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番外三
淳和宮裏。
景泰藍三足象鼻香爐里正散發出裊裊的煙絲,整個房間裏都透着一股蘇合香的味道。
周世瓏半倚半靠在青鸞芍藥團刻紫檀榻上,聽着坐在她下首的周世珊侃侃而道:“……娘娘如今月份雖然還輕,但許多事也該注意起來了。我在古書上看到了這些有關孕期飲食起居宜該注意的事宜,全都摘抄在了這本冊子上,娘娘若是便宜,不如讓您身邊的宮女照着這些古方來照看您的飲食。”
周世瓏在榻上坐久了,有些覺得不舒服,動了動身子,找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坐着,這才開口道:“多謝姐姐費心了,冊子我會讓丹珠認真看的。”但卻不說會不會用。
周世珊笑了笑,道:“我們是親親的姐妹,如今皆獨身在這宮裏,自然該守望相助,費的這點功夫又算得了什麼。”
慶寧七年,後宮大選,時年十七的周世珊參加了那年的選秀。
周世珊在那一屆的選秀中雖不是容色最出色的,十七歲的年紀甚至算得上是高齡,但因才藝德馨出色,一路到了終選。在終選時,以一首《日言賦》贏得了皇上的讚譽,稱其“才比班昭”,又言“如此才藝驚絕之女,迎為宮妾實為可惜”,於是奉之以“女賢士”之名,官比四品,協助皇后執掌後宮文教、禮賓、禮讚之事。
簡單說來,便是幫助皇后教導後宮宮女文教、禮儀等事的女官,跟尚衣局的女尚宮的職責沒有什麼兩樣。
這樣的結果跟周世珊的想法實在有些出入,只是事情已經是如此,她也只能進了宮再說。
對周世珊的說辭,周世瓏並不予以回應,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周世珊彷彿一無所察,又接着道:“對了,我還給三皇子綉了荷包,荷包中放了艾草、菖蒲等物,有祛邪避害之用。”說完從袖子中拿出一個荷包來,雙手遞給周世瓏,道:“三皇子雖不缺穿戴之物,但也是我這做姨母的一番心意。”
周世瓏使了眼色,讓身邊的丹珠將荷包接了過來,然後對周世珊道:“我替皇兒謝過姐姐。”
周世珊道:“若是小皇子肯穿戴上,便不枉費我做這個荷包了。”說完又接着不停的繼續與周世瓏說著話,一直到了天色漸暗,似乎都沒有要離開之意。
丹珠有些暗暗着急,下午內侍來傳了話,說皇上今日是要過來的,眼看着天色暗淡,皇上怕就要過來了,周世珊卻彷彿還沒打算離開之意。
又過了好一會,周世珊彷彿才發現天色已經暗了,有些不好意思的對周世瓏道:“跟娘娘說著說著險些忘了時間,沒想到天已經這樣晚了,奴婢也該告退了。”說完給周世瓏行了宮禮,這才起來準備從淳和宮出去。
周世瓏給丹珠使了眼色讓她送周世珊出去,等送完人回來,丹珠這才跟周世瓏抱怨道:“周賢士可真有些不知進退,敢情誰不知道她的心思似的,偏偏她又是娘娘的親姐姐,不好出言趕她,若不然只怕明日整個后宮裏都要傳出娘娘刻薄寡恩的閑話來了。好在她沒想着要一直賴在這裏等皇上過來。”
比起丹珠的不平,周世瓏的心思倒是平靜,她是知道周世珊是一定會在皇上來之前走的。
留在她宮裏一直等到皇上來然後見她一面,這樣的手段太過刻意和低級了,不是周世珊的風格。周世珊進宮的這兩年來,周世珊來她宮裏的時候不少,且皆選在皇上會來日子,但絕對會在皇上來之前離開,她來時總會帶來些東西,或者是特別的糕點茶露,或者是女紅針線,有時候是詩詞琴譜。
在家中時,她為了進宮才藝女紅練習得辛苦,她在這方面也有天賦,她在這些東西上自來有些自信的,她所想的不過是希望通過這些出色的才藝女紅吸引皇上的注意,進而引起皇上的興趣。
對周世珊的心思,她自來不去點破,更不會阻止她用這些東西在皇帝面前去刷存在感。在她看來,在當年選秀的時候,不管是因為政治還是真心不喜,皇上既然會將她拒之在後宮之外,如今她不相信通過幾樣東西,皇上就會對她刮目相看。
周世瓏還在想着這些事情,外面突然傳來內侍的聲音:“皇上駕到。”
周世瓏連忙起身出去行禮迎接,慶寧帝一腳邁了進來,道了一聲“起來吧”,然後便牽了周世瓏的手一起進去在榻上坐下,問道:“今天在做什麼?”說完又摸了摸她仍還平坦的肚子,又問道:“朕的小皇子今天可還好。”
周世瓏笑了笑,道:“今天什麼也沒做,倒是睡了一天,下午正好姐姐來找,便又和她說了會兒話。”
皇帝“哦”了一聲,后問道:“周賢士今日來找你了?”說著又看到小几上放着的一個荷包,微微皺了皺眉。
周世瓏見他看着荷包,便又說道:“這是姐姐綉了說要送給皇兒的。”
皇帝面無情緒的“嗯”了一聲,轉而問起三皇子道:“小三兒呢,怎麼不見他?”
