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花魁賽

第八十七章 花魁賽

章節名:第八十七章花魁賽

那是個五月中旬的月圓夜,選的是汴京最大的煙花地,名伶匯聚的春水樓旁。

還記得我第一次去春水樓報名的情景:

因清泓藝館尚未開業,在汴京毫無名氣,春水樓中年男執事在我要求報名時並不如何搭理我,我只好解下面紗對他開足火力頻頻放電,足足讓他被電了一分鐘。

他挺住我的攻勢后,假意漫不經心地問我:“你就是那什麼館的頭牌嗎?”

“我就是館主。”

他又呆了一分鐘。

我沖他一笑,隨即又擺出副無限凄苦的樣子:“館主不能參賽么?哎,為了開館我已用盡了所有積蓄,現負債纍纍。”

“你有何才藝?”

“請問,花魁賽比的是何才藝?”

“琴,畫,詩賦,歌,舞都行。”

“如果我說自己樣樣精通呢?”說這話的時候,我有點情不自禁地臉紅。

那人竟看我看得痴了:“館主要用什麼花名?”

“清泓。”

我坐在轎子裏,掀開轎簾向路上瞧着:一千年前繁華的汴京城啊!多少寶馬香車,又有多少商賈巨富,他們豈只是用“腰纏萬貫”來形容!他們擁有幾代,甚至幾十代吃不盡,用不完的財富;而又有多少人,身無分文,流離無依,就比如大半年前的自己,不就襤褸地在街頭乞討嗎?

到春水樓附近的主街上時,當真寶馬爭馳,雕車競路,車水馬龍,人頭攢動。春水樓里張燈結綵,亮如白晝;春水樓外水泄不通,摩肩擦踵。貧民路人都被圈在外場不能進,嘉賓須執邀請函才能進入,我到的時候已經算很晚了,那位春水樓中年執事這回是熱情地接待我,將我和阿水紅梅一眾領進賽場。

春水樓位於汴河旁,河邊停滿了許多畫舫輕舟,那些舞坊妓院各自都有自己的船舫讓頭牌姑娘打扮準備;那位執事見我什麼都沒備,竟單獨為我備了艘畫舫,說是他們樓主特意為我留下的。

“陳總管,不知春水樓主貴姓?”

“這個您不需要知道,汴京城人人都稱他老人家樓主就行。”

我瞟了眼評委席,頭排座位里還空着大半呢,評委席後面卻已經坐滿,看穿着打扮,應該全是汴京巨富吧,中年人居多,也有些年輕的公子夾在裏頭,一個個翹首以盼,交頭接耳,所談論者無非是些:

“聽說了嗎?連杭州的舞雪姑娘都來啦!”

“嗨,你是沒見過我們汴京的前一屆花魁綺夢詩姑娘,起步成詩,落筆作畫,歌舞雙絕!”

說實話,他們說的這些名字我一個都沒聽過;其實自己根本也沒出去打聽。我就像個剛從火星探險回來的新人類,一無所知。索性什麼都不去想,免得給自己增添無形的壓力。據實而論,我文不能詩,詞更是狗屁不通,棋只算小學水平,畫雖然略微談得上專業,在這一世卻不被人欣賞。我會唱歌,偏偏不會唱他們那些詞牌令;我會跳舞,跳的都是即興雜牌舞。哎--

當真是美女如雲哪!燕瘦環肥,百媚千嬌,醉目是佳人,入眼即芬芳。連些丫頭們配舞們都如此,更別提一會即將要開場獻藝,風華絕代的妓中翹楚,國色天香們了。

隨意左右環視了些大概,我便不講客氣地跟着陳總管踩上春水樓主為自己準備的畫舫,到了我出場時自會有人來傳訊。

阿水難為情地問我:“夫人,您當真要跳那支蘭香舞么?”

“嗯,是啊,上次我跳的時候,你可是抹淚了的。不好看嗎?”

紅梅和幾個夥計湊熱鬧去看先上場的名妓開賽了,據說,我好像被春水樓主有意無意地排在了最後一個出場,當時紅梅十分不滿,我拉過她:“傻瓜,最後的才叫壓軸戲!”

“什麼叫壓軸?”

“壓軸呀,就是震場子的!”

“哈哈--”那時我們幾個笑成一團,個個東倒西歪。

我正盤腿坐着聚斂心神,將外面的絲竹歌樂排諸在腦海之外,心中幻想着,編織着,強化一個故事,並將那個故事溶於心,揉於情,直到確定那個主角就是自己,事情剛剛發生,我就是李蘭香,李蘭香就是我,一個十七歲的苦命柳巷妓女。父親死得早,母親又常年有病,十四歲被人騙了身,接着就干起了這個讓女人最為無奈的行當,苟且偷生。母親死後,我靠洗衣服,給人做綉活為生,日子倒也過得去,只是清苦孤獨了些。

時間在不知不覺地分秒爭過。

直到紅梅衝進來:“夫人,夫人,我聽人報下一個就是咱們泓清藝館了!”

