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賽馬風波
“賽馬。”
幾乎是拼勁了力氣咬着牙帶着澀澀的味道吐出了這兩個字,瘦弱的女子在這一剎所散發的無盡傲氣,讓窗外的陽光也跟着失色了不少。幾乎是同一刻,阿史那玉竹抬起頭,對上畫眉倔強的眸子,眯着眼笑了笑。
指尖帶着邱昱特地從中原帶回來的琉璃琺琅彩護甲,輕輕敲了敲盛着釅茶的瓷杯,窗外的陽光貼着那女子的肩斜斜的照進來,仿若一層鎏金鍍在畫眉的臉頰上,顯得向來柔弱的她也似蘊藏了無限蓬勃的力一般,阿史那玉竹輕笑了幾聲,對着畫眉又是一番打量,“好,只是你這衣服……”
“無妨的。”
畫眉依着中原人的習俗福了禮,便聽得上頭的阿史那玉竹道,“那好,我也不會和你謙讓,既然你這麼自信,我倒也想和你比試比試,不過眼下,你還是先回去把葯喝了吧。”
晴明的陽光卷着碎散的微塵在東廂灑下一片,暖洋洋的,畫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抱春扶出去又交給了入夏,只知道一路走着,掌心便漫出滑膩而潮濕的薄汗。
這一把,賭的着實兇險。
她的身體如何,整個棋苑中誰又不知道?
只是若要擺脫這如行屍走肉般日日困豢的樣子,這拼一拼,也是值得的。
待回了內院會芳園,已是日頭高照,自打調走了抱春伺候王妃就被調過來伺候畫眉的吟冬笑着迎出來,“姑娘叫醫仙好等呢,今個醫仙和葯童都過來了,說是姑娘按着以前的方子再喝一天便要換藥,早早的送了葯過來姑娘又不在,我只要讓人在廊下溫着,想必此刻也能喝了,姑娘快進屋吧。”
一疊話說下來多而不亂,聽得畫眉也只是笑,衝著身旁的入夏比劃了一下道,“比下去了!”
入夏笑而不語,只是搪了吟冬一把,兩人便一起扶着畫眉進了內屋,果見一襲白衣依窗坐了,不染鉛塵的白凝凝的如一汪水一般凝滯在那裏,因着他一直望向窗外,站在門口倒只瞧得見側臉。側影一團溫潤,似一塊上好的羊脂美玉,挑不出半點瑕疵來。
如水一般的生動,如玉一般的溫膩,便是自認為心性定力極強的畫眉也怔在了那裏。
天地間斑斕美景,十色流光,此刻,都不及眼前這人的萬分之一。
儘管是儘早才剛見過的,然而畫眉卻恍然覺得已隔了幾世之遠,隔了萬水千山的距離,隔着她不敢觸也不敢碰的心痛,只能隔在這不咸不淡、不遠不近的彼岸。
倒是醫仙身後的葯童發現了畫眉,輕咳了一聲道,“主子。”
便在醫仙回過神的剎那,畫眉已含了笑盈盈的走過去,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伸出手墊在藥包上,“勞煩醫仙了。”
一旁的入夏早已眼疾手快的張開白巾掩在了畫眉手腕上,隨即抬起頭對着醫仙笑了笑,“醫仙請。”
畫眉先是打量了葯童一般,模樣平凡,長相也還算端正,只是黃褐色的粗布麻衣上卻非要加了一根紫藤搓成的粗繩子做腰帶,怎麼也覺得多餘。散散一笑,畫眉便收回了目光,來來回回的掃了垂眸一心只為自己把脈的醫仙幾眼。
這是畫眉病癒后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面對他,莫名的便覺得心口有些憋悶的慌,連帶着呼吸也不暢快了起來,只覺得心尖痒痒的厲害,仿若是多少年甚至是多少輩子前的時候,也有人這麼近的挨着她,如他一般,笑的低沉而魅惑。
微涼的指尖搭在畫眉腕上,即便是隔了一層白巾,畫眉也感受得到那指尖涌動的清涼。
隱約可辨的檀香順着她的呼吸一絲絲蔓入肺腑、蔓入她的肢節百骸,彷彿在她的五臟六腑中生根發芽,然而在這絲絲蔓延的熟稔感之中,又分明的湧出分毫尖銳的痛,仿若極鈍的刀一刀刀割開她與他之間本就稀薄的空氣,痛到不能自己。
然而這痛感從何而來?她卻無從追溯,只能任由這時光一日日的耗下去,但願有一日,時間能解釋所有的事情。就比如,她到底是不是叫畫眉?她為何會在這裏?在她的夢中,那與江南水鄉疊影而出血與火,代表的又是什麼?
她不懂,也不願懂。
乾脆就放任自己的心緒,率性而為。
還未等她再多想些什麼,醫仙那溫潤的略帶了幾分陰鬱的聲音便從一旁傳來,“姑娘太過於心神不寧了,近日來可有連續幾日都有噩夢的徵兆?”
