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又見“伊人”

第二百零二章 又見“伊人”

冥冥中我做了很多夢,我能意識到是夢,卻無法醒來。不是我不想醒來,而是想醒卻醒不來。

我會隨風雪飄到潛山,雪中只我和她。

雖然想躲避,這卻是唯一的相對溫馨些的夢。

其它的夢卻是這個山寨抑或羅平被董賊攻破,一個個城鎮再遭屠戮,無數無辜百姓絕望的奔走號呼,身後是那陰森森黑甲騎兵遮天蔽日地殺來。

夢中我會在一處從未去過的地方,思索聽到過董賊是冒充我的名義攻破青雲山的事情。顯然董賊已然知道我的到來,而且知曉我的計劃,我們內部或者滇人內部已經有了他們的耳目。

這些夢經常循環往複,自己終於開始又氣又急,卻仍徒勞地被困在無休止的夢中,我甚至感受到了外面的晝夜變換,只是自己卻無法醒轉過來。這個世界靜謐無聲,似乎生機勃勃又蕭殺得讓人想趕快逃離。

我甚至可以想到了自己可能中了蛇毒,進而想到莫非我已-小說.經死了。死後的世界是這樣的么?我可以回到自己的家裏么?只是自己卻仍舊被死死地困在一個不知邊際,似乎熟悉又從未見過的各種場景里無法自拔。

耳邊似乎有了各種呼喊,慢慢而近,慢慢清晰。

直到我睜眼看見了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龐——透着驚喜的凶神惡煞般的面容。

我猛地坐起,應該不是他嚇的。只是一種終於掙脫夢魘的快感,讓我無法繼續安靜躺下。

但我腦子轉得很快:“鄂煥,你為在此?”

“過了兩日主公都毫無動靜。我怕主公您被……了。以前我們部族就曾在這一片山林中走動,還是有認得道的,主要山道上有人把守,但有些兄弟還認識一些山間隱蔽的野徑,便摸上來了。”

“沒打起來吧?”

“差點打起來。”他兇惡的臉上顯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表情,確實是像要立刻殺人的樣子:“不過沒打起來,我也知道我長這樣。本來打不起來可能也能打起來。我讓人快馬星夜回去請蘇姑娘帶人過來的,然後我押后,蘇姑娘跟着走過這條路的人上去的。如果您沒出事。她一個姑娘家,長得又好看,不容易打起來。要是出事了,蘇梅姐和她手下那幫又不是不能打。不過我們過了兩道山脊才被發現。發現后。說了來找您。又是蘇梅姐說的,僵持了一陣,那邊來了個頭目又問了蘇梅姐些事情,就被放進來了。不過,大隊沒讓進主山寨,暫住寨外,只我和蘇姑娘幾個人進來了。”

“你最近很有長進啊!”

“涼哥臨行前囑託的,他甚至直接把蘇姑娘和一百南兵直接派到滇人地界邊上駐紮了。所以才沒耽誤事的。”

“哦,好好。我這幾日到底怎麼了?”

“哦。我聽他們和我說了。說您幫人家一個黃姑娘吸了毒血,後來如果您嚼藥草也沒事,結果被那幫老娘們給搶過去嚼了,加上您的嘴裏破了些口子,就毒發了。還好您不是凡人,居然沒事,那黃姑娘據說基本去了毒還昏了幾日,似乎也才剛醒。醒了后,就說自己做夢,夢見您在她夢裏堵着山口殺董賊,董賊殺退了,她便醒了。蘇梅姐隊伍里有一個會跳儺的,跳了一陣,拿些個葫蘆茅草之類的在火上晃了幾下,嘴裏嘰嘰咕咕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就說您該醒了。結果您還真醒了。”

這種事情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我一直認為圖讖和讖緯之說不可信,但偏巧那麼多人信它,包括我漢室諸先帝,和蠻夷戎狄,而有時它還真靈了。而且大部分時間我都似乎在獲益,所以,我也不便埋怨什麼。

我努力起身,腳步稍有些輕浮,但是其它一切還好。趕緊將衣服穿戴整齊,似乎有人漿洗了,沒了一路的塵土氣息。

臨走時,我還記得打趣了鄂煥一句:“以後留個大鬍子可能對你有幫助。”

“主公,您也知道我這歲數還沒長到能留下滿鬢長須的時候。”

