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迷蹤林
章節名:第四章迷蹤林
十年後。
人生最開心最無慮的莫過於童年,而日子一如潺潺的溪水,歡快卻不停留。
“靈曦姐,你再給我們講講嘛!”
“是啊,講講嘛,講講嘛!”
一幫子小屁孩圍坐在山寨后的竹林里,剛聽我講完一段“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見孩子們聽得如痴如醉,不免有些得瑟:“不行,不行啦,剛剛我已經講啦,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靠着記憶和瞎編,憑着聲形並茂的表演和通俗易懂的講解,從前內向的自己,渾然練就了一副“說書”的本領,在娃娃堆中頗有點小“參謀長”的聲望。
幫中誰是老大?其實大家之前也見過的,對了,就是那位“年畫娃娃”。“司令”如今不白也不胖,雖說虛歲十三,卻長成了一個高挑挺拔,黝黑英俊的小伙,是寨里寨外姑娘們競相愛慕的阿哥哩。他的名號在這十里八鄉簡直比他爹還響,你想,祖傳的獨門武功,加上我爹的傾囊相授,外兼體形精健骨骼清奇,人見人誇的練武奇才,在我們這塊兒哪個後生仔不崇拜?我爹曾說過,要是讓他再練個幾年,這小子指不定打得過他親爹。
“阿姐,我還想聽!”小丫頭搖了搖我的胳膊,一副討好的樣子。我打量着她:圓圓的臉蛋白嫩中暈着淡淡粉紅,光華閃動的雙瞳透着天真爛漫,恰到好處的五官讓你無從挑剔,實實在在的美人胚子。這就是我的義妹桂彩蝶,俊山的親妹子,堪稱是我義父母基因完美結合的巔峰之作,在普遍長得黑瘦的滇貴一帶屬於另類極品。
原本我也不愛照鏡子的,自小我三歲的她出生了以後,一種強烈的比較感,使我不禁開始偶爾顧鏡自憐起來。哎,怎麼我就長得這麼像我爹呢?雖說也能談上生得俊,左看右看,就是沒有我娘和義母身上那種女人的感覺,我朝鏡子擠眉弄眼,擺了擺各種造型,越瞅越覺自個兒帥氣,幾乎跟我爹有得一拼,一個童年沈越正躍然眼前嘛。於是,我要求我娘給我縫像父親一樣的宋朝儒衫,把長發紮成一小團用絲巾包住,模仿我爹的舉止語氣。起初,只是覺得好玩兒,久了連我父母都覺得我這樣打扮十分瀟洒,且有趣得緊。
“姐姐今天故事講完了,後面的我得想出來才能跟你們講。妹妹,要不阿姐唱歌你聽好不好?”我摸了摸她的頭,學我娘的口吻。
唱什麼好呢,山歌都唱了N遍,想了想,很懷念當年葉倩文那首“瀟洒走一回”,便鼓動着大家拍起手為我打節奏,放聲高唱:
天地悠悠
過客匆匆
潮起又潮落
恩恩怨怨
生死白頭
幾人能看透
紅塵啊滾滾
痴痴啊情深
聚散終有時
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至少夢裏有你追隨
我拿青春賭明天
你用真情換此生
歲月不知人間
多少的憂傷
何不瀟洒走一回
單純的孩子們聽得帶勁兒,小手鼓得老響,搞得我越唱越來感覺,胸口似乎被激起了萬丈豪情,縱身一躍改站在石上,昂首挺胸將聲音提高了一個令歌者們艷羨的八度,又盡興地唱了幾遍,愉悅舒暢極了。
結果一回家,便被爹娘堵了個實。我娘驚詫地問我:“曦兒,平時你講的那些個五花八門的故事,你說是你瞎編的,我們也沒多想,覺得是你這孩子想像豐富罷了。今天你唱的那些,是誰教給你的?”
我正欲胡扯一通,說是一個叫葉倩文的姐姐教我唱的,抬頭見爹環手於胸一副“編啊,編啊,你接着編”的架子,遂吞了口唾沫,暗想:若他繼續問我葉倩文是誰?住哪兒?帶我們去見見吧之類,我怎麼答呢,山裡山外我父親沒一處不熟,憑空能變出個人來嗎?歌詞我是記得,是誰寫的,對不起啊哪位前輩,我還真不記得您的名字,一定要原諒小妹在另一個時空佔用您的作品啊。
我清了清嗓子,轉移話題:“爹娘怎麼想起問曦兒這個?定是我今天唱得特別好聽,對不對?”
