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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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屋子裏歇了幾天,湊足了半個月,孫樹終於被魏氏允許出門走動了。
這一日一大早,魏氏便領了她去老太太那裏請安。孫樹沉着氣,隨了魏氏拐過了好幾道長廊,穿了好幾個院子,一路走馬觀花,有些甚至來不及看園名兒,便匆匆過去了。
魏氏憐她幼小,又大病初癒,本是要讓胡媽媽抱了她來的,她卻死活不肯。無奈之下,魏氏只得放慢了步子。
到了老太太住的朝暉苑,二房的人才在廊下站定,就有一身穿細紋掐絲坎肩的女孩兒撩起帘子,笑盈盈地朝她們行禮:“二太太和六小姐來了,老太太正在裏頭和大太太、三太太吃茶的。”
魏氏應了一聲,拉上了孫樹的手,點頭,道:“勞煩青菱姑娘了。”
青菱笑着回了一句“二太太客氣了”,就不再多說什麼,不卑不亢,倒也隨和。
孫樹邁開短腿,隨着魏氏進了屋,轉過一個多寶格,就入了內堂。
不及細看一屋子的人,一個穿着藍色織錦絨襖的婦人就迎了上來,手裏捏着一塊綠色帕子,圓圓的臉盤,滿是笑意,粗看起來,和藹可親。
她拉住了魏氏的手,喜氣洋洋地說著話,一副和氣樣兒:“二弟妹,你可總算來了,母親從昨兒開始,就在念叨你和杏娘了。”
魏氏低眉順目地站着,神態恭謹,平日裏帶着笑意的臉,此刻卻有些嚴肅,襯着她素色的襖子,更是不見一絲血色,沉聲應道:“原就是我的錯,讓老太太記掛了。”說罷,她掙開了圓臉婦人的手,帶着孫樹上前兩步,朝上座的老婦人屈膝行禮:“老太太,杏娘如今身子已經大好,我帶她來向您告罪了。”
孫樹立刻從魏氏身邊走了出來,向前跨了一小步,心裏疙瘩了一下,才跪倒在了地上,按着魏氏之前便教好的,說道:“杏娘不懂事,闖了禍,讓祖母為**心,請祖母原諒。”這一段話不長,也簡單,雖然念着有些肉麻彆扭,她硬着頭皮上了,把每一個字都咬清楚,說完把頭往下一垂,倒也不覺得丟人。反正她趴着,也不知道周圍那些人是啥反應。
老太太笑了起來,道:“快別聽你大伯母渾說,她是逗你娘的!紫蘭,快把六丫頭扶起來,這大冷天的,她的病才好,仔細着地上涼,凍着了。”
站在老太太下首的紫衣女子應了聲,上前來扶杏娘,孫樹被攙了起來,立在原地,嘴裏不忘道謝:“多謝祖母。”抬起頭,卻見廳中的正位上坐了一個鬢髮如銀的老婆婆,身穿暗紋石榴花對襟褙子,額上戴了攢寶抹額,慈眉善目的模樣兒。
“來,到祖母這來。”老太太伸出手,拉她在跟前坐了,“快讓祖母瞧瞧,這病了大半個月,下巴都尖了……”她側身對的紫蘭說了:“讓吳嬤嬤待會兒把血絲燕窩和那兩支百年老參送六丫頭院裏去。”復又覆上了孫樹的手,柔聲叮嚀:“要是吃得好,就來祖母這拿。祖母旁的沒有,這些東西還是不缺的。”
右手邊梳着雙髻兒的小丫鬟端了一個填漆茶盤,見老太太說完了話,忙上前把裏頭的小蓋盅呈了上去。老太太接了茶,掀起蓋子,抿了一口。
屋子裏很安靜,誰也沒接話,魏氏站在中間,很不自在的樣子,忸怩着說道:“老太太,這杏娘還小……”
她朝孫樹使眼色,孫樹正挨着老太太坐着,後者看見了卻不去理會,喝完茶,把蓋盅穩穩地放到了几子上,也不再給魏氏說話的機會,逕自轉開了話題:“老三媳婦,四丫頭也到了入蒙學的年紀了,不可再讓她混鬧了。”
立在右下手的一個容長臉柳葉眉的婦人走了出來,蹲下|身子福了福,道:“定書學了《女戒》,現在已經會背好長一段了,昨兒個寫了好幾個大字,老爺看了直誇呢,說她是文姬再世……”絮絮叨叨,跟倒豆子似的,說個沒完。
孫樹坐在鋪了褥子的炕上,差點被自己的唾沫星子嗆死,忙伸手狠掐了自己一把,把笑意壓了下去。往下看時,魏氏也是面帶菜色,只先頭那個圓臉婦人面不改色,依舊笑呵呵的,倒像是沒有聽到一般。
她詫異地瞧了她一會兒,這個人要麼也是一個沒文化的,要麼就是沉得住氣。
孫樹坐直了身子,心裏還是稍微好過了一點,知道受不了的不只她一個。魏氏那樣兒,自己的樣子起碼比她好一點。
這個大梁朝和中國古代風俗相近,歷史名人也是一模一樣的。這位“老三媳婦”忒有喜感,四小姐俞定書會背會寫一段《女戒》,竟然就成了現世蔡文姬了,也不知道真是三老爺說出來的,還是她自己瞎編的。
老太太繃緊了下巴,黑着臉:“我只讓你回去跟老三說了,選個日子送四丫頭去蒙學,你倒好,啰啰嗦嗦說了一堆有的沒的!”