我點頭:“那也是。”

“我要見你們吳將軍。”我出來就對在外的哨位如是要求。

吳將軍名喚吳懿,他倒是鬍鬚濃密,甚是威嚴,卻也只二十來歲。是他在危難中領兵抵抗,並收斂了殘兵敗卒和一干士族家眷等最終在此盤踞。依靠着地勢之利並聯合周邊幾個或為南人部族或為同樣落草此處的尚在抵抗的益州軍民,堪堪抵擋住了董賊的數次攻伐。

我見他第一句話就是:“我手下人來的路趕緊派人守衛。”

“已經派了,我等身居此處兩三載,竟一直不知有這樣一條上山的道路,幸得賊亦不知。不過我去查驗過較其它上山之路更加險峻,董賊應不會自此路而來。不過為了萬無一失,還是派人駐防了。”

“我之行,董賊已知。可能南邊已有董賊耳目。我記得黃小姐曾言青雲山有人來投,可否請他來說一番青雲山之事。”

少刻,這人便被請來了。言語相告之間,聽出他本是這邊的,后被派到了青雲山。青雲山陷落逃脫后,他知道路逃回來。至於為何過去,他未多說。

這幾日都在夢境中,此時難得清明,聽完他的敘述,我發現了一個問題。

“其他人都沒有逃出來的么?”

“那群冒充越侯及隨從的董賊,夜裏打開了寨門,忽然包圍了眾人,便大開殺戮,我剛巧起夜,在樹林中躲過,星夜跑了回來報信。其他人或許有跑出來的,但未必知道來我們山寨。”

“那些假冒我之名的賊人到山上,到山寨被破。有幾日間隙。”

“便是當夜宴席之後。”

我若有所思。但看着廳中地圖口中卻還是沒停說話:“可惜原本成犄角之勢互相拱衛,現在卻只能靠你們獨木而支了。”

他出去了。

“他為何被派去青雲山?”

“對良家女子有輕浮之舉,此間雖已不循漢律。卻也有山寨之規,念其過往戰功,讓他去青雲山效命。”

屏退旁人,我對吳將軍說:“最好讓人盯着他。”

“君未來之前,我已讓人注意他了;君既已至,我就更得盯着他一舉一動了。”

我們兩個都笑了。

笑畢:“你前面犯了個錯……一個很像我以前犯的大錯。”

那邊肅容甚至有些黯然:“所以我不想再犯,而且我想順便彌補這個錯。”

“他回來多久了。”

“沒幾天。”

“得做好準備了。”

和他聊天很開心。便說了很多。吳懿表字子遠,本不是益州人,所以和很多本地人選擇死守孤城不一樣。他能收攏着殘兵敗卒和逃難百姓,找尋新的地方安頓落腳。

他祖籍陳留,那個地方真是出了不少人才,朝中有不少高官都是陳留人士。當年黨錮陳留也死了不少無辜之清流士人。

我們兩個出奇的對味。軍陣軍務各種方面我們兩個常意見完全一樣。脾氣也相似,只是他比我更冷靜沉穩。我不禁感慨,說若換他在外面,此時怕他之成就要在我之上。

他搖頭擺手,說自己也是被形勢逼的。董賊攻山兩年,堪堪靠山勢險峻,士卒捨命,尚能守住。靠着收攬難民散卒。慢慢壯大,結果一兩年前也是沒忍住。下山追擊卻中了埋伏又被騎兵追擊,折了上千精壯。此後只得訓練女兵,以補各處哨位空缺。現下山上三千多口,算上女兵也只一千多能戰之人。自此一役,自己手下士卒已無力出山正面迎戰。這種教訓和這般境地逼得他凡事必須多思量,我也說了自己故往各種衝動所致惡果,只能相顧唏噓。更覺親近。

但鑒於他比我大,我沒提出和他拜結義兄弟的想法。可能他也考慮到我在外面的身份,也沒好意思先提出結拜的想法。只是在此地,我們都有一種相見恨晚,一見如故之感。

他有個妹妹,很是漂亮,而且頗有富貴之象。那日與他一家一起吃飯時攀談,聽得出來,他有意無意地示意我可以做他妹婿。我趕緊也有意無意透露出自己在出生之後就有婚約,一成年就娶了兩位夫人。