周世瓏道:“去敬妃宮裏找二皇子去了,他屋裏的小福子不知從哪裏給他找了一隻蟋蟀,中午剛吃了飯便拿着說要給他二哥看,只怕是跟二皇子玩得忘了時間了。我現在讓人去將他接回來。”
皇帝聽到兩個兒子兄弟友愛,心裏還是很欣慰的,開口道:“不用了,讓他們兄弟玩着吧,玩累了他自己就想回來了。”
周世瓏笑着道是。
而此時已經離開淳和宮的周世珊回頭看着淳和宮亮起的燈光,以及停在淳和宮外的皇帝儀仗,深深的嘆了口氣,然後才重新回過頭,往皇后的鳳儀宮去。
皇后此時也同樣懷着孕,且已經是到了快生的時候。
皇后這一胎懷得不是太好,這幾個月更是時常腿腳抽筋,此時她正歪在榻上,由兩個宮女幫着她按摩腿腳。
周世珊走上前去給皇後行禮,皇后抬起頭來看着她,問道:“你去見庄妃了”
周世珊道:“是,娘娘。”
皇後點了點頭,便不再說什麼。
周世珊走過去,換了其中一個宮女的位置,道:“娘娘,我來替你按一按腿吧?”
皇后是知道周世珊練就了一手按摩的絕活的,聞言便不拒絕,對膝下的宮女揮了揮手,讓她們將位置讓給周世珊。
周世珊挽了袖子幫皇后按着腿,在她的按摩下,皇后感覺腿腳確實要舒服上許多。過了一會之後,皇后不知想到了什麼,用手輕輕撫了撫肚子,然後突然嘆了一口氣。
她自生了大公主之後,過了七年才又懷上這一胎,宮裏宮妃接連生下了四位皇子,她的娘家康國公府的勢力被皇上漸漸削減,庄妃的娘家勢力則是在日益上升,庄妃得皇上寵愛,膝下已有三皇子,如今肚子裏又懷了一個,她感覺她的皇后之位坐得越來越不踏實了。若不是庄妃和繼遠侯府給她的壓力越來越大,她也不會想要周世珊進入後宮來掣肘庄妃和周家。
皇后又摸了摸肚子,她只希望這一胎她也能生下皇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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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匆匆而過,轉眼一個月已逝,轉而到了九月。
這一日,周世瓏正坐在榻上握着三皇子的一隻手教他學寫字。三皇子已經過了三周歲,正到了該認字的年紀。
丹珠卻從外面匆匆的進來,讓屋裏的其他宮女都下去之後,才悄悄的對周世瓏道:“娘娘,皇後生了,是個小皇子。”
周世瓏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
皇后產子,她雖然關心,但皇後生下皇子,她的心情卻並未有多大的變化。
自古以來,儲君之事就一直是受人關心之事,之前皇后一直沒有生下嫡子,朝臣的目光轉向幾個宮妃所出的皇子,就連她生的三皇子,也被認為是可以競爭儲君之位的人選之一。嫡子出生,令前面的幾位庶出皇子成為儲君的可能性降低了許多。
只是她向來秉持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原則,倒也沒想過就一定要讓三皇子成為太子,所以對皇后產下皇子之事,卻也能看開得許多。
周世瓏見丹珠站在那裏欲言又止不曾下去,不由問道:“怎麼了,還有什麼事嗎?”
丹珠又頓了一會,然後才開口道:“嫡小皇子出生后,彷彿是聽不到聲音。太醫用鈴鐺給小皇子測試過,小皇子對聲音沒有任何感覺。”
周世瓏沒有問丹珠是怎麼打聽到這個消息的,在宮裏混的,怎麼都會有些門道,但她還是被這個消息震驚住了。
五皇子是個聾子?
