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九十六章 美滿
新年初始,舉國上下尚且沉浸在新春的喜慶氣氛中,就被太上皇接連頒下的三道詔書給驚着了——
第一道詔書,太上皇直截了當地言明他此時已能說能寫,而其三子夏侯卓在繼位理政的短短數月之內便已盡顯無能昏君之相;故,為國運計、為百姓計,太上皇決意複位為皇帝!
這道詔書的行文與內容都非常簡潔,他老人家甚至沒有多費口舌去細數夏侯卓的種種不堪之舉,就麻利地奪回了皇權,根本不在意渡江南下的那個朝廷會不會激烈反駁,也不在意天下臣民們怎麼看他,更不在意他所奪回的皇權有多大的實際效力……因為真正的重頭戲,還在後面!
太上皇頒下的詔書,和皇帝頒下的詔書,意義當然是不一樣的。
以第一道詔書複位之後,他老人家連半口氣都沒喘,就更為麻利地頒下了第二道詔書,直白而果決地告訴天下人,他那打從一出生就被封為長公主的掌上明珠,實是男兒之身,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第四子!故此,去其長公主封號,復為皇子身份,並改賜其名為宣。
就這樣,夏侯宣的身份很自然地從公主轉為了皇子。至於更多的內情,還重要麼?那顯然已經不重要了,不過他的皇帝老爹還是在詔書里簡要解釋了幾句,用很平和也很淡然的態度,稍稍滿足了天下人的好奇心——
他的兒子為什麼會被當成女兒養大,那是因為兒子他娘的見識比較低,竟然相信了“雙子不詳”的無稽說法,所以才搞出了這麼一碼事,以致兒子自幼時起便無辜地背上了“欺君”的罪名,還要男扮女裝,憋屈了十幾年。好在兒子本人很爭氣,而且秉性正直、素有擔當,一直抱着“將功折罪”的念頭努力上進,終於立下赫赫戰功,便誠懇地向他“請罪”。
但作為一個理智的君主和慈和的父親,老人家表示他並不覺得兒子有罪,反而還算是受了很大的委屈,所以他馬上為兒子正名,將此事昭告天下。至於兒子他娘,那才是真的犯了欺君之罪,但念在她也是出於一片慈母之心,便既往不咎了。
至此,偷龍轉鳳之事可算是有了個定論,正式又合理的定論。
雖說這定論並不是毫無破綻,就比如說雙生子於皇室而言究竟是不是不詳的?可是拿腳趾頭想想也知道,只有極蠢的人才會去計較這種“無傷大雅的細節”,大多數人都不會多想,而聰明人則會把這個問題忽略過去,就當是從沒考慮過這麼個無稽的問題。那麼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問題自然也就不是問題了。
再然後,不等天下人從“公主變皇子”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第三道詔書隨即而出:朕之四子夏侯宣賢明仁孝,德才兼備,更有大功於國,實天意所屬,茲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立其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其才興家國,以其能定四海。又及,朕年高有疾,理政乏力,思四海不可以一日曠主,茲傳位於皇太子……
這這這!
——毫無疑問,這三道“組合拳”似的詔書真不知道打蒙了多少人!
不過,一旦回過神來,有見識的人也就都明白了,這三道詔書,無非是想告訴天下人兩件事:英明神武的長公主其實是個男人!所以他要名正言順地當皇帝了!
沒錯了,為的,就是“名正言順”這四個字。
現在還有哪裏不順嗎?顯然沒有,所以寧京城上下都喜樂洋洋地忙碌了起來。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值得略提一句,那就是大魏遷都了——夏侯宣接下傳位詔書後,當即表示要在這寧京城、也即開國先祖欽定的國都祭天登基!
從今以後,這座據說鎮着龍脈的城,就又是大魏的京都了。而先前的京都則回降為陪都,並復其原名大梁城。
誰會有異議么?當然沒有,大家只會覺得一雪前恥,歡欣鼓舞!
