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一念終結
最後一絲零散的話被雕花窗隔在了窗外,畫眉關上了窗,卻轉身靠在了窗台上,聽窗外露珠滴落的聲音,一滴,又一滴,如同她灼熱而無處安置的淚。
心中有什麼被微微挑動,卻又被她狠狠壓制而下。
不去想,不去想皇城六日,不去想爹爹那含恨而死不瞑目的雙眼,不去想上亥脈脈溫情之後的百般利用與傷害。只是因為,容楚,我不想恨你。
從此離開我,讓我一個人在南疆,無論歡欣無論喜怒,一個人,安安穩穩的活下去。心心念念之間,有的只是那些美好到了極致的過往,所謂的欺騙與背叛,就讓我盡數忘卻,當成一場不完美的噩夢吧。
青碧色的樹枝映在窗紙上,清清冷冷的晃着,只看着便添出一絲絲蕭瑟而疏離的意味。胸腔中有一個地方很痛,痛到極致,卻成了窒息的麻木,再沒有了一絲半點的觸感……
原來,有一種感情,註定是用來懷念的,那叫此去經年;
原來,有一種相思,註定是用來辜負的,那叫情深緣淺;
原來,有一種遺憾,註定是用來放縱的,那叫一念終結。
“我害你爹爹性命,自知罪孽深重……如歌,我等你操刀於路,在我最得意時給我最痛最致命的一擊。”聲細若發,透過雕花窗的縫隙絲絲入內,似乎自四面八方朝着畫眉籠罩而來,如他一貫的作風,聲聲入耳,刻骨銘心,不給她一點的退路。
“寧珂的封賞文書,還在我的抽屜里……”
……
前廳鬧了一夜,邱昱卻最終也沒有下旨要封畫眉為側妃。只是下了準確的消息,少不得棋苑中眾人對她愈發的恭敬了起來,即便是不滿於她敵軍戰俘的身份,也再不敢說出些什麼話來。
“姑娘,您看,這可是王爺從中原帶回來的唇脂呢。”
入夏變戲法似地從懷中掏出一個五光十色的小鐵盒,在畫眉面前晃了晃。
自那夜后,吟冬便告病,不怎麼再來會芳園這一塊伺候,畫眉也許久未再見着她,心中總算是卸下了什麼一般,難得的輕鬆了起來。
接過入夏遞過來的小鐵盒,畫眉翻來覆去的看了看,難得的精緻,精緻到光是這鐵盒就讓她有了愛不釋手的感覺。
淺綠色的底色,上邊綴了一朵一朵的花,青碧、淡粉、緋紅、燙金……幾乎所有的顏色都用了個編,可偏偏沒有雜亂的感覺,反而生出繽紛十色、流光溢彩的美。掀開上蓋,畫眉湊過去細細的嗅了嗅,極清淡的味道,初蔓入鼻端只覺清香,再深入,嗅見的便是麗日流春的艷陽好景,誘人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沉陷。
“王爺有心了。”
畫眉意猶未盡的合上了蓋,將那鐵盒擱在了妝枱上。
“哎,姑娘怎麼不用一些?”入夏擋住畫眉的動作,自畫眉手中將那鐵盒又接了過去,金簪挑了一些在指腹,勻開了后便塗上了畫眉的唇。
“王爺說呀,中原人做唇脂,最愛用青油,油膩膩的一點都不舒服。”完成了手中的動作,偏過頭滿意的照了照,又道,“這可是中原的……什麼章記?據說原是個鐵匠鋪,不知道為什麼又改做了唇脂,裏頭多用的是中草藥,熟了之後用鯨脂裹的,最是清甜呢。”
捲起畫眉聽罷,仍只是淺淺的笑,目光看似無意掃過自己刻意攏進袖內的指尖,接連便想起胳膊上那一道道鈍刀割過的疤痕,一顫。
“你可喜歡?”
邱昱的聲音從竹簾外傳進來,不等畫眉和入夏起身去迎,便已笑着步入內室。先是對着鏡子看了看,方才滿意的回過頭去看畫眉,帶了幾分讚許道,“不虧是普雅阜的兒子,雖說是畏手畏腳了些,可這挑東西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聽見說起旁人,入夏對着兩人行禮退下,竹簾掀開的一瞬有門外的風卷進來,驅散了內室中略顯燥悶的氣息。
“喜歡。”畫眉對着邱昱笑着應了一聲。
“那為什麼總是見你不大高興的樣子?”邱昱斜睨了眼,額上鑲滿了金銀珠寶的頭帶也隨着他的動作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王爺沒告訴我,什麼時候讓普雅梅果去了中原?”