他很遺憾,我很慶幸,當然場面也得表示一點遺憾。

即便如此,我依然覺得自己不是個好丈夫,拋下兩位有身孕的妻子不說。我在山寨中散步時,竟還是想遇見她。

所幸,我並無什麼非分之想,只是想見見她。

至少是我救下了她,至少吳將軍信任我是因為我因救她險些喪命。至少這兩個借口都還合情合理,很像是理由。

我能感覺到子遠喜歡她。

山裡天氣變化快,晨間似乎還是小雨,午後陣風過後,雲開霧散。天遂人願,得見伊人。

伊人一身戎裝輕倚廊下小歇。只露出一張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側臉,下巴微微揚起,嘴角略含微笑,眉目隨着山間雲霧流轉,似有所憶,若有所思。

不知何時方有能將此影鐫刻留存之法,此生亦只能將其留在心中了。

乘興而來,興盡當歸。此情不應再有開始,故往也當就此而終。

“是越候大人么?”伊人聲傳來。

不由得站住,轉身擺出不明所以狀:“黃小姐么?剛醒聞得小姐無事,今視一切安然,心甚慰。”

伊人雖着甲在身,卻仍盈盈而來,在我身前躬身道:“多謝越侯救命之恩!姐妹們疏忽,還累得越候中毒,還請越候見諒。”

“無妨無妨。”我笑着擺手,便又要轉身離去。

“越候大人來此……有事么?”

“嗯,只是一路走着想事,忽想起一些軍務之事,去找吳將軍商談。”

“哦,那便不打攪越侯大人了,若見到子遠。便說我已痊癒,可歸哨位了。”

我看了看她腳踝處的包裹:“還是小心為上,毒血未必全清。我知曉了。會去說的。”

我能感覺到,她喜歡吳將軍。

有些嫉妒,又對自己的嫉妒羞愧。

旋即又安慰自己,她喜歡一個和自己很像的人豈不是很好。子遠佔了先,不是更好么?

當下去看望了蘇梅等人,回去后覺得閑暇無事,便又去找子遠。

未想。同時便出事了。

那個從青雲山回來的人忽然不見了!盯着他的人說本在屋內,結果午飯便沒出來,吃過飯後。盯梢的覺得忍不住了。便尋個理由去敲門找他,卻發現人已不見,地板上有一個大洞,下去便發現足跡一路沿到一處山崖。垂下一條繩索。應該是順着繩索下山了。

“他應該發現我們盯他了。”

“他知道我來了,剛還被我們問了這樣一圈話,再發現你盯他,肯定要跑……哦,前面我一直昏睡,他不知我生死,自然需要等待消息,現在既然確信我還活着。他肯定要着急去報信。”

“那麼……”我們對視一眼,同時說道:“董賊不日將全力攻山了!”

我補了一句:“這些可通山下道路的崖壁也需派人巡邏。由於他跑了。董賊或許也會加快攻山的進程,若他們還是那麼精銳,怕一兩日後就有一場大戰了。”

子遠點頭:“那是自然。”

這是很明確的,我在山上,故有冒充我的伎倆已不能再用。而我並未領兵多少,此時山上兵力情況董賊也能清楚了。他之前如何投的董賊都不重要,但很快他就肯定要領着董賊的兵來了。因為等我聯絡此間益州山寨,再集合南中各方之力,董賊將更頭疼。此刻解決我是最好的時機。

“事不宜遲,越侯需趕緊走。”他斬釘截鐵道。

“我不能走。”我斬釘截鐵道。

“為何?”

“董賊必欲置我於死地而後快,今有內應報信,必會將所有路看死。”

“他來不及,你們的人新來的路連我們在此數年都不知道,那個賊子定然不知,即便此刻知之,也不知來路何處,你自那處離開,必然無恙。”和我想的一樣,這個也不好糊弄。

“我既為滅董而來,怎可悖義而去,上違天意,下負益人。自將命人速搬救兵來援,我卻必與諸君於此共御董賊,我意已決,子遠兄不必多言。”