她一時卻不知該怎麼反應了,若是小皇子健健康康的,作為嫡出的皇子,他自然是最有可能成為儲君的那一位,但小皇子身患殘疾,卻又讓一切都成了未知數。自古以來,就沒有哪位皇子身患這樣的殘疾能成為皇帝的。而五皇子聽不見聲音,以後很可能也學不會說話。
或許消息都被皇上和皇后掖住了,五皇子身患殘疾的消息並沒有傳出來,但卻仍然可以窺見一些端倪。
五皇子洗三時,奶娘匆匆的將小皇子抱來,等小皇子洗三禮完了之後,不等內外命婦對他稱讚一句,奶娘又以小皇子身子弱不能見風為由,匆匆的將小皇子抱下去了。
皇上來淳和宮時雖表現得並無異樣,但卻周世瓏仍然可以隱隱的感受到他心中的火氣。這火氣不是對她的,而是對皇后的。
康國公府已是兩朝外戚,皇後生下嫡子雖然會帶來許多麻煩,但他也不會希望自己的兒子會天生身帶殘疾。他到底是有些責怪皇后沒有將小皇子生好的。
等到五皇子過了滿月,五皇子是聾子的事情漸漸瞞不住傳了出來。
鳳儀宮裏。
皇后抱着自己的兒子,深深的嘆了口氣。小皇子長得膚白毓秀,一雙眼睛閃閃的看着人,臉上毫無憂愁,完全不知道整個宮裏甚至整個朝中,都在因為她的事情驚起一片驚濤駭浪。
周世珊在旁邊看着皇后,不由勸道:“娘娘,您不要擔心,宮裏的太醫這麼多,便是民間也有不少的能人異士,總有人能將小皇子治好的。”
皇后卻搖了搖頭,然後看着小皇子發怔。
或許天意如此,要讓她絕了爭儲的心。
姜家兩朝外戚,倘若再連着一朝成為外戚,對皇權會受到極大的威脅。皇上其實未必希望她生下嫡子,就算生下,他只怕也會將小皇子抱走撫養,讓他少受她這個皇後生母和姜家的影響。
只是她到底是不甘心,想着哪怕是孩子是會抱走撫養,那她也還是孩子的生母,孩子若能登基為皇,她便是獨一無二的皇太后,這總比沒有要強。
所以在受到庄妃和繼遠侯府的威脅時,她想要幫助周世珊進宮來。
周世珊和庄妃是異母姐妹,她若進宮和庄妃同侍一夫,必會有所爭執。她又是出自繼遠侯府,她做的事必會牽連繼遠侯府。她看重周世珊為了進宮無所不用的性子,想要讓她進宮得寵為她所用,成為她牽制庄妃和繼遠侯府最好的棋子。
但她沒想到的是,皇上會拒絕周世珊進入後宮。
她以為皇上既然忌諱康國公府,便會同樣忌諱正在不斷強大的繼遠侯府的,所以會願意讓周世珊進入後宮,形成她和庄妃互相牽制進而控制繼遠侯府的局面。
庄妃在他心中的位置,到底是與其他人不一樣的。
而如今,她終於是認命了。
她摸了摸孩子的臉,心道,這樣也好,聽不見說不了話,會與皇位徹底無緣,這樣至少能保得他平安長大。他或許做不了皇帝,但無論是他的哪位兄弟做了皇帝,都會保他無憂。
皇后讓奶娘將小皇子抱了下去,又讓屋裏的宮女都下去,屋裏只剩下她和周世珊。
周世珊頗有些不解,不知皇后將人都叫下去是想要跟她說什麼話,但她卻用它敏銳的感覺感知到,她會說的話於她或許不是什麼好事。
皇后看了周世珊一眼,問道:“周賢士,你進宮幾年了?”