尤其是北燕那邊錦上添花地傳來了捷報,鎮北大軍已攻破北燕王庭!於是燕賊“也”舉朝出逃了,不斷地往北退卻,收縮防線,並瘋狂地徵兵,就連老弱婦孺都要扛着刀槍上戰場……
不得不說,北燕國主的脾氣還真是夠硬的,時至如今仍抱着力拚到底的念頭。但即便他再怎麼硬氣,也依舊只是一塊躺上了砧板的肉,僅剩的意義就是讓大魏新君立威——好在夏侯宣並不急着要他的老命,或者換句話說,這位“仁慈”的皇帝陛下對屠殺老弱婦孺毫無興趣,更不想因此而勾起北燕百姓的強烈反感。
本來嘛,北燕人在百餘年前也是大魏子民,本就不是異族,沒必要平添雙方的仇恨。夏侯宣想要的,是和諧的統一,自然而然的融合——這跟他對西蠻人的預設處置是完全不同的,所以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來溫水煮青蛙,主要從經濟和文化兩方面着手——這才是不留隱患的做法,夏侯宣心有成算,所以他一點兒也不着急。
言歸正傳,正是因為不着急,所以就連6天石和凌遠兩兄弟也能抽出時間回京參加夏侯宣的登基大典了,好兄弟們都齊聚一堂、一個不落,自是大有一番熱鬧。
“第一眼看見咱們陛下的時候,我就覺得他是個男人,所以說來說去,還是我的眼神最好!”
熱鬧的接風宴上,凌遠得瑟地拍拍胸脯,咧嘴亮牙——他打了一年多的仗,渾身上下都黑黝黝的了,就是牙齒最白,所以他一亮出牙齒來,對比度非常明顯,任誰都會忍不住瞧他——這可真是一個吸引大伙兒注意力的好方式嘿。
“呿,你的眼神好?當初你是怎麼形容陛下的,還敢再說一遍嘛?!”陳淑瑤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擠兌道。
大家都還記得,凌遠當初用的形容詞是娘娘腔哎,這時候舊事重提,那不是找抽么?瞧瞧坐在主位上的夏侯宣,雖說他還沒有正式祭天登基,但看他那滿身威勢滔滔、皇氣四溢的模樣,真是一點兒也看不出曾經“身為公主”的痕迹了,所以大傢伙兒也都很識相地改了稱呼,徹底把“殿下”的舊稱給扔掉了。
偏偏凌遠這人就是愛找抽,連他哥都管不住他,只聽他張口就說:“我有什麼不敢的?娘娘腔嘛,當初的陛下就是有些別彆扭扭的,我眼神特別好,所以才能一語中的!”
噗!大家都為凌遠的勇氣暗暗豎起了大拇指,然後就憋着笑去瞧他們的老大有什麼反應——
然而夏侯宣的反應就是沒什麼反應,他只是朝凌遠笑了笑,整一副不怎麼介意的樣子。想想也是,他本就不把男扮女裝十幾年的事當成一個恥辱,更不會自欺欺人地嚴令所有人對他的過去閉口不提,只有沒自信的懦夫才會否定自己的過去——夏侯宣胸懷寬廣、性子洒脫,當然不會那樣做了。更何況,他不僅穿了十幾年的女裝,甚至還嫁了人呢,如果真要否定過去,首先就要拿齊靖安開刀,那又怎麼可能?所以他也不會介意小弟們拿他的過去開開小玩笑。
可齊靖安卻是介意的,瞧他那小眼神啊,就跟飛刀似的、嗖嗖地射向凌遠,因為他正好特別討厭娘娘腔這個詞,因為大傢伙兒都在私下裏喊他皇後娘娘……娘你個頭啊!
所以齊靖安霍地站了起來,提着兩個酒罈子大步跨到凌遠面前,哼笑道:“你的眼神特別好嘛?那麼,你的酒量是不是也一樣的好?不如這樣,我倆拼酒,看誰先倒下,誰就是娘娘腔!”
凌遠的臉頓時就青了,說來也好笑,這小子桀驁不馴、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就是怕酒,沾酒就倒——“酒量大有什麼了不起的,有本事跟我打一場!”
“哼,連酒都不會喝,還敢自逞英雄好漢?”齊靖安滿腹韜略,怎可能中了小小的激將法,他立時反擊道:“我們現在是在宴席上,又不是在戰場上,有什麼好打的?不比喝酒,就比投壺,要不然還可以比一比吟詩作對行酒令……怎麼樣,你怕了?那就給我認輸!”
聞言,凌遠嘴巴一歪:吟詩作對行酒令就不要提了,他唯一能行的就是投壺了,可誰不知道齊靖安是神箭手?所以比投壺也就等於認輸了,可凌遠又怎可能乖乖認輸……
眼看着雙方陷入僵持,夏侯宣終是出來打圓場了,笑吟吟道:“好啦,阿遠能拿得出手的本事只有打架這一項,同多才多藝的靖安根本沒法比。這樣吧,阿遠來跟我打一場,無論誰輸誰贏,先前的那個小玩笑都徹底揭過不提了,如何?”