我和他心意基本相通,也不消太多言語,他便沒再繼續勸我走。

他趕緊開始佈置各處防務,甚至開始要求改變陷阱機關的位置,又派出不少斥候在各山道上埋伏探聽情勢。

我出來就尋蘇梅,讓她帶少許女兵回去搬救兵,她自然想留下,勸我改派鄂煥去。

我說鄂煥及部族原本就是本地人士,山勢地形熟悉,方便來回增援。

她終究不能違抗我的命令,有些不忿地離去了。

整個山中立刻有條不紊地繁忙了起來,沒有人說什麼,沒有人對將要發生的事情感慨,彷彿只是一次例行操演一樣。讓人不免嗟嘆,幾年的磨練果然能改變很多。隨口問問,他們覺得藉助險要的地勢,守住不成問題。

花了些時間聽明白山中各要道的情況,我申請去女兵把守那個路口增援,我說那條路我走過,看過周圍情勢,相對熟一些。而且黃姑娘初愈,那邊可能需要有人看顧。

子遠希望我在中軍指揮,他到前線。我笑道我如何指揮得了你的軍隊,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必生禍亂,此刻還是讓我去前線作戰為上。

他思索良久,最終還是同意了。

和鄂煥送走蘇梅等人,便立刻跟着嚮導趕往西邊。那裏的營寨還在她們遇見我的山道之幾百尺之上,拐過一個彎,一邊是絕壁,一邊是懸崖,在略寬闊處拉開一段兩丈高的石頭堆砌的城牆,上面高豎頗多藤牌。這裏並不完全都是女兵,也夾雜男兵,黃姑娘是這裏女兵的頭,男兵有一個被喚作老王的統領,是個一輩子在軍營里的老兵頭,通常都是老王來佈置安排哨位,黃小妹指揮女兵做一些輔助工作。那邊駐守的士兵說。董賊士兵箭術精湛,需得小心。

鄂煥四下摸清了道路工事便在那裏不解。他覺得應該就在拐彎處建城牆,而不是只設一個哨位。這樣能更好的殺敵人,而且也不用堆這麼長的城牆。

我告訴他,如果在拐彎處建城牆,那麼能駐守攻擊敵人的只三四個人而已,而人家箭射程之內卻能有幾十,上百人,肯定會把我們壓得抬不起頭來。豈不危險。而這剛拐過來,尚且狹窄,距離也在弓箭射程之內。旁邊便是懸崖,敵人不能快速展開大隊猛衝,攻城器械也運不上來,我們這麼長的城牆上。卻能幾十上百個人同時對那裏狹窄處射箭。豈不更好。

鄂煥若有所思的點頭,一臉不知悔改的窮凶極惡之像。

不過我卻覺得這裏也有些漏洞,須得再考慮周全。

黃姑娘比我們更晚趕到,她對我的到來有些吃驚。我已經思索妥當,明言這次此處很可能是對方的主攻陣地,雖然這裏比較險峻,但那個叛徒應該知道這裏多是女人把守,而匆忙之間。子遠不會冒險讓大家貿然交換防區,到相對不熟悉的地方防守。所以。對方主攻這裏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旁邊有一個女小校插嘴說是可能的,那叛賊經常來這裏逡巡。

我說也不好說,因為子遠與我說過,那叛賊去過所有路口,以尋訪故友之名行查看之事,只是這次讓他跑了着實不該。

我私下問了一下黃姑娘,當著子遠不好追問。那次吳將軍兵敗回山,董賊攻山的時候主要是從哪裏攻。她說是北面,就在這裏往後沿山路逢路向左便是,那裏有一道稍寬些的山口,賊兵方便展開,那次吳將軍在關口堅持了三天,董賊才退。那次之後,山上兵力就嚴重不足了,只能訓練女兵了,因為這裏相對地形較好,大部隊根本展不開,上次只幾十個人便打退了賊兵上百個的佯攻騷擾。

我更加確信,這次北面很可能會有佯攻,這裏才是主攻方向。雖然這裏很不適合,但是從這裏攻很符合我的胃口。

我在那個拐角處左看右看,看了看這邊的絕壁,那邊的懸崖。心中已想着自己若要攻會如何如何。

越想越覺得這裏雖然險要,還是有頗多危險的,趕緊吩咐做了更多準備。就是若賊兵如何如何,則我等如何如何。本來此處有拐角處一個明哨,和林中數個暗哨,我又建議添加了巡哨,並安排了值哨換班的方法。不過這幫小子們覺得太繁瑣,不以為意,幸得黃姑娘喝完后,他們還算老實照做了。