老三媳婦這個時候已經扯到了“念詞念得特別利索,有易安遺風”1,被老太太拿話一堵,頓時憋紅了臉,尷尬地站在廳中。
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老太太,大小姐、三小姐和四小姐來了。”
孫樹朝外望去,多寶格後頭竄出來三個女孩。
打頭的是一個梳着包包頭的小胖丫,大臉小眼睛,一身大紅色金絲花襖,背着手,邁着大步子,雄糾糾氣昂昂地掃視了屋子裏的人一遍,看見坐在老太太邊上的孫樹,竟狠狠瞪了她一眼,一路小跑,朝着老太太沖了過來:“祖母,定琴想你了……”一頭扎進了老太太懷裏,拱了好幾個回合,趁人不注意,衝著孫樹擠眉弄眼吐舌頭。
第二個穿着桃紅色衣裳,長得很漂亮,像樽瓷娃娃,只是一雙眼珠子咕嚕嚕地轉個不停,不知在看些什麼。她到了老太太跟前,也不顧後頭的高個子女孩,先行了禮:“祖母,定書給您請安了。”
第三個年紀應該是最大的,也最不起眼,走路縮手縮腳,從進來開始就一直低着頭,悶悶地隨了前頭的女孩屈膝:“祖母,定墨也給您請安了。”
老太太面色稍霽,這才讓大家歸了座。
丫鬟們又重新斟了茶,送上來,氣氛融洽起來。
孫樹悶頭吃點心,在心裏暗暗記下這些人。
圓臉盤的婦人是大太太穆氏,目前攬權掌家,主持中饋;容長臉的是三太太周氏,庶房三老爺的妻子;胖丫是三小姐俞定琴;長得漂亮的那個是“再世蔡文姬”四小姐俞定書,周氏所出;剩下那個不起眼的是大房馬姨娘所出的大小姐俞定墨。
俞定琴黏在老太太身上不肯下來,老太太由了她去,傾身去問俞定墨最近在做什麼女紅,學裏先生又交了哪些書,俞定墨一一答了,也不添油加醋,很平實地敘述,說最近做了幾雙鞋,正在讀《論語》。
老太太對這些回答是極為滿意的,孫樹看她點了點頭,又對大太太說:“這崔先生倒是個難得的好學問,姑娘們識了字,可不能把女紅落下。”
崔先生是俞府的女先生,原是一個七品縣令的女兒,和俞家有些沾親帶故,定親之後,還未過門,那男的就生了一場重病去了。她死活不肯再說親事,家中逼迫,她揚言要絞了頭髮做姑子,待到了16歲,就去了夫家服侍公婆。俞老太太憐她節義,知她夫家境況不好,特地請了她來府上教授幾個女孩子詩書,貼補家用。
大太太道:“母親放心,前些日子我已經給雲綉坊的辛綉娘去了信兒,也就這幾天就會有迴音了。”
“辛綉娘?”老太太遲疑片刻,問道,“可是齊國公府上……那位?”