周世珊回道:“得娘娘垂青,奴婢於慶寧七年入宮,如今已有兩年。”
皇后抬起頭,看着空空的房間,開口道:“本宮知你希望侍奉君王左右,本宮當年亦說過會幫你,但如今兩年過去,皇上對你並無心屬之意,或許本宮與你都該放棄了。明年你就該年滿二十了,女子的青春耗不起,本宮打算放你出宮,趁着年輕你還可嫁得好人家。”
周世珊整顆心都在往下落,就像掉入一個又黑又冷的冰窖。
她知道皇后當初選秀時放她入宮是為了什麼,她放棄了家族親人寧願做她手中的一顆棋子,不是為了來宮裏走一趟然後回去的。周世珊有些勉強的笑了笑,道:“娘娘,您可是因為小皇子的事傷心?您萬不可灰心,小皇子的事,我們還……”
皇后卻打斷她道:“不用說了,本宮決定的事不會再改,你先下去吧。”
周世珊臉上的笑容慢慢冷下來,過了好一會之後,她才不得已的行禮離開。
回到自己的房間,周世珊坐在椅子上,然後一雙手便緊緊的握成拳頭,指甲幾乎陷進了肉里,血肉都彷彿要滲出血來。
她當初夏三伏冬九天,日夜不輟的練習琴棋書畫女紅德藝是為了什麼,現在怎麼可能讓她放棄。如果能放棄,她早就放棄了,又如何會等到現在。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外面的廊下燈籠掌上了燈,月亮出來。她就那麼怔怔的坐着,眼睛空空的,彷彿木頭人一般。
直到前殿裏傳來皇上駕到的聲音,她的眼睛這才有了些神彩。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接着出了房間。
無論如何,總要讓她試這最後一次,讓她就這樣放棄,她不甘心。
她直接走到小皇子所居的房間,對屋裏的宮女和奶娘道:“娘娘讓我來將小皇子抱出去給皇上看。”
周世珊和皇后的關係向來親近,奶娘和宮女不疑有他,便讓她抱着出去。
等奶娘和宮女們跟着周世珊走到前殿時,卻看到皇上正好從殿中出來,面上的表情並不太好,殿裏皇后則是跪在地上,臉上的神色頭同樣不好。
這一看便知,這剛才皇上皇后怕是有了不愉快,奶娘正想提醒周世珊抱着小皇子避開,以免皇上遷怒在小皇子身上,但卻看見周世珊快步的向皇上的方向迎了上去,在離皇上兩步遠的時候,抱着小皇子“撲”的一聲跪在了地上。
皇帝看着她皺了皺眉,正想開口說話,卻聽到周世珊開口道:“皇上,請恕臣女衝撞之罪,但臣女實在是……”說著聲音便略有些哽咽起來,又繼續道:“五皇子是臣女看着出生的,臣女對她的關心愛切之情不少於您和皇後娘娘。五皇子身帶殘疾,或許您和皇後娘娘一樣,都對五皇子的病情灰了心,認為他不再適宜承繼父業。只是他到底是您唯一的嫡子,自古父業由嫡長承襲,小皇子的病情未必不能治好,求您給小皇子一個機會,萬不要在此時放棄他……”說著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孩子,眼中兩行清淚徐徐的留了下來。
皇帝眼神冰冷的盯着她,過了好一會之後,才譏諷的“哼”了一聲,道:“好一個有情有義的丫頭……”說完邁開腳,直接從她身旁走了過去。
周世珊整個身體都軟了下來,像是置身在冰水裏,身體冰冷冰冷的。
還是失敗了,還是失敗了。
她不是不知道這個手段並不高明,或許一眼就會被皇上看穿。只是她已經毫無辦法,倘若她真的被送出宮,那她十幾年的心血全都白費了。她總想着無論如何哪怕冒險都要試一試,總比什麼都不做的好,或許這就會有奇迹出現。
皇后從屋子裏走出來,看着周世珊的眼神像是含了冰。自她第一次見到她以來,她還是第一次用這樣的眼神看着她。
她和她再是有利益交換,她也不會允許她拿她的兒子當成向皇上邀寵的工具。
原本看在她在宮中虛度兩年的光陰有一部分她的原因在,她本想替她選個老人家然後懿旨賜婚,讓她有個好的終身歸屬的,看來,她根本是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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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和宮裏,周世瓏最後一次聽到周世珊的消息,是她被皇后以“文采見識斐然不可辜負”為由,委以編纂兩部女傳記——《烈女傳》《孝婦傳》的“重任”。
皇后懿旨,令周世珊居於宮中西北角的重華樓,只令一宮女貼身伺候其飲食起居,兩部傳記編纂完成前,其不得出重華樓,外人亦不得進入重華樓,以免打擾“女賢士”安心編纂傳記。
周世瓏聽到時便知,這不過是皇后軟禁她的一個說辭。
周世瓏只是輕輕的為她嘆了口氣,然後便繼續回到教導兒子習字的事情中。
作者有話要說:這篇文雖然寫得有許多不滿意的地方,但行文至此,算是徹底完結了。寫文是件辛苦也是件幸福的事情,謝謝有一路陪伴的你們。
新文會在中秋過後開,在這之前,因為“脖子以下不能”運動《侯夫人》被鎖了好多章節,我會先修這一篇文。
下一篇文很可能會是現代文,我已經很久沒有寫過現言了,有點信心不足,希望到時候大家能給我一些信心,多多支持啊~~桉桉先謝過大家。
最後,求收一下專欄,話說桉桉的專欄人氣真的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