹙,面對此人,歐陽長晉現在只想要他去死,恐再有後顧之憂。

紫砂茶器在歐陽長晉手中被握緊到了極限,清晰可辨的青筋從虎口一直蔓延到小臂,裏頭的血液發出饑渴難耐的聲響。高牆周圍的柏樹上人影依稀,除去夜貓子的幾聲嗚嗚啼鳴,趙家後院可說是靜若死牢;一輪滿月乘着秋風觀望,興緻盎然;都說死去的魂魄會化作天上的星,月若有意,是不是也會待看今晚是否會多出幾顆來?

李無端此時抬頭。

一亭之隔的歐陽長晉心中一沉。

“人怕夜貓子,說它是夜行的鬼怪,是收魂的流離。”李無端捻着胡茬,悠然說道:“卻不知這怪鳥收的只是劣魂;倘若不是觸了不能贖清的罪,便是作聲在家門口,也不用為之煩擾。”此時一頓,見歐陽長晉不語,便揚聲問道:

“歐陽大人,你可知什麼樣的罪是贖也贖不清的?”

“閻王老子要誰死,誰就死,哪裏有這多廢話?”歐陽長晉大聲道,手中茶壺似乎已拿捏不穩。

“大人明理。”李無端悠然說道:“話說回來……今晚月色實在迷人,讓我想起了一些往事。”

話音未落,李無端身影一晃,已掠過數丈之遙!

同時,一隻茶壺在半空翻飛,水龍從延口泄出。

白衣書生低身前迎,背上的槍已經在手;原來站立的地方,一條白色緞子游在半空,隨後被無數鋼箭射穿在地,在月光之下像是被覆了一層閃耀的銀鱗。

此時槍已滿弦!

新月,情闕,滿傷,絕心攢!

歐陽長晉心中急閃,步下如電,突然眼珠一亮,左腳急速側滑,身體向右後方向一讓,仰面朝天,幾乎同時,紫檀槍尖無聲無息,從下至上,從右至左,斜斜地畫了個模糊的半圓,恰好擦着他前額的頭髮剃過。

帶着溫柔的殺意潛匿到了背後。

角度和速度都絕妙到無可挑剔。

但是仍然被躲了過去!

歐陽長晉心中暗喜,李無端面露惜色。

“今天便是你的忌日!”歐陽長晉興奮得發抖,一對短戟已握在手,齊齊瞄準了李無端的喉嚨,正好趁着對方收招之隙,親手結果了他的性命。

這個多年來讓自己寢食難安的心頭大患彷彿已經是個死人。

哐啷!

歐陽長晉瞳孔驟地放大,又忽的緊縮;臉上慢慢爬上難以置信的表情,喉嚨中發出“咯咯”的聲響,隨之噗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

只見一個可怖的窟窿從他腹部前後貫穿,鮮血直流,染透一身奢華的衣衫。

“我……明明看見你出……招……了。”言罷,歐陽長晉兩眼使勁一瞪,分明已斷了氣息。

悠悠千載,身死之後,生前如何叱吒風雲,也是一炬皆燼,堂前燕雀;即便是大惡之人,撫今追昔,也能替其會體悟到一絲凄涼無力之感。

此時一人悄聲走來,緩慢俯下身子,將歐陽長晉那雙不瞑之目輕輕拂合。

沒有人看到此人何時出現在這裏,又為何出現在這裏。

“謝謝你讓我殺了此人。”李無端突然說道。但見他臉上陰霾甚濃,讓人看不出表情是高興,還是失落。

“‘鬼槍’也會不自信?倒不是我沒有出手,而是我沒有機會出手。那破碎之音本是信號,可是在茶壺墜地之前,歐陽長晉就已經死了。”那人言后便笑,卻是笑得不大自然。

“我早就估計歐陽長晉必留有一招殺手鐧,今天既然來了,就沒把握活着回去。我要歐陽長晉死,就得搭上自己的命,沒有其他的選擇。”

“江湖上都說李無端是死不了的,我一直以為死不了的人其實最怕死。”

“我當然怕死。我離這‘多情小閣’越近,越是嗅到一股難耐的臭氣,向才知道那人是誰的時候,更是怕的要死。”

“哦?你知道我是誰?”那人撓撓頭,絲毫不介意對方的措辭。

“李無端槍下的鬼魂有名有姓,我都一一記得,何況是擊敗過我的人。”李無端這方才抬頭,望着暮色中一對青如翡翠的眸子,語氣出奇的平靜:“你當年的一拳,我至今都在痛。”

“哈哈哈哈……”那男子邊笑邊將目光掃向李無端身後的帶刀衛,幾人心中一涼,便立馬掉頭疾步逃竄;又抬頭四下環顧,那神梟金弓隊本不是歐陽麾下,見僱主已亡,估計早已離開。

“你繼續講下去。”

“你是宣勝賭場的人,宣勝賭場一直是歐陽文晉罩着。”李無端從容不迫地說道:“但是這兩個月來歐陽文晉幾個莫名其妙的大手筆,提走了賭場大半的財產。再來,前一陣子盛家剛剛入葬了一位公子,那位公子也是受歐陽文晉指令派去北上,這才客死異鄉。雖說宣勝賭場就是歐陽文晉的儈子手,但是做生意之人,難道不懂利弊權衡?”

“這兩件事,賭場上下已經忍無可忍,偏偏賭場經營的甚多黑買賣都是靠上頭的人頂着,雖然肚子裏窩着火,卻又敢怒不敢言。”李無端話到此處停了須臾,盯着那人怪異的眼神道:

“歐陽文晉在這裏擺局,雇你來殺我。你卻本就不想他活,剛才便未出手。所以這也算是借刀殺人!”

那人拍手稱道,連連叫好。只見他一步步靠近,逐漸地叫李無端看清了面容和衣着。

“但是你還少說了一點。”

“歐陽死歸死,本就該死,與我無干。我讓你親自殺了他,是要看清你到底是怎麼殺人的。我要看清你的‘那一招’。”那人將嘴湊到李無端耳邊,一股濃郁的酸臭嗆得李無端不作氣息。

“其實我來的目的,就是要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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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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