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兵臨城下
“不行,我不能這麼走了。”寧珂忽然嘆了口氣,拍了拍紫練的肩,“放我下來。”
黑暗中,她沒有看見,一直貌似淡然的容楚,在聽見她這句話的手,忽然攥住了手。
因為聽不得她要與旁人成親的消息,所有的等待,就此功虧一簣。
他險些便要忘了,南疆被譽為“蠱國”,她本身的相思蠱還未解,誰知道在心機深重的邱昱身旁待了這許久,邱昱會不會又引出什麼蠱來?
然而旁人並不知道二人此刻所想,歐陽奕頓住了腳步道,“好不容易出來了,你又想幹什麼?”
“我要回去。”
寧珂趁着紫練頓住一剎跳下紫練的背,一瞬間腦子暈沉沉的,便知是迷香的後勁還未散去,一把撐住了陰冷而潮濕的牆壁,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嘆道,“相思蠱的毒還沒解。”
紫練一驚,轉身扶住寧珂的一剎便搭上了寧珂的腕,寧珂皺了皺眉,卻並沒有阻止。
“是沒解。”
“難道皇城就沒有解藥嗎?”歐陽奕有些疑惑,詢問似的看過紫練,又看向容楚。然而黑暗中只瞧得見容楚半側了臉,所有的神情與動作都完完全全的隱匿在了那徹底的黑暗之中。
紫練沒有說話,隨着歐陽奕看向了沉默着的容楚。
良久,容楚方才壓低了聲音道,“沒有。”
相思蠱,歷經這數年,別說是皇城,就連南疆,也未必再有能解此蠱的葯了。
容楚向來是眾人的主心骨,容楚沒了主意,旁人更不知道要怎麼做了。紫練咬了咬牙,一拳打在陳年的暗道那斑駁的牆壁上,“我回去。”
“你回去?”
寧珂冷笑一聲,抱臂站在紫練身前,光從語氣中,紫練聽得出冷漠、聽得出不屑,只是,卻獨獨少了她曾經與主子在一起的時候那種毫無心防的戲謔與逗樂。
說起來,終歸是怪自己。
可是,主子也有主子的前程,主子為了那位置含辛茹苦了這麼久,怎麼可以因為她而功虧一簣?
思緒紛雜,紛涌而至,便是在這一瞬,他聽見女子狂傲而冷捐的聲音。
“你回去,用什麼身份?葯童?平白無故的葯童,會勒死容錦?”
紫練囂張的氣焰惶惶便弱下了一半,寧珂說的在理,他自然知道,只是這所有的一切既然都是他所造成的,他自然要承擔起所有的後果。
“這個你別管,我自有辦法。”
紫練冷哼了一聲,好維持住自己所有僅存的尊嚴。
“你們別爭了,我去吧。”
歐陽奕幾步走過來,一把搭在寧珂的肩頭。隨即又想起什麼似的,慌忙又將手取了下來,左右看了看搭在了紫練的肩上,帶了幾分惋惜道,“說起來,要不是我大意,根本不能讓你出這回事的,將功折罪,也得我回去最為合適。”
寧珂微涼的笑意驀地怔在了唇畔,下意識的便要去掏她一直掩在懷中的珍珠。
斷頭崖,那一夜的浴血奮戰,還有她在陷入昏迷中那一剎,她對自己說的,一定要活下去。
觸着了那珍珠,寧珂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還好,總算是沒有忘掉了這顆珍珠。
寧珂捧着那珍珠,幽幽的光暈在這昏暗的暗道中愈發的不明朗起來。
就如同她的前路,不明朗,卻愈發的難以揣測。
眾人不知道寧珂要幹什麼,便眼睜睜的看着寧珂將那珍珠塞到歐陽奕的懷中,向來無驚無喜平靜如斯的語調已然帶了幾分哽咽,“斷頭崖,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那三十人,都是勇士。勇士的遺物,說是要贈給心愛之人,歐陽大將軍,我希望你能遵從勇士的遺願,把它贈給心愛之人,祝你們,能長長久久的幸福下去。”
“我……”
歐陽奕接過寧珂手中的珍珠,卻好似被燙着了一般,慌亂之中就要塞回去。
寧珂卻早已防住了歐陽奕的下一步動作,先歐陽奕一步後退,轉到了紫練的身後。
“紫練。”
今夜的寧珂有些奇怪,像是臨終之時的託付。臨終……想到這個詞,容楚心中便冒出了無數的想法,昏暗的燈火、轉瞬又似回了瓊華宮,又見着了瓊華宮中那富麗堂皇的裝飾、血與火中流轉的時光、那上亥她突如其來的大病、甚至,便是他明明知道卻刻意不去想的皇城六日。
六日,不長不短,便剛好橫亘在他們之間。
弒父之恨,想來不知是她,就算是換做他,也不能原諒的吧。
血海深仇,此生,即便是拼盡一切,也再難以跨越。
而這邊的寧珂卻早已絮絮叨叨的開了口,說的也都是些瑣碎的小事,往常不當回事的小事此刻經了她的口,他才覺得,原來,他們所共同經歷的那些,是如此的溫馨。如此的……難以忘卻。
“你運氣不錯,只是提氣的時候,你會不會下意識的捏下指節?”