皇帝陛下都出馬了,哪裏還有“不如何”的道理?大家自是連連道好,一起來到寬敞的院子裏。
卻不料在開打之前,賢惠的皇後娘娘很自然地幫自家心上人解下厚重的皮毛大氅、抱在手裏,夫夫倆還順帶着眉來眼去了一番——這秀恩愛的絕技一出,凌遠險些就被閃瞎眼、未戰先敗了,好在他咬牙撐住了,才讓大傢伙兒大有眼福地欣賞了一場激烈精彩的打鬥,也將這□□宴的熱烈氛圍推至了頂峰。
這邊廂,眾人便是這般輕鬆愉快地等待着好日子的到來,等着參加夏侯宣的登基大典,等着親眼見證一段傳奇。
而另一邊廂,才在嘉寧府安頓下來沒多久的那群人,心思是如何的浮動不定,那還用得着說嗎?
再豐富的語言也很難形容他們聞悉那三道詔書之後的心情,大抵上,先是驚駭欲絕,而後彷徨無措,最終心念電轉、絞盡腦汁:這可怎麼辦?他們還能做些什麼?
以徐國丈為首的一群人,不是沒想過“划江而治”,可單看這嘉寧府的地方官員和士紳們的態度轉變——從一開始的殷勤奉承到現在的冷淡嘲弄,徐國丈等人便也心灰意懶了。划江而治?別開玩笑了,就連嘉寧府的人都是這樣的態度,江南其它州府的地方官員又有幾個會聽他們的號令?稍稍打聽一下就知道了,各州府都在爭先恐後地向寧京那邊上賀表、送厚禮呢,甚至還弄出了好些個祥瑞來表忠心!
若不是靠着幾萬禁衛軍暫保平安,他們這群人只怕也早就被嘉寧府的地方官和廂兵們捆成粽子送到寧京去邀功了!
可大家也都明白,他們遲早都有那一天的,只要寧京的那位“太子殿下”甫一登基,隨便派些兵馬過來,就能把他們統統“打包”回去,根本不用費多少力氣!
慘,真是慘,抱錯了大腿站錯了邊,只能束手無策地等待着命運的判決……束手無策。
而縱觀這“江南小朝廷”的上下人等,心裏最有底的,卻是紀太后。
是啊,紀氏有什麼可擔憂的呢?詔書里不是說了么,她雖有欺君之罪,卻是源於一片慈母之心,故可既往不咎……慈母之心啊,有這四個字打底,就註定她仍將是太后、是整個大魏最尊貴的女人!
所以,紀氏無疑就是嘉寧府中最希望被“打包”回寧京的人了,趕緊的,她都等不及了——至於其他人的死活,她才懶得管呢。
可她也不想想,她自私若此,旁人能教她得意嗎?
這一天,徐燕瑜嬌嬌弱弱、嚶嚶啼啼地來到紀氏跟前,竟是陡然暴起發難——她先將一整壺滾燙的茶水潑到了紀氏的身上,然後就拔出金簪一陣猛刺!
“都怪你、都怪你這個死老太婆!”
徐燕瑜眼底赤紅、狀似瘋癲,嘴裏一個勁地咒罵紀氏,在她想來,自己的丈夫即使不會立即被殺,過不了幾年也肯定是毒酒一杯的下場,所以她也完蛋了,甚至會完蛋得更早,因為她是徐家的人,整個徐家都會完蛋!
在這樣悲觀的情緒下,徐燕瑜是徹底豁出去了,一心只想拉個墊背。而婆媳自古是天敵,她本就厭恨紀氏,更何況紀氏還是一手玩出“偷龍轉鳳”的始作俑者,選墊背舍她其誰?
猝不及防之下,紀氏給滾燙的茶水潑了個正着,還被戳出了好些血洞,可她畢竟也不是善茬,立時就更為狂暴地反擊了起來,一腳將徐燕瑜踹倒在地,又抄起手邊的花瓶狠狠地砸了下去——只聽“嘭”地一聲,鮮血飛濺,徐燕瑜頭破血流,竟就這麼喪了命。
“……”
不知何時,夏侯卓已呆立在門口,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媳婦和老娘互毆,最終老娘把媳婦殺了……他的表情一片空白,渾身僵硬着動彈不得,直至紀氏舉着半截花瓶朝他走來,他才駭然回神,既驚又哀地說:“母、母后要親手殺了我嗎?”
其實還真不是,紀氏舉着花瓶只為自保,她還擔心大兒子也會像兒媳婦一樣發了瘋要殺她呢。走到門邊,見夏侯卓並沒有動手的意思,反而手抖腳抖、惶恐無措地望着她,紀氏才大舒了一口氣,推開夏侯卓跑出門外,喊人去通知紀家的人來接應她。
紀家不僅有紀太后,還有紀彥平,所以他們可比徐家淡定得多了,雖說早對紀太后心生間隙,卻還不至於會害她。
喊完人後,再回頭來,見夏侯卓還是保持着那麼一副挫樣、呆然而立,紀氏頓時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感覺身上被燙傷和戳傷的地方也更痛了——她恨恨地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呸”地一聲,斥道:“你個掃把星,不僅礙了你弟弟的路,更害了我,如果你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那該有多好?”