於是,我換上一套浣紗(洗衣服)女子常穿的粗布衣裙,頭髮是披散的,分出一半用塊舊布束成個辮子垂在背後。再用塊掉了色的舊紗巾蒙住臉。

我還記得自己前些日子,第一次為清泓藝館全體員工跳起這支,我由蘭香的真實故事改編而成的歌舞劇時,他們從落淚到哭成一團,男女都不例外,連阿水都忍不住在抹淚。只是後來,他們仍不放心地問我:“夫人,您穿成這樣,參加花魁賽,人家會怎麼看咱們藝館哪!”

“人家穿的都是綾羅綢緞呀,打扮得花枝招展,您就這樣,到底行不行呀!”

當時我的回答是,行。

我想,藝術的出發點,的確是出於對美的渴望,可歌再好,舞再妙,沒有靈魂的東西,就是死的;而藝術的最高境界並不在於它的華美,而是感動,感動你的心,震撼你的靈魂,讓你因它而笑,為它而哭,和它一起沉醉,和它一起共鳴。

在春水樓管事的引領下,我緩緩登上台,當時,台下所有人都是一片吁聲。可這些,我全聽不見;可所有,我全看不見。我聽到我看見的,就是我心中的故事。

隨着阿水的笛聲悄然吹起,我輕輕地走上台心,和阿水,以及那幾個夥計一起表演。

故事開始了。

那時,我十六歲,母親死後,我便孤身一人,蹲在河水旁洗衣服,靠洗衣為生。雖然家中極為貧寒,可令我憂愁的並不是沒有好衣穿,沒有好飯吃,而是孤獨,沒有親人的孤獨。

有一次,我從河邊洗衣回來,有個窮困潦倒的秀才蹲坐在馬路上,我見他面相愁苦,便買了些饅頭給他。走的時候,他喊我:“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待小生日後登上金科,一定再來報答姑娘今日的濟食之恩!”

我愛上了他,他會念很好聽的詩,寫很好看的字,在我家中坐下后,那一夜他沒有走。有些羞澀卻沒有猶豫,我將自己的身體和心全交給了他。

他說他曾寒窗苦讀多年,他滿腹才學背井離鄉,為的就是有朝一日金榜題名,光耀門楣。他在家裏是庶出,從小他和他的母親就遭盡白眼受盡冷落。她的母親原只是父親的粗使丫頭,生下他,仍住在傭人房。他說,他必須要高中,那是他的夢想,可他已經身無分文。

那時,我哭了,我愛他,我想讓他實現他的夢想。於是,我背着他做起了最讓我無奈,卻最能賺錢的行當,做了柳巷的妓女。

我悄悄地攢錢,為他買筆紙,買墨硯;夜裏,他仍在苦讀,我一邊幸福地看着他,一邊為他縫衣服,納鞋子。他說,我是他的妻,結髮妻,糟糠妻,將來他中舉后就帶我回家拜見父母,正式成親。

可他又說,現在光有才華是沒用的,到處都需要打點。我只好背着他,越來越頻繁地趁着白天在柳巷干起皮肉交易,當我忍受着屈辱,哭着拿回錢,在看到他坐在家中讀書的那刻,我悄悄抹掉淚水,我的心裏還是甜的!

我不會識字,可我會唱歌,我唱歌給他聽,跳舞給他看,他說我是這世上最好看的女人,最善良的女人。為了他,我什麼都願意,什麼苦都不怕。

當我將自己攢夠的錢,使力塞給他時,他哭了,問我是哪裏來的錢,我騙他說是自己找一個親戚借的。其實他也知道,我沒有親人,他也多少聽到,聽到我在做什麼。可他沒有嫌棄我,反而對我更好。

當時,我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我跳着,轉着,在台上,雖然我不認識他,認不出他,或許他就在我眼前,我用舞蹈向他表達着自己滿腔的情,滿心的愛,將自己最美的一面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面前。

進考場前,他吻着我,讓我照顧好自己,他一定會很快帶回好消息的;我說,不怕,就算沒考上,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哪怕是清茶淡飯那也是甜的。

終於,他考上了!他考上了!可他卻沒有再回家,我等啊盼啊,望眼欲穿,盼我的男人快回家。

我在台上苦苦地期盼,淚流滿面,向人群中坐着的,站着的他伸出熱切的,無助的手,口裏念着:“你快回家--我等你回來--”