“那是,我女兒嘛,自是不同反響的,”爹輕輕颳了刮我的鼻子,一副對我極為賞識的樣子。
“嘿嘿,”我笑嘻嘻地打着馬虎眼。
“靈曦,今天跟娘說實話,快說。”我娘可不好唬弄,怎麼辦呢,微一沉吟,我厚上臉皮:“我臨時瞎唱,自個兒編的詞兒。”
我娘驚疑地看我,就像看怪物似的,面對猜疑我只有壯起膽子再次大聲承認了一遍。
“曦兒,曦兒,你太有才了!小小年紀,隨口就能唱出這般豪情,爹都有些自愧不如啊!夫人,你瞧瞧,這孩子從裏到外跟我都是一個模樣兒,大有青出於藍之勢也,哈哈,好好好,妙極,妙極!”
自此之後,我便不敢再瞎編瞎唱了,免得被爹娘看出端倪徒惹麻煩。
也許是因為沒有遭到工業污染,這裏的天是那麼的藍,水是如此的清,儘管交通太不便利,大多村民們的生活因物產頗豐倒也過得有滋有味。
我爹對我的教育,基本上是放任自流的態度,簡單來說:想學什麼學什麼,學不到的找會的人學,找不到人先學其他的,不想學的可以不學。哈哈,羨慕吧?
我娘就不同了,她會什麼我必須得會,真搞不懂這天地之別的兩人是怎麼一見鍾情的,為了減免會引起兩人爭吵的由頭,我爹對我採取了明裡支持我娘,暗裏對我放縱的政策。
“娘,我不想綉這些個,看一會兒眼睛就花得歷害,我情願學琵琶或者去做飯,只用動動耳朵動動手就成,”我把繃子扔一邊,賭氣道。
不知道怎麼回事,除了比別人多擁有一世的記憶,基本上我很普通,沒小說里常見的什麼特異功能之類的。體質偏差,所以對武功完全提不起興趣,錯失當一代女俠的資本。或許是受了我爹遺傳,我擁有一副好嗓子,可以唱美聲喔,而且樂感極好。同時也有一些方面令人很無耐,比如四歲的時候,我偶爾發現自己的右眼弱視,看東西沒有立體感,非常模糊不清,左眼雖然好一點,卻散光得厲害,無眼鏡可配的現在,註定這輩子都得當半個睜眼瞎。另外,我自小完全喪失了方向感,只要是不熟悉的地方,很容易就迷路;以及,五歲以後,我幾乎沒有了嗅覺。很奇怪吧?知道的人都很奇怪,爹和娘用了很多辦法都治不了,時間一長這些方面我也就無所謂了。
因臨近清明,爹娘去大宋回江陵祭祖,擔心我受不住長途跋涉,他們便把我安頓在桂伯伯家。桂伯伯祖上其實也是漢人,在南昭初期時遷徙到巍山居住,在這一大片多民族混居的山區很有名望。他比我爹大一歲,兩人好得跟親兄弟似的,他這個人重情重義,對我們全家都很好,自小在他們家我就從沒拘束過。桂伯母是傣族人,她原名叫玉罕,意思是金子般的姑娘。俊山哥的外公蘇呷是整個巍山的大鬼主,也就是大族長,派頭可大的去了;他的外婆金珠尼來頭更猛,據說是雲貴南疆苗族大首領的長女。除了伯父母和俊山彩蝶,他們家還有兩個僕人,一個是為我接生的婆婆,人們稱呼她為阿婆,是伯母的奶娘,另一個是伯母的陪嫁家奴阿力威,皮膚很黑人很精瘦。
晚上,我和彩蝶睡一張塌,她總有無數的提問讓我頭疼,就像現在:“阿姐,你什麼時候嫁給我阿哥?”
“我要嫁給你阿哥嗎?為什麼呢?”我學她的語氣反問她。
“啊?我阿哥說的,說你得嫁給他。”
我這一把年紀的人了,跟一個七歲的女娃聊閨中蜜語,實出無耐:“他說了不算,我說了才算數。打住啊打住了,妹妹,姐姐只嫁給自己愛的人。”
“你不喜歡我阿哥嗎?”
“愛跟喜歡是不一樣的。這樣說吧,你喜歡你阿哥嗎?”
“喜歡。”
“對了,我跟你一樣,也喜歡你阿哥。可是你會嫁給他嗎?”
“妹妹不能嫁給哥哥的。”
“就是嘛,所以我不能嫁給你哥哥。明白了嗎?”