我覺得黃姑娘還是軟弱了些,這些孩子還是新兵雖然尊重她卻對軍令不以為意。也不知道以前怎麼守下來的。我問了問老王,說前幾次都沒多少人過來,而且都是白天,早早就被哨位看到了,倚險而守,沒啥危險。

我確實感覺這裏更危險了。

天慢慢黑了下來,除開晚飯時間,我一直躑躅徘徊在這個拐角,往上看,往下看。越看越覺得這裏問題很大。這裏哨位是一個半人高的石壘,有一個箭孔,哨兵就在石壘后看着山下,累了就坐下從箭孔往下看,能感覺得出來他頗有些無聊。

我做了個決定。找了十幾個壯漢,和他們一起,在這個拐角后挖一條車輪寬的橫溝,挖出來的砂石在前面堆出一條橫壟來。

她好奇心起來問我,為何如此。

我說,他們吃過虧,肯定會帶一些東西來的,至少得給他們點驚喜。

她笑了,火光映照着,真美。

那夜老王再檢查了一遍哨位,還特意給我尋了個鐵盔帶來。我將雙鐵棍在身後排好,鐵胄放於身側,就在城牆上倚着歇息。老王年歲大了,說他先去歇一陣,早點起來換我們。

那夜天色暗淡,雲霧濃重,城頭燈火只能把山崖拐角照出一個輪廓,風聲凄厲,若母獸喪子之悲鳴。

感覺到有人在旁看着自己,睜眼轉臉,不出意外又是她。

她很好奇。

我不想多生波折,轉過頭來繼續閉眼小憩:“何事要問?”

“你既是諸侯,擁千里之享。何必來此處犯險?”

“自我入仕,一直如此。因我而死的人可以堆滿山谷,我自己殺的人都可以堆成小山。自己流的血可以灌滿馬料槽。我習慣這種生活了。”我想把自己說的可怖一些,可厭一些。

“若把董賊消滅了。越候又會幹什麼呢?”

“回家。”

“家裏有什麼人么?”

“兩位夫人,幾個孩子。”

她喟嘆了一聲。

“你喜歡吳將軍吧。”我決定主動出擊,結束被動的話題。

“越侯……如何知曉?”

“成親多年,我也算過來人。”我故作老成:“他也喜歡你,若此戰得勝,我尚健在。我去幫你們說去。”

“哎。”她又喟嘆了一聲:“他本有妻子的,董賊來了,都沒了。她妹妹本也嫁人了。那人上次下山中伏,也沒了。”

聽過她的話,憶起早間與子遠的敘談,想着自己的經歷。忽發感嘆:“風過沙場冷。星落曠野寂。易明人鬼殊,難解生死意。孰憶青絲結,誰聞白髮泣。可憐未亡人,寂寥復紓機。”

“這是誰的詩篇?您作的?”

“是我故往軍中的一個文簿所做。”

她輕嘆着:“未說戰事,卻道盡此間凄涼,許久未與人談論文章詩賦,歷盡種種,今日聽到此篇。真是令人無盡感傷。”

你們守衛這裏后,與董賊可有交鋒?

摸上來過幾次。都很早就被發現就被打下去了。

你殺過人么?

用箭射到過人,不知道死沒死。

就這樣我們敘着很多早已知道的廢話,便慢慢打發了時間。

忽然有人起身在寨內疾走,被寨內哨崗喝住,問了口令。他說今日調了換班的時辰,結果睡過了,看着更漏早過了時辰。那邊老劉必罵死我了。

那邊哨崗還奇怪,說今日你等斥候巡哨難道不是巡完便歸,后一人在此等他回來再接着出發么?

我霍然站起,轉身看着拐角處似乎毫無動靜,昏黃搖曳燈火中的哨位上只隱約露出一個背影,一動不動,低聲對黃姑娘說道:“莫作聲,喚大家起身。”進屋踢醒鄂煥,讓大家趕緊起身。黃怡也知不好,趕緊讓叫老王起身。

忽耳聽得弓弦之聲響起,就聞得箭樓上崗哨慘叫倒地。口中因痛號呼聲中尚能擠出:“董賊來了!”