“嗯……”畫眉擰着眉,如果那模糊不清的笑與血火刀劍算是噩夢的話,那,“是有的。”
回答的乾脆利落。
“姑娘因受過重創,本就牽連了腦部受損,失憶后愈的謹慎小心才是,可千萬不要勞心費神,多想東西,於姑娘來說,反而無益。”
醫仙的一席話說得清楚明白,入夏淺笑一聲,自以為聽懂了醫仙的意思。
過去的事,不提也罷,人總是要活在當下的。畫眉姑娘近日來連得王爺青眼相加,可不就是日後榮華似錦的好兆頭么?以往的事,本就是用來遺忘的,多想則無益。
是而便上前撤走了畫眉腕上的白巾,扶着畫眉起身倚在了榻上,“醫仙說的是呢。”
眼見着畫眉又恢復了一貫懶散的樣子,醫仙淺笑了一聲,看過身後的葯童,那葯童卻似刻意躲避一般,將頭扭向了窗外。醫仙沉默片刻后,便道,“姑娘若是想要恢復記憶,我必會盡心竭力。”
聲音是一貫的溫潤,然而畫眉卻於那溫潤中,聽出無奈、凝重與沉悶交雜的意味。
好像下了多大的決心,要於那混沌之中,為她開闢出一絲可窺過往的亮光來,儘管她隱隱覺得,這亮光,大約是要付出很大的代價的。
“如此便有勞醫仙了。”畫眉又是一聲笑,低低頜了首,示意入夏送客。
入夏會意,緊走了幾步帶着醫仙和葯童到了門口,選了一個方向挑起帘子道,“姑娘送客了,二位慢走——”
吟冬剛從外頭采了花回來,聽得裏頭入夏的聲音,側了身等醫仙和葯童出來了,方才進去,找了乾淨的觀音瓶盛滿了清水,將自己手中的花漸次插進去。隨即後退幾步,微微側頭看了看,抱着那瓶小心翼翼的擱在了琴架上。
這一番動作早驚了畫眉,只是畫眉也並不多話,只是偏過視線看着吟冬的一番動作,窗外的陽光潑辣辣的照了進來,似絲絲縷縷的雲錦貢緞織就的一幅綉品,期間花鳥爭艷,美人如虹,看的畫眉心中凜然一驚,便自覺已失神了許久。
也是,這般美景,便如同刺繡描金的畫,無論韶華匆匆還是歲月潺潺,都不曾讓這幅畫失色半分。
反而在這時光的積澱中,愈發的鮮亮,活色生香。
“聽聞姑娘要與王妃賽馬?”吟冬的一聲輕言將畫面從沉思中拉了回來,還未等畫眉表態,恰恰捧了茶走進來的入夏便聽到的了這句話,慌忙將茶盞擱在了桌上,一陣風似的跑到了畫眉的面前。
“姑娘您這是何苦!如此身子還未曾好利索,便要賽馬!”說罷又是悶哼了幾聲,“依我看啊,就是王妃故意找你的茬了,王妃的騎術,在整個南疆誰不知誰不曉?今日王妃說要與姑娘賽馬,一不顧忌姑娘的身子時大病初癒,二也不給姑娘送一套賽馬穿的衣服來,就讓姑娘穿成這樣,豈不是故意要讓姑娘丟醜?”
畫眉執了一支銀簪看似百無聊賴的撥了撥茶水,並不打斷入夏的話。
“……更何況,王爺本就屬意於姑娘,姑娘若是不願去,只管去求王爺,王爺心疼姑娘,並不會讓王妃為難。”
入夏一口氣說完,又覺得自己說的太快了些,生怕畫眉再有一絲的不高興,忙又道,“今個兒說這些話,我可是都為了姑娘的。”
吟冬皺了皺眉,不悅的推了推入夏,示意般的側目望過去。
“你也不要擔心了。”畫眉將手中蘸了茶水的銀簪擱在妝枱上,抽出放了各色花鈿的抽屜隨意的翻了翻,金玉珠翠,邱昱是給了她他能給她的最好的,可是這些最好的,是在他的心裏,而非她的意願。
“賽馬是我提出來的,賽馬服也是我推辭了的。”
畫眉合上抽屜,皺着眉道,“我會騎馬,穿着中原人的衣服騎馬。”
“可是姑娘……”入夏還要說什麼,吟冬忙遞了個眼色過去,低聲道,“門外沒人守着也不是個事,入夏你且過去看着,我陪姑娘說說話。”
入夏雖不願意,可卻拗不過吟冬,只能撇了撇嘴守到了門外。
屋子裏一下子靜了下來,靜的畫眉幾乎都能聽得到額角的青筋突突的跳,心中莫名的升騰起一絲願景,然而不等她一把抓住,那願景卻又於這無聲的靜謐中消散了去。
安靜的,如同於這消融這流光中的釅茶的熱氣。
“說吧。”畫眉微微支起了身,偏頭看向一旁的吟冬,“支走她,必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是,我知道姑娘失憶了,姑娘可還能想起這張臉來?”吟冬直直的看着畫眉,伸手自額角緩緩的揭起一張薄薄的面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