“你不是親妹妹,可以嫁的。”
“我一直把自己當作他的親妹妹,所以我也不能嫁了。”
為了止住小傢伙沒完沒了的話頭,我無保留地奉獻了壓箱底兒的好故事,好歹換來了半個月的寧靜。
白天,俊山跟着他爹會去父親令我禁足的落霞谷練功。這天,趁着沒人注意,我提着心底十二萬分的好奇,溜出門朝落霞谷奔去,那個地方還有一個別名:迷蹤林。
離開村寨急走了大半個時辰,在竹林深處有條隱約的小路沿着山坡蜿蜒向下,順着小路越走越深入茫茫叢林,逐漸寸步難行。小路的盡頭長着大叢大叢的雜草,一塊半人高的石頭壓在草叢中,上面刻着:迷蹤之林,萬勿靠近。
吁了口氣,心徘徊在恐懼與好奇之間。目掃四圍密密麻麻的各色樹藤草,腦海浮起了爹的叮囑警告,陡然嚇出我一身冷汗:奇怪,今天是怎麼了,沒事我瘋了似的往這兒跑幹嘛?這兒又沒什麼好玩的,我還是個路盲,更況且我還是一個人?膽子再粗也不能去呀,心念處忙轉身開拔欲沿來時的小路回家。剛邁開腿,我的心突然倏地痛起來,好痛,我捂着胸口納悶,問自己到底怎麼了,就彷彿有一種莫名的力量正向我不停地召喚,呼喊着我,催促我向它靠近似的。四下張望,什麼都沒有,仔細凝聽,寂靜無聲,再邁步時,那感覺又綿綿襲來,似乎要把我的心撕成碎片。
我蹲在地上,把自己抱成一團,閉上眼睛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聽到了,聽到了,聽不出是什麼發出的鳴啼,或許是種鳥的聲音,斷斷續續十分凄歷,我的心也跟着那聲音一起痛。管不了那許多,不問方向,也不顧腳下的荊棘,尋着那聲音的出處一路覓去。
在哪兒,你在哪兒,我來了,堅持住,我來了……
你是誰,你認識我,你在向我求救嗎,對嗎?
我肯定是瘋了,因為我滿腦子念叨的全是這些。
我抹了把汗,大口喘着氣,身上被樹枝藤條上的倒刺颳得到處都是小血口子,腳下一步不敢停,口裏默念着:在哪裏,在哪裏?
根本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身在何處,天色已經漸漸黑了起來,體力快要透支,那聲音越來越清晰,就像馬上要出現。直到天全黑,鋪天蓋地的枝葉把我困在了林子裏,什麼都看不見,我乾脆閉上眼睛,扒拉着雙臂,全憑聽力繼續摸索,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前方露出一小片開闊,清透的月光從天而降,驅散了四下的黑暗,點亮了我的眼睛:一方清淺的小池倒映着月影,灑落着一地小石子的岸邊,躺着一隻跟孔雀似乎很像的鳥,那一身雪白的羽毛美麗得如夢似幻,長長地拖曳在地。更奇的是,它的身邊站立着一隻高大的仙鶴,那鶴正一邊焦急地圍着白鳥兒打轉,一邊不時朝我張望。
自然而然地,一種相遇前世自己的感覺,真的,是那種感覺,我快步上前坐在地上察看起來。以下稱呼它為“小白”吧,小白無力地軟倒在地上,我問它:“你受傷了嗎?”
小鶴伸出長嘴拔開小白長長的尾翼,露出沁進石縫中的大片血跡,原來小白的腳被狩夾給夾住了,可惡,不知道是誰在這裏布的陷阱,那夾角上佈滿了鋒利的劇齒,深深刺穿了它的腳背。
我使出吃奶的力氣,呲牙咧嘴,暗自把將那狩夾的主人罵了個千百遍,兩手終於把夾子掰開,騰出一隻腳輕輕把小白的腿從刺上挑了出來挪到一邊,它疼得身體不停抽蓄。我舉起一塊石頭把夾子砸得不成形,扔進了池裏,撕下穿在外面的袍子角,小心翼翼地為小白包紮。然後將它輕輕摟進懷裏,抱到池邊喂水,解下挎在肩上的布包,取出早上帶出來的兩麵餅,撕成一條條喂到小白嘴裏,鼓勵道:“來,吃吧,很好吃的,沒事啦,沒事了啊,我來啦,我來啦。”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就彷彿對自己在說話,又像是在對一個老朋友說話那般自然。它艱難地吃了幾口,喝了些水,慢慢起了些精神,朝我眨巴眨巴眼睛,我呵呵一笑:“好樣的,再吃,來。”
兩麵餅吃了個乾淨,一點沫兒也沒給我留下,一手摟着睡着的小白,一手揉了揉我咕咕叫的肚子,對身邊的小鶴道:“你是它的男朋友嗎?”