“正是那位,”大太太頓了頓,“國公府如今只剩下兩位待嫁的小姐,辛綉娘年前就請辭回雲綉坊了。”
老太太皺了皺眉頭,卻沒再糾纏這件事,擺了擺手,道:“等辛綉娘來了,跟崔先生說一聲,改成上午讀書,下午做女紅。開了春,把四丫頭也送過去,到時候,給崔先生的束脩厚一點。”
這件事到此為止。
老太太的口氣里透出了不耐煩,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許多年、善於看人眼色的孫樹馬上感覺到了這一點。
俞定書來得晚,並不知道剛才老太太對她母親的訓斥,見老太太提到要讓她去學裏,嘴巴一張就要說話。被她身邊的三太太使勁一扯,差點從錦杌上摔下來。
巨大的動靜引起了屋子裏所有人的側目。孫樹看見大太太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地嘲諷,馬上又隱了下去,笑盈盈地不再說話。魏氏的表現更趨向於正常,蹙着眉,很不贊同的樣子。
出乎孫樹的意料,發生了這種事,最在意不是三太太,反而是俞定書這個七歲的小女孩。她頗不自在地抖開了三太太的手,表情雖算不上嫌惡,但也好不到哪裏去。
老太太身邊的都是人精。紫蘭一看情況不對,連忙上前見縫插針,道:“老太太,飯已經擺好了,吳嬤嬤讓奴婢問一聲,是現在傳飯還是待會兒傳?”
“現在傳,”老太太似乎有些不大舒坦,沒了先前的精神,“早些到學裏接了幾位哥兒,讓他們幾個小的也聚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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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樹隨着一眾人進了一個偏廳,飯菜已經擺上了桌,沒一會兒,男孩子們就過來了。說是男孩子,其實也不大恰當了,除了俞承晟,俞府的其他幾位少爺,在這個時代,已經是可以結婚的年紀了。
文質彬彬,濃眉大眼的大少爺俞承譽;板著臉,說話一板一眼的二少爺俞承澤……再加上把俞府當作自己家的穆家少爺,他隨大少爺,喊她“六妹妹”。
孫樹狠狠地把一塊筍片吞了下去。坐在她對面的是那個木訥又瑟縮的三少爺俞承翼,她一抬頭便能見着他,見有人看自己,他只略帶羞澀地朝她笑了笑。
好,至少這位三哥是和她家四哥一樣安全的,他最近正在變聲期,嗓子的沙啞程度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青春期男孩都要嚴重,屬於讓人聽了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的類型。
比起早上見面時的混亂,這頓午飯要太平上許多。老太太吃了幾口菜,就道了一聲乏,回屋休息去了。三位太太還沒扒上幾口飯,就放下碗筷,跟進去服侍。
孫樹找了一個不舒服的借口,正想中途撤退,俞定琴“嘩”地一下站了起來,打斷了她的計劃。小姑娘像被一根無形的麻繩吊住了脖子似的,昂着頭,把厚得看不出稜角的雙下巴努力挺起:“表哥,聽說你這次回家,給我帶了很多稀奇玩意兒?”
穆冕眼睛咕嚕咕嚕轉着,視線在那些面容精緻的小丫鬟身上遊走,聽到俞定琴的話,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眼神依舊迷離。
俞定琴本來興緻勃勃,還存了炫耀的心思,這會兒卻因為穆冕的不配合,冷場了。
大少爺俞承譽和二少爺俞承澤正在下棋,你掐着黑子我捏着白子,搖頭晃腦“之乎者也”個不停,有些自恃身份,端着年紀不肯跟他們這些小的為伍的勢頭。
俞承晟手上不停地給妹妹剝花生,孫樹低着頭,一顆一顆往嘴裏塞,邊吃邊裝□鼓着嘴巴朝他笑。她一笑,俞承晟也跟着笑。俞定琴那邊才張嘴,他就湊過去向三少爺俞承翼討教學問。俞承翼嗓子啞了,說起話來又磕磕巴巴的,半天聽不出他在說什麼,看着一副木相兒。
俞定墨已經拿了一塊帕子開始繡花了,一針一針,線走得極快。孫樹偷瞄了她幾眼,被她那動作晃花了眼,也不見這個縮頭縮腦的大姐姐把頭抬一下。
倒是邊上攥着粉色小手絹的俞定書眼珠子捂着嘴輕笑了一聲,插了話上去:“穆家表哥,三姐說你給她帶了許多好東西,快拿出來讓我們也見識見識!”小孩子的聲音本來就脆,此時她笑盈盈地憋着勁兒,撒着嬌說話,嗲還談不上,嬌嫩的聲音宛如黃鶯出谷。