我不知該上哪裏找他,汴京那麼多房子,我卻連一個字都不認識。於是,我跑斷了腿,踩破了鞋,一家家官府地叩門,問認不認識他這個人。

一天兩天三天,我找啊找,找啊找,在一個很大的府宅,那個開門的人說認得他,卻

不讓我進去,說要先通報。終於!他飛跑着出來了,一把拉過我隱在樹后,我熱淚盈眶地衝上去想抱他,把被他一把搡倒在地上。他說他他不認識我,我找錯了人。

我哭着衝過去抱起他的腳,告訴他我找他找得有多苦,問他什麼時候回家。可他卻又氣又怒,讓我快些走。我急了,我不知這是為什麼,他明明是喜歡我,愛我的,怎麼一下變得讓我認不得了呢?我傻傻地坐在地上,痴痴地望着他哭着,他不知怎麼竟一下急了,大聲罵起我,他罵我是個妓女,罵我臟罵我不要臉,他說他是一個文人君子,從前怎麼可能跟一個妓女有關係。他說定是我貪圖虛榮,想攀高枝,所以才纏着他,罵到最後,他竟直接要我滾,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哭了幾天幾夜,眼睛都腫得睜不開,其實我去找他,最重要的是我想告訴他,他要做父親了。

我想了許久,他如今是大官了,是要娶名門小姐的,我連替他洗腳都不配,我只是一個苦女人,什麼都沒有,孩子生下來我該怎麼養活呢?人家會罵他是野種的。我喝下了紅花湯。

在舞台上,我痛得在地上打滾,捂着自己的肚子,那是他的孩子呀--你怎麼這麼絕情呢?我錯了,全是我的錯嗎?

我哭着對坐在站在人群中的他唱道:

風來雨也到雨也落了

雲一被風擁抱就哭了

再也忘不了你對我的好

被你騙到連天荒也老

雨在風中飄淚在我的眼中逃

逃到天涯海角找不到

我在雨中找

愛你原來是個牢

雨一停我也不見了

……

從地上爬起來,我哭着唱了一遍又一遍,哭着與他決別,與風中的他,無情的他決別。其實我想告訴他,我還愛他,我不恨他,我還在愛他,儘管被他騙了,我卻依舊,始終沒有後悔過……

笛聲早就終止,因為那個吹笛的人抖得唇根本吹不下去了;人聲不再喧嘩,而在成片唏噓;我不再唱,也不再跳,站在舞台的中心,任由自己淚流滿面,再緩緩解開自己的面紗,將那面紗對天拋灑,繼而轉身張開雙臂,踩着細步“飛”一般離去--

下台後,紅梅衝上來抱住我嚎啕大哭,我拉起她急步奔去船舫,坐下后她還在痛哭,我一邊掛着淚水輕笑安慰她,一邊整理自己的情緒,等待那些評委們的點評結束,自己卻不上台聽。

沒多久,陳管事急匆匆地進來找我:“清泓館主,快跟我上台吧!您已經被點名啦,現在就看最後誰的盤頭多,分出前三甲花魁!”

我還是穿着那身粗布衣,紗女穿的衣服,當有人朗聲高喊:“清泓館主到--”我被陳管事領上了台,還來不及欣賞站在我左右兩側眼花亂像一簇星星般閃耀的美女,我的目光就被評審席上幾個人所吸引。

剛才太投入,竟將觀眾席視作無物,現在才發現坐在自已正面前不就是八王趙元儼和夏子喬嗎?

當時,場上寂靜無聲,我和夏子喬的眼光死死接上,不,應該說他死盯着我,那目光告訴我,他在我解下面紗的那一剎那就認出我了。

不等這些有錢人達官貴人開口報數,有個人拿了五十兩銀子,緩緩走到屬於我的那方托盤上,然後許多人,一兩,一貫,十貫,越來越多,多到堆不下,有些人甚至淚水都還沒幹。那人放下銀子后,緩緩走到我面前,深深地凝望着我,我聽見陳管事稱呼他為:“韓大人,您與清泓館主莫非相識?”

我趕緊接話道:“不曾相識。”

八王出了五百兩。

還有些我不認識的,各出了多少一下也沒記清,當時自己光顧着避開稚圭那熱烈又傷心欲絕的目光,側過了頭,腦海里是一片紛亂。突然,人群騷動,紅梅見我無動於衷,激動地衝上了台:“阿默!你當上花魁啦!”

“什麼?”

陳管事微笑着湊到我跟前:“清泓館主,夏大人剛剛打賞了您一千兩白銀,而我們老樓主,則賞給了您一千兩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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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縈相思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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