畫眉仰起頭衝著邱昱一笑,站起身朝桌子旁走過去,坐下的剎那頜首看過攤開在桌上的《南疆文辭》,壓低了聲音,彷彿受了極大的委屈悶聲道,“《南疆文辭》念了這麼久,你都不來考我,全把這種女兒家的東西偷偷拿給我用,不好玩。”
“哦,前幾日與普雅梅果去了一趟中原是因為聽說皇城內亂,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好處能撈到。”
邱昱說著,一眼覷過去,但見畫眉此刻的注意力又全被挽起床帳的金鉤所吸引了去,便無奈的笑了一聲,撿過那金鉤道,“這也是章記出的東西,形同海棠,卻以萬純金打造,怨不得你會喜歡。”
聽見章記,畫眉又看向邱昱,“章記不是改賣了胭脂水粉么?”
“是改了,只是不單單賣胭脂水粉,幾乎所有的閨房雜物他都賣了起來。”邱昱將那金鉤還收在床帳上,帶了幾分寵溺翻過《南疆文辭》,笑道,“一連幾日未來,你倒是提醒了我,這《文辭》讀到了什麼地步?今個兒時日長,我可要好好的考考你。”
“我不依,記得清的時候你不來,偏生我忘光了,你又來考我了。”
畫眉撇撇嘴,抬眼看向博古架上插了綠牡丹的甜白釉,忽然又帶了幾分狡黠笑了笑,“要不,你告訴我最近你為什麼總是悶悶不樂的樣子,我就讓你考我。”
“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
邱昱不推辭,也不避諱,略一沉吟便對着畫眉說了出來。
“皇城大亂,昭和帝太子既廢,群臣舉推新太子,風頭自然便倒向了秦王和燕王,可憐齊王忠謹勤懇,為國操勞,竟落得個偏殿候命,無旨不得入宮面聖的結局。”
說著,便一眼覷過去,畫眉卻似絲豪沒有注意到邱昱的小動作。
邱昱頓了頓,便又繼續道,“原也是合該齊王倒霉,昭和帝身體愈發的不好了,他卻為博聖寵,在此時提出帶兵十萬,替歐陽奕鎮守玉峰關。連日來昭和帝受了風熱,一日日的憔悴了下去,他現在想回,可還回得去么?”
“原來就為這事。”畫眉兀自一笑,沉吟了片刻后便道,“說旁的我也不懂,就是這些個糾葛聽得我腦袋疼,王爺,我怎麼覺得,無論皇城有什麼事情,倒都是王爺您漁翁得利呢?”
“也不盡然。”
邱昱屈起指節輕叩了叩桌面,正要說話,便聽見窗外有響動,便起身推開窗看了出去。
一地交雜的芳菲中,有人一襲白衣,剔透的如同一塊上好的美玉,分花穿柳而來。乳白的衣角被風卷的不時地飄起,連帶着檀香也一陣陣的混合著花草的清芬蔓延開來。
極少在這種天氣見得醫仙出門,大約是因為醫仙生性怯熱的原因,今日見了,便可稱得上是一件奇事了。邱昱勾起嘴角輕笑道,“今日的人聚的倒齊。”
說罷,推開了窗對着窗外的人喚了一聲,“醫仙,勞駕了!”
醫仙聽見邱昱喚他,正了正藥箱便趕了進來,先是如禮對二人行了禮,方才在邱昱賜的座上坐下。
“醫仙這是要到那裏去?”邱昱親自斟茶,然而說話中盤查的意味卻不言自喻。
“沒藥了,王爺府中的葯稱不上上佳,打算去羽嵐山看看有沒有上好的葯可徹底治癒側妃的病。”醫仙淺笑,然而卻又似毫無表情,一眼掃過畫眉,瞧見她唇上晶瑩的唇脂,便蹙起眉道,“可否再給側妃把把脈?也好對症下藥。”
邱昱頜首,畫眉便墊好了藥包將手腕遞了過去。
指尖搭在白巾上,剋制了自己不去看也不去想,只是,指下心間的萬千波瀾,卻又與腦中那莫名浮現出來的容顏不同。
那麼多個她,他多少次都以為就此要與她失之交臂了。
從未有過這一刻如此猛烈的恨意,恨上蒼的安排,恨命運的詭譎,恨他的無能為力……甚至,恨邱昱,恨阿史那玉竹的橫插一腳,只是,恨遍了所有人,卻獨獨對她狠不起心來。
“王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醫仙站起身,故意撇開了畫眉遞過來的眼光,笑吟吟的看向邱昱。
只是那笑,卻分明的含了黃連一般的苦澀,不,比含了黃連還要苦上幾分,卻無法說與人知,只能獨自品嘗。
“怎麼說?”邱昱伴着醫仙幾步走到了外室,目光穿過竹簾瞥了一眼百無聊賴又開始把玩挽帳金鉤的畫眉,微微有些焦急。
“大致的經脈雖平順,但有一脈氣,始終平不了。”
“說的清楚一點,你們古人……哦不,你們中原人說話都這麼文縐縐的,我聽不懂。”
“就是說,武功盡失,往事也再無回想起來之時了。”醫仙盯着邱昱的眼,一字一句,說的似乎下了極大的賭注。又何嘗不是賭注呢?賭她為了仇恨,還會放下一切,回到自己的身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