就見拐彎處燈火忽滅,慘淡星光下竄出幾條黑影,張弓便射向城頭照明的燈籠。瞬間,城外黑漆漆一片,城頭上就位之人趕緊張弓搭箭只管朝那個方向射去。

耳聽得箭鏃打在盾牌上的聲音,城下城頭遠近都有,忽然有人悶呼一聲似乎摔在了溝中。眼見大家慌亂着湧上城頭,心裏感覺下面問題更大。只記得還來得及和鄂煥說了一聲:我把他們壓過拐角,速來支援。一下子從城頭跳了下去。三步並作兩步,聽着頭頂箭嘯長空之身,看到眼前挪動的黑影便只管使雙鐵棍硬砸過去。

“誰跳下去了?”我聽到了她的聲音。

鐵棍沉重加之我貫以全力,所到之處,除了木牌斷裂之聲,便儘是凄厲的慘叫。我感到他們帶來了專門針對這個地形的傢伙,我不知道什麼樣子,但一定在這道山崖背後。

他們對我的出現很是意想不到:“恁有點子在陣,扎手!”有人如是呼號。我身處他們陣中,他們也無法射箭驅趕,甚至不清楚我在何處,我聽着聲音的方向,應在峭壁附近。硬生生砸開一條血路將崖壁幾團黑影直接拱下山崖,終於看到了拐角后的景象。

“鄂煥!快帶人出來!”

喝畢,也不多說話,直接插入敵陣,進去身上甲胄便挨了好多下,有箭插進去,有刀斫,也無暇管了,直接衝到一個如攻城雲梯車般的東西旁,騰不出手,便只顧狠命往懸崖方向撞了上去。

分量甚是沉重,只晃了少許,而且地上不知何時鋪了茅草,腳上踩不踏實,最後幾步也用不上力。

趕緊以棒砸向後輪,天幸此輪尚不堅固,立時崩潰,整個車往後傾倒摔出。不及心中歡呼,繼續隨車后墜之勢往下。欺近至第二輛車。期間身上挨了幾下重的,雙手雖不停輪轉,仍難敵四方圍攻。一時口中有東西上涌,也只能一口咽下。身後殺聲頓起,鄂煥終於帶人接應。一時間身邊人空了許多,但前面又頗多張弓搭箭之聲。

奮不顧身,趕緊沖入,只管先砸輪再砸人,顧不得自保。只能一路下砸。幸得帶得雙鐵棍。故往左臂又傷過,練過右手,此時雙手輪轉。彷彿自成一路。若帶了天狼,必然在車崖之間難以舒展。此刻怕早已喪命。

一連毀車四輛,後面再無此車。趕緊躲入倒下的車后,看着路上陷入混戰。後面賊人又不好射箭。終聽得山下鐘鳴之聲,又聽得大呼:“點子有伏,扯呼扯呼。”

順手收拾了幾個撤退不及的賊兵。拖着上面墜下的一輛與下面的最後一輛形成壁壘。觀看前面形勢,黑暗中看不清許多,綁了個火把,往路上遠遠扔出。四下一時無人。

“燒了這些車,回寨。”

看着火大了起來,才慢慢持地上丟棄的盾後撤。拐過山崖。他們也已出寨,正查看已死的哨衛。

脖子處一刀。非常乾脆。

他們還在商議要不要去查查暗哨。

我說不必了,應該和他一樣了。

其下我無多話,只讓鄂煥加派幾個人就在拐彎處警戒,小心飛矢,等到天明。

我便一個人拖着雙鐵棍,慢慢走回城寨。一路所有人給我讓路,沒人敢和我說話。我身上插着箭,襟角邊還在往下滴着血,不知道是誰的,手中兩隻鐵棍上黏糊糊粘着各種東西看着更加噁心。

老王追上來,說讓軍醫看看我的傷勢,並讓我把手中雙棍給他。我遞給了他,不出意外地聽到了一聲:“哎呦真沉。”

老王用撿來的稻草幫我搓掉棒上的血污,我就坐對面卸甲處理傷口。

果然起開衣服,又引發一陣慨嘆:沒想到大人渾身竟這麼多傷口。

火光下,目光所及的身上還好,沒刺割得很深。聽醫官說這邊有好葯,又說好幾個創口傷處都是故往的傷口死肉,故而反倒無大礙。

老王幫我搓完兵器,自己也找稻草搓了手,問道:“大人如何知道後面有東西的?”