那傢伙一副很懂的樣子,搖了搖頭,我又問:“好朋友?”這次它搖得有些不耐煩,哎,想想自己的經歷,就覺得世間沒啥不可能的,鳥兒能聽懂人話算不得太意外,我想了想,驚訝地問:“難道你是它的丈夫嗎?”
它點了點頭。
暈,我不解地問:“你不是仙鶴嗎,它跟你不是同類,怎麼能結婚呢?”
這次它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我嘆了口氣,安慰道:“沒什麼,你們很相愛對吧?”
它肯定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后,看我的目光里寫滿了感激。
“那就行了,呵呵,我肚子好餓,你能幫我找點兒吃的嗎,果子之類的就行。”
它嘶了一聲,展翅飛去。
吃完小鶴銜回的幾個野果,我們仨兒緊緊靠攏在一起,依偎相伴。那期間,我們也聊了聊天,不過僅限於我問小鶴答,所以能了解得很少。晚上很冷,依稀能感覺到附近無數蛇蟲鼠蟻在蠢蠢欲動,小白還很虛弱,小鶴負責擔當起了保衛的工作。為了打發恐懼不安,我打起精神唱了一宿的歌,一隻貓頭鷹蹲在岸邊的樹枝上,時不時的嚎兩嗓子,我就當是它在為我的歌聲喝采了,偶爾對它揮手致意:“謝了,哥們兒。”
如此,熬到了天明。
我揉揉發困的眼皮,欣慰地發現小白好了許多,雖然不能行走,卻可以振翅騰飛了,我開心地歡呼了起來:“加油,加油小白!你太棒了!”
風中飄來細細聲響,我仔細聆聽了一陣,依稀辨出俊山的聲音。正欲張口回應,轉念一想,這裏一般不會有獵人進來,能進來的只有--難道是俊山下的套?
糟糕!
我蹲下身子,湊到兩鳥跟前,低聲鄭重道:“你們快走,下套兒的壞蛋來啦!”
催促着他倆趕快離去,我揮動着雙臂,心裏默默地說著保重和再見。
等了許久,確定它們飛得夠遠,我扯亮了嗓門高呼:“桂俊山!桂俊山!我在這裏!”
那傢伙輕功果然不賴,沒有辜負我一柱香時間的等待,“刷”地“飛”到我面前,垮着張黑臉:“你,你,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你!”
“嘻嘻嘻,桂俊山,跟你妹子說話就不能客氣點兒嗎?”我死皮賴臉地討饒,尋思着找個什麼借口才好。
氣歸氣,他對我的好從來都讓人無話可說。渾身上下被他細細查看了幾遍,就差要扒我衣服了,我紅着臉嗔道:“說了沒事兒沒事兒了嘛,你還不信嗎?”
“信你才怪,”他兩眼快噴出火似的:“你知不知道一個寨子裏的人整夜都在找你?”那話里的意思當然也包括,他一整夜的在找我,而且是發了瘋的找我。
登時無語,眼淚擠在眶中打着轉,我踮起腳撲過去摟着他的脖子,哽咽道:“對不起,我知道錯了。”
“真的沒什麼地方傷到嗎?”被他摟了個緊,我有些不好意思,掙脫了出來,轉身羞道:“恩。”
“你是怎麼跑到這裏來的?恩?”他強勢地扳過我的肩膀,挑指勾起我的下巴,貌似審問卻又帶了些許調戲的味道。
我打掉他的手,不悅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啦,就是沒命地往這裏跑。”
“你中邪了嗎?”他斜扯着唇角,可惜露出的並不是微笑。
“或許吧。”我狠狠翻了他一個白眼。
他頓了頓,片刻無語。我嘟着嘴,剛才的一翻感動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一屁股坐在碎石灘上,無意瞥見昨夜小白殘餘在石縫的血跡,心裏七上八下的,迅速爬起身攬住他的手,獻媚道:“俊山,好俊山,我肚子好餓,在這鬼地方嚇了一夜了,萬一你找不到我可怎麼呀,所以別生我氣了嘛,走嘛,走嘛,我想回家,別凶我了成不成?”
“叫俊山哥。”
“桂俊山!桂俊山!”
“我就不懂了,我明明比你大得多,你從小就不喊我哥哥,人家爭着搶着喊我還不願應呢!”
我心說:得瑟什麼,死小子,算年紀我可是你姨字輩兒的,人家搶讓人家搶去,我就不中意你這款,怎麼了。就着口水連捎着這句話,一股腦兒地被我吞回了肚裏,我苦着臉,盡量裝得能有多可憐就多可憐,最好是楚楚可憐,一副眼淚快要決堤的樣子。
“過來!”他躬身要我趴到他背上,然後一路急馳,奔得飛快,等回到寨子裏的時候,我已經睡得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