一行人走的很慢,似乎都隨着女子的嗓音,回到了那鮮亮爛漫而繁華的曾經。
原以為,九尺宮牆囚不住她驚世的才智,然而到頭來,所有的卓越絕倫都還是敗在了一個“情”字上。此恨難消,此情難了……經過了那濁世的沖刷,他多少心用在了運籌帷幄、執掌天下上,留給她的,又有多少是歷經百般磨難而不悔的真心?
只怕,少的連斷頭崖那勇士的萬分之一都不夠。
容楚微微怔住,冰涼的手指捏成拳,指甲硌的掌心生痛,卻,終不抵心中那漸漸破碎的地方,一觸即散,潰不成軍。
“……因為你會捏指節,可能因為習慣你自己都沒注意到,但是換個人,會很容易就聽見你的聲音。”
寧珂一直未停,輕柔的嗓音,帶着他們走入一段又一段的回憶里。
那回憶中,總是歡聲笑語更多一些。
然而,所有的一切,卻都在那大雨蔓延的六日裏,湮滅繁華。
說了許久,一行人終於走到一條岔路上,左右兩條,一樣都通向未知的方向。哦不,有一條是通向元城的。
歐陽奕兩邊看了看,頜首道,“走這條。”
這次的暗道明顯的比之前窄了許多,歐陽奕和紫練分別一前一後,各自起着領頭和斷後的作用,寧珂便自然而然的走在了容楚的身邊。
隨着那閃爍不定的繁星一同氤氳在她身側的,是他身上的檀香。
很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清雅、熟悉的……無情。
這檀香氣伴着她走過了風風雨雨,伴着她走過了刀劍無情,卻終是在她最為放鬆警惕的那一刻,給了她最為致命的夢魘。
不想恨,可終究還是恨了。
寧珂幾次張開了嘴,卻無力的合上。在這昏沉的暗道中,沒有人能看見,即便是容楚,也一次次的側了頭去看身旁那一如既往的雍容自若的女子,只是每每觸及到她那清淺的眼神后,只能無聲的低下頭去。
說到底,他還是負了她。
負了她無邊的信任,也負了,她對他難有的一片真心。
一路靜默無言,只有歐陽奕,有時候故意為了調節這微微僵冷的氣氛,說上幾句笑語。然而即便是笑語,也不得不湮滅在了這長久無聲寂靜之中。
從未有過一刻,像現在這麼後悔。
後悔自己從一開始便佈下了精心的局,讓林江身陷牢獄,讓衛敕前去宣旨……說真的,剛開始的時候,他確實只是想要找一個能在宮內與自己相呼相應的人,好在這天下的一局棋中,籌謀有一絲餘地。
只是,他從未想過,在這早已佈局完全的謀划中,自己會一再失心,在面對她的時候,方寸大亂,步步淪陷。
這可是命?
命運向來森涼如斯,因此,最看不得他身為天之驕子擁有一切,只能在他最為得意的時候,讓他明白,命運向來掌握在掌握他的人的手中,而他,即便再尊榮無比,也不過是命運中的一枚棋子,沒有為自己打算一絲一毫的餘地。
這……就是命啊。
容楚斂了聲息,低低的嘆了一口氣。
前路難測,終歸也會有個盡頭,然而這滴滴心頭之血染盡的相思,何時才會有出路?
向來情深,奈何緣淺。
恍惚便想起那年在上亥,聽歐陽奕所說,心愛之人的鮮血浸泡了那紅寶石做藥引,便可治這世間一切疑難雜症。沒有絲毫的疑惑,他起刀,看着那新鮮的血液蔓延、浸過了那如他的血一般鮮紅的寶石,終是淺淺笑出了聲。
當時,可以救她,他可以不要自己命。
然而終是不抵命運的捉弄,一步步靠近、一點點沉迷,原來,就是為了在某一天分開的剎那,傷的更為徹底。
如歌,如歌……相思如歌,可若是這歌盡,桃花扇底,又能有幾許春風?
思緒還未來得及收回,便聽見暗道門“咔噠”的一聲響,隨即是歐陽奕的聲音,“素絡,你怎麼從這邊來了?”
“我以為我可以趕得上!邱昱派兵包圍了整個南疆,現在就趕到了元城,你們從斷頭崖繞出去走,千萬別被他抓住了!”素絡字字鏗鏘,慌亂也絲毫沒有影響了她的鎮定,然而寧珂卻分明於她的鎮定中,聽出了那不易擦覺的絕望。
兵臨城下,他們,又有什麼退路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