北面山路一目了然,這裏卻有遮蔽,只需將崗哨除之,令其無言則可謹慎將器械推來,而且故往這裏一直未能攻下,敵人一定會認為我們不會特別認真地防守此處。

君侯如何了解董賊如此清楚。

我第一場大戰便是和董賊打的。那一場大戰,賊兵之強悍,隨機應變之快,皆我平生首見。我第一場慘敗便是被西涼兵一個時辰就攻破了明孜,第二日我是從屍體堆里爬出來的。你看今日他們換做夜裏攻,又以神箭手打前鋒,而且一定要射掉我們照射崖壁的燈。然後大盾為遮蔽,顯然是希望我們看不見他們要做什麼而只是懼怕有詐不敢出城而全力射箭。然後將雲梯車快速拖上此處,然後直接衝破我們的關口。

忽然山路上腳步聲急,子遠竟帶着不少人前來增援。看我們的樣子,還疑惑不解:“董賊被打退了?”

老王頭彙報了一下情況,子遠坐到我身邊:“您真不像一位累世公卿家的子弟。”

我正好重新穿好衣服,又讓人幫着將盔甲穿戴整齊。

“子遠兄為何趕來此處?”

“北面只是佯攻,聲勢很大,但很快就撤了。被我們追擊時撈住一個跑得慢的,那小子嘴還硬。還冷笑對我等道:只怕此刻西邊已經被攻破了。我覺得不好,趕緊帶人來了。明日讓你審審那賊。”

“你們所有的暗哨位置似乎別人都知曉。是不是有內奸?還是就是那個跑掉的傢伙收集的。”

子遠讓老王出去,屏退其他人,然後頓了一頓和我說道:“那賊喜歡怡妹,以前常主動接近,只是怡妹無心顧及此時,他便有些死纏爛打,怡妹去暗哨當值他都要去探望。甚至有一次乘四下無人就要動手。”

“這難道不是死罪么?”

“哎,他過往作戰也很勇敢,而且……而且以前酒後失言,讓他知道我喜歡怡妹。如處死他。寨內必傳對怡妹不利之言。而且此賊以前確有大功,否則我如何會和他一同飲酒,我最後只能說功過相抵。未免以後相見難看,讓他去投青雲山,至少能重新開始,卻沒想到,貽禍他人了。”要說這個上面他還是有些心軟,我要比他狠很多。

“你喜歡她為何不說?”

“怡妹既然拒絕與他,說無心此事。我怎好如此再提,而且剛出這事,我若如此。豈不被人詬病?”要說這點上,也不像我,要我早說了。

“我是過來人,看得出來她喜歡你。她是因為喜歡你才拒絕那賊的。你莫耽誤了自己和她。”心裏不免有些酸溜溜,但我覺得還是這樣說比較好。

子遠沉默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出去了,然後,我讓一直在外不便進去的黃姑娘進去一下。

然後我從外面關了門,還閂上了。

老王衝著我笑。我沖他比了個兩個大拇指在一起的手勢,他笑得更厲害了。看得出來,他缺了好幾顆牙。

失了些血。便吃喝了些東西,尋個牆角就昏昏沉沉睡去。第二日醒來。子遠就坐離我不遠的地方,搓着手興奮道:“醒了,子睿大人,過來見見我們抓的那個董賊。”

那廝見到我就大罵,讓我趕緊殺了他。言語中竟提到我是那狗皇帝丟在民間的野種。

最終子遠也聽不下去了,讓人封了他的口。

我皺眉心道:“董賊在宮闈間尚有人啊!”

子遠讓我別掛在心上,但有些話欲言又止,我知道要問什麼。其它無所謂,這個狗皇帝散在民間的野種,確實挺驚悚的。

“子遠兄,無妨,我知你要問什麼。沒什麼,因我與長公主同年同月生,只小了幾日,而昔年宮闈傳說何皇後生了一對孿生兒女。而我自記事起便住於襄陽里弄,不知父母何人。故而有人以訛傳訛,有了此事。也不知董賊如何都能打聽到這等閑話。”