夏侯卓心頭一片冰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默默無語地回到自己的寢室,心裏甚至比紀太后更期待被“打包”帶走了……這些莫名其妙的事,趕緊都結束吧,其實他從小到大,最想做的只不過是個混吃等死的米蟲而已。
——他的弟弟那麼厲害,看着就不像是個小氣的人,應該不會介意他浪費些許糧食吧?他很好養的,真的。
……
二月二,龍抬頭。
去年的這一天,夏侯宣與齊靖安喜結良緣。而在今年的這一天,夏侯宣就承天受命,正式登基為帝了……
這既是一個美好的巧合,也帶着因緣註定的深刻含義:若是沒有齊靖安,夏侯宣的登頂之路又如何能走得這麼順?金麟本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他們二人的這場奇緣,才是一切的核心。
所以登基之後,夏侯宣的第一道聖旨就是敕封齊靖安為丞相,以圓滿達成他們自相識以來始終堅定的目標:一為君,一為相,攜手治世,共書青史。
不過,但凡有眼色的人都看得出來,齊靖安何止是丞相?他分明也是皇后啊——坦坦蕩蕩地住在皇宮裏,與皇帝同進同出,琴瑟和鳴,根本不避外人,除了沒有正式冊封,他享受的就是皇后的待遇,而且其所得的寵愛,更是足可傲視歷朝歷代的皇后們。
哎,皇帝和丞相是一對斷袖,這本是不正常的、甚至會被詬病的事,可偏偏皇帝霸氣強勢不輸於開國之君,丞相又是權臣、能臣,和寵臣的“三合一體”,誰敢在他們面前唧唧歪歪?
那麼,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嗎?
當然不算,事實上,夏侯宣早就料到了,一旦太后歸朝,整體局勢穩定下來,開始開科取士之後,就肯定還會有不長眼的傻瓜蹦出來提皇帝大婚的事——他和齊靖安都等着呢。
“大婚?”
高坐在皇座之上,夏侯宣不緊不慢地掃視了神色各異的眾臣一圈,而後玩味地看向提出此事的那個傻瓜,說:“愛卿可是記憶出了差錯?朕早已成親,三媒六聘的伴侶尚在,豈有二次大婚之理?”
“……!”
各色目光紛紛投向了齊靖安:雖然早就知道你們是真愛了,但這麼光明正大的斷袖真的可以嗎?
又有傻瓜忍不住驚呼道:“那麼陛下是不打算立后了嗎?任由後宮空置?可選秀否?”
“選秀的事以後都不必提了,朕有心當個不溺於後宮的明君,故而誰若再提選秀,便是誤國奸臣,依律當斬!”
夏侯宣驟而氣場全開,殺氣四溢地為選秀一事下了定論,把眾臣都嚇得戰戰兢兢,再不敢多言。
然而夏侯宣很快又緩和了氣勢,悠然笑道:“倒是立后的事朕早就在考慮了,只是一直難下決斷,到底是立后好呢,還是冊立皇夫比較恰當?”
“——噗!”
眾臣徹底被他們的皇帝陛下給震暈了,最終,經過很一番權衡利弊,大家只得紛紛懇求皇帝立丞相為後——皇后總比皇夫好啊,皇夫實在讓人接受無能!
就這樣,齊靖安成了大魏的丞相兼皇后。
至於這男皇后的事該怎麼跟天下人交代呢?嗨,有御用文人在,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皇帝陛下曾是公主,而丞相就是駙馬,他們是被聖旨賜婚,更有三媒六聘、天地為證的正經夫妻,此事世人皆知。如果皇帝在登基以後就“過河拆橋”,甚至“卸磨殺驢”,反倒說不過去。如今這般,不是正可說明皇帝有擔當、負責任么?
更有話本傳奇說,齊靖安其實是昭聖長公主前世的那匹戰馬,兩人前世便共歷刀山火海,感情莫逆,可惜人獸殊途,終究無緣,至多只能葬在一處。所以在這一世里,齊靖安才要先做駙馬了結前世夙願,再做皇后長久伴在知己左右……
這個故事分明荒唐至極,偏偏還感動了不少人,真是讓夏侯宣這樣聰明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哎,算了算了,想不明白還有什麼可想的?夏侯宣乾脆走上前去,跟齊靖安一起把盧潛暴揍了一頓……
生活就是如此美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