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正陽宮燈火通明,扶兮洗去一身塵埃,靜卧在榻上看着宋白今日輸的那張紙,正通錢莊四個字尤為刺眼,扶兮撫過那紅印勾唇冷笑,她還有一點底與孟家斗,也多虧了舅舅生前在陵北經營的綢庄,外人只曉得那綢緞莊是一個姓柳的男子經營,卻不想她才是這綢緞幕後的一隻手。
隨意往紫瑛香爐里丟了幾丸香,屋內的爐火燒的旺了,烹煮着雲水生涯。
門外忽然響起小宮女驚訝的聲音:“呀,這大晚上的,門口怎麼會有鴿子。”
另一個宮女見怪不怪道:“這鴿子傍晚的時候就來了,一直待着不走,還是等公主處置吧。”
扶兮聞聲下了榻,來到門前,朝門口的小宮女詢問道:“你們說,有鴿子?”
“回稟公主,是這隻鴿子”第一個開口的小宮女指了指牆角,扶兮順勢望去,牆角五寸見方的地上有一抹體態豐腴的白站在那四處張望着,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花花”扶兮驚訝的叫它,花花似乎聽得懂,尋着聲音撲騰了兩下翅膀朝扶兮走來。
扶兮伸手將它從地上抱進殿內,目光中透露着欣喜:“你怎麼來了,才幾日不見你又胖了。”
花花安穩的在她懷中躺着,扶兮這才想起從他腳下取出信。
泛黃的宣紙條上不過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我想你。’
扶兮啞然片刻,失笑,這個墨言,總是毫不正經。
香爐里熏煙裊裊,幻化無方,一想到孟家,扶兮收了笑容,她既決定與孟家斗,九重宮恐怕一時半會也回不去,花花來了也好,她正好書信一封給墨言說明情況,當初的約定在那裏,想來,墨言恐怕也不能說什麼。
喚來了宮女取過火盆,扶兮將寫着我想你的紙燃於火盆,看火焰舔舐宣紙,一時竟出了神。
*
於宋白約定的三日很快便到來,傍晚時分,扶兮易了妝容,紫衣長衫,早早的便去了長樂坊,宋白亦是守信之人,兩人見面互相寒暄一番,扶兮揚言剛談下一樁買賣,今日要豪賭一場,宋白朗笑應和,賭局開了,卻是扶兮連連勝,宋白節節敗退。
“宋兄,你今日似乎手氣不怎麼好。”扶兮摸着骰盅,看着桌上成疊的銀票,眉眼儘是得意之色,宋白已經輸掉兩百萬兩,扶兮挑眉:“宋兄啊,咱們還要賭么?”
宋白的臉色極為難看,他何嘗料到扶兮竟然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這兩百萬是錢莊不小的損失,可又偏偏不甘心,他又氣又惱,正左右為難,卻在這時,樓下的喧囂聲大了起來。
扶兮擱下骰盅走到窗前,挑開紗簾望去,盡納眼底的一樓,一個壯漢正憤怒的拍着桌子指着那骨瘦如柴的莊家怒目道:“他娘的!你敢出千!你們當家的呢?!叫出來給老子評評理!”
那瘦猴精似的莊家倒也不懼,依舊嬉皮笑臉道:“這位大爺,您可不要冤了小的,長樂坊可是老字號賭坊,何曾聽說過誰出千了?況且剛才這桌上這麼多人,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們給評評理,我怎麼就出千了?!”
人群轟炸開來,議論紛紛,壯漢見大家都不說話,愈發惱了,一股氣竟將賭桌掀翻了,隨手抄起一把椅子就要往那莊家身上砸去,椅子未曾落下,手臂卻被人抓住了,壯漢回頭瞧見一個比自己壯一倍的男人,火氣頓時被壓了一半:“你!你要做什麼?!”那人不語,卻是從他身後緩緩走出一人,金絲鑲邊的白衣,上好的無暇玉冠,搖着一把扇子笑道:“這位客官,來長樂坊賭的,不過就是徒一樂子你說是不是,何必動這麼大的肝火,方才我可沒瞧見莊家出千,這樣吧,您要是不服氣,我賠你玩兩把,贏了算你的,輸了算我的。你看怎麼樣?”
壯漢瞥了一眼抓住自己手的大漢,悶哼一聲,少年公子使了個眼色,大漢鬆了手,壯漢這才頗為勉強道:“我瞧公子你客氣,也是給你面子!。”
莊家瞧見了,立刻命人重新抬來了桌子。
白衣男子搖着扇子不慌不忙立於一側,周遭圍滿了看戲的人,“為了公允,你我二人各搖各的,比點數。”
大漢一揮手,豪爽道:“沒問題,誰的點兒大,誰贏。”
白衣男子一側的壯漢遞了一疊銀票上來,男子笑道:“這裏有三萬兩,你若贏了,都歸你。”大漢看的眼睛都值了,莊家笑道:“公子闊氣,前幾日也有位公子像你這麼闊氣,只可惜,他手氣不怎麼好。”
白衣男子笑了笑,做出個‘請’,大漢拿起骰盅狂搖一氣后喘氣道:“該你了!”
白衣男子拿起骰盅輕輕搖了三下,莊家道:“開!”
骰盅開了,周遭訝然聲一片。
莊家笑道:“四四三,六六六。這位公子勝。”
大漢一見,頓時蔫了,左右看了看,臉上的顏色變了變,哼了一聲擠出人群。
扶兮臨窗贊道:“好手法”
宋白見她看的出神,走近一瞧,情不自禁脫口:“少爺!”
“宋兄認識他?”
宋白道:“實不相瞞,他是我家公子,也就是匯通錢莊的東家。”
“原來如此。”扶兮勾唇:“宋兄不打算引薦一下么。”
宋白點頭道:“承蒙柳兄抬舉,自然的。”說著做出一個‘請’與扶兮雙雙下了樓。
越過人群,莊家眼尖瞧見扶兮,笑道:“公子多日不見,想必今日的手氣已經今非昔比了吧。”
扶兮點頭,目光卻落在白衣的孟長淵身上:“承蒙記得,今日我手氣好的有些過分。
孟長淵也在看扶兮,這個孟長淵長的油頭粉面,一份紈絝子弟的模樣,卻偏偏要做好人,扶兮對他微微一笑,頷首打招呼,宋白上前道:“少爺,這位便是我與你提過的柳兄。”
“原來你就是柳公子,在下孟長淵,幸會。”孟長淵堆的一臉笑,扶兮心生惡意,面子上卻不溫不火:“孟兄。”
“今日我手氣點背,柳兄手氣好的過分,不如與我家少爺切磋切磋?”宋白推搡道,扶兮揚眉:“好啊,方才在樓上就見孟兄這手法一流,現在有幸切磋,柳某求之不得。