這一日竟無動靜,董賊再無什麼動作。

更出奇的是當夜,葛涼就來叩拜山門了。

他依然恬淡無奇,說他昨夜燒了董賊在山後的輜重糧草,還偷襲了中軍大帳,此刻賊已遠遁,一時不會有威脅了。

我很驚訝他來得如此之快。

他嗤之以鼻:“您帶着鄂煥,與我說的理由半真半假。出發前,平國夫人與我專門長談了一番,說您的性格可能會做什麼什麼,然後我該如何如何。所以我料定,您一定會撇下惡臉煥獨自上山。所以出發前,我專門找他,告訴他我將蘇梅調至你們背後,若事有不諧,立刻去找蘇梅上山要人。而既然是我安排,只要巡哨說得蘇梅動了,我立刻便調兵再前往接應。結果過那大澤時碰上回來報信的蘇姑娘,那還廢什麼話,直接圍魏救趙就是了。”

他的態度讓我不由得問一句:“咱們倆誰主公?”

“您。”

“謝謝你還記得是我。”

我們二人大笑。

與他說,便不多說什麼艱險了,只感嘆董賊之兵之堅韌,執行之堅決。

他恬淡道:“不還是被您擊敗了,您這是要誇自己吧……您是主公!”

“我還沒問。”

“但我想起來了。”

“其實我只是怕你會向家裏彙報點讓我兩位夫人擔心的東西。”

“這麼解釋還是蠻合理的。”他一副欠扁地恍然大悟狀。

他只在見到黃姑娘時,面部表情有些不自然。

偷偷問我,是那個上林苑裏見過的那位么?

我說不是。

忒像了。

這詞跟誰學的。

四將軍。

你就不能學點好的?

學您,我早死了。

別以為你不是**,我就不敢揍你。

哦,瀾姐走前叮囑我們都要好好記錄主公言行,回去要一一告知她,她好寫入史志之中。我記下了。

你真是個忠臣,又有氣節又有操行。

謝謝主公誇獎。

我檢查了山道上屍體的情況,卻多了不少感嘆,其實董賊着實是一支強悍善戰之旅,可惜為何要助紂為虐。

子遠問我以後要幹嘛?我認為面對這樣一支軍隊,他要努力自保,卡住這裏讓董賊不能南下深入便可。之後要建立一條安全的可以和後面交通的通道,包括各種必須品的交易,問了問山上所缺,命葛涼記下了,我便和我的人一同離去了。

告別時,她站在他身旁,我笑着祝福他們。

這回好像是真的笑了,心中沒帶酸味。如玉石入平湖,漣漪終需平復,縱再璀璨亦需沉睡平湖。

蘇梅對沒帶她去打這一仗略有意見。所以,我決定仗義地將鄂煥推出,讓她踢了他幾腳消氣。蘇梅不能也不便踢我,不踢幾下,她不好發泄,憋着也不好。鄂煥看着就挺合適作為發泄情緒的,踢了看他臉一下,歉疚感就沒了。這種治標治本的方法,多好。就像**,沒事不揍他兩下都覺得對不住天下女子。

葛涼認為我沒擔當。並開始擬詞評論此次事件。我覺得請他好好喝一場,又叫上了鄂煥,蘇梅,以及士公子等人。他似乎才決定重新審視自己準備發給太史令的稿件。在我大漢,酒宴還是調節上下及和諧同儕之間關係的最好辦法。

董卓軍力仍為強悍,下面還需繼續尋找幫手。

讓葛涼收集南來逃難的人的各種信息,派出斥候深入北面探聽各種消息,我便準備繼續西行了。

未成想,來了道聖旨,銀鈴還順帶送來一個人。我明白,銀鈴懂我會怎麼幹了。

沒錯,我看到旨意便想到了這個主意。

來人也與我描述,原本他正被銀鈴夫人叫去說事,佩兒夫人在旁旁聽。忽然說來了聖旨,來人是熟人,了解了情況,便說那便即刻出發去送達聖旨。

銀鈴道:我們接旨便讓他直接去,公公歇兩日便回程,他應比您快到雒陽。

公公不信,說越侯總要回來。

銀鈴扶着腰笑着搖搖頭,連佩兒抹了一下額頭虛汗都說道:“若無意外,夫君當會自益州之西,羌地直接北上的。”

是的,我確實是這麼想的。

那年九月,天南秋高氣爽,紅葉鋪滿山路,一眼望去,繽紛多彩,美不勝收。(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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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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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又見“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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