滿屋子大孩子小娃兒的注意力這下全跑到俞定書身上去了。穆冕也總算把貴眼挪到了漂亮丫鬟以外的地方,順便在心裏面驚嘆幾句:這長着鵝蛋臉的女孩兒就是比大餅臉討人喜歡!俞府幾個丫頭裏,不算牙沒長齊的五、六兩個小的,前頭能排上號的,也就這個小四長得最好看了,這眉這眼,將來准能發展成美人胚子。
他一招手,換來了人,把前兒個在集上買到的寶貝一一陳列出來。一串木頭珠子,一把小扇子,一對“年年有魚”圖案的窗花,還有若干珠釵墜子並耳環什麼的,攤了一桌子。
俞定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撲騰過去,伸出爪子,往裏頭刨起來。窩在角落裏俞定墨綉完了一片葉子,咬斷線,竟再也沒下針綉那瓣了,臉上露出幾分慕@****色。在旁侍候的丫鬟也是待在內宅的,家生子居多,平日裏吃的用的,都是去正經店鋪採買的,不大見到這些個小販賣的貨。
譬如說那扇子,用輕薄的雕空木片紮起來,捏在手上,比慣日裏見多的要小了一半,只成年人的手掌大,輕輕一搖,風中帶香。
穆冕見自個兒讓人在集上隨意買的小玩意兒得了一屋子小姐丫頭的喜歡,頓覺臉上有光,原來一副昏昏欲睡的蔫樣兒,這會子來了精神,大手一揮,洋洋得意道:“妹妹們要是喜歡,就都拿去,橫豎哥哥一個大老爺們,也不用這些東西。”
俞定琴選了許久,挑走了裏頭好幾樣精緻的,半晌才磨蹭着把位置空了出來,眼睛裏卻滿是不舍,對俞定書道:“我就選了這幾樣不怎麼好看的,剩下的最好的全留給大姐姐和妹妹們了,省得又有人到處嚼舌根說我小氣。”
說這話時,特地瞪了孫樹一眼。孫樹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心下覺着這小孩好玩,本是把這身體的原主兒推下了水的,一點歉意沒有也就算了,從方才在老太太那見面起就時不時開始給她甩眼刀,旁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自己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了。
那俞定書邁着小步上了前,掩着嘴兒笑:“三姐姐這是什麼話兒,府里誰人不知,你是最最有氣量的了,別為了那起子碎嘴的小人氣壞了身子。”
這話說得頗為諂媚,也跟着俞定琴往孫樹這丟了一個白眼,孫樹即知,這位四姐姐是故意藉著三姐姐的話,故作不知地罵她。
果不其然,俞承晟臉色難看起來,握緊的拳頭指節處微微泛白。
俞定書一派天真地跑上去挑了東西,把俞定琴挑剩下的那串木頭珠串在內的撿好的揣了一懷,走出了好幾步,好似突然想起似的,恍然大悟道:“哎呀,瞧我這記性,六妹妹你大病初癒,應該讓你先挑的……要不祖母又要怪罪我和三姐姐了……”這是在暗示俞府六小姐喜歡給俞老太太上眼藥,背後告幾個姐妹的狀了。
原來的杏娘有沒有背地裏打小報告,孫樹不清楚,但是俞定書這副攀高踩低的樣子,她可是看不上了。
眼見着俞定琴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孫樹想起前兒個聽說的一件事來。
這個俞定琴平日裏喜歡欺負杏娘,倒是從來沒動過手。她將俞老太太最喜歡的一個彩釉寶瓶打破了,硬讓杏娘頂了缸,誰想着第二日請安時東窗事發,被老太太逮着了狠着訓斥了一頓。後來回去的路上也不知聽了誰的話,一口咬定是杏娘去老太太那裏亂說了話,這才搞出了後來那起人命官司。
穆冕這人喜歡漂亮的女孩兒,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可是畢竟出生大家,察言觀色這種本事還是會點的。他知道自家表妹的脾氣,怕她又胡攪蠻纏,連忙出來打圓場:“六妹妹可是有看得上的,若有,不用客氣,只管挑了去。”
孫樹移開了目光,不去看俞定書那張幸災樂禍的臉,她曉得原來的俞杏娘是個沉默寡言說話都說不利索的,要是她現在伶牙俐齒地回了嘴,說不定就會引起人的懷疑了。
現在穆冕發話了,她也想息事寧人,就隨意指了挑剩下的那張窗花,道:“就要那個,窗花我瞅着挺漂亮的。”
馬上就有丫鬟把窗花送到了孫樹手裏,孫樹托在手上細細一打量,邊角的地方全撕壞了。這窗花有兩個,俞定琴挑了一個,輪到俞定書時,她見她拎起來看了許久,那時還是好好的……
孫樹蹙了蹙眉,抬頭時,正好看見俞定書回了她一個挑釁的笑臉。
一時無語。
1易安:李清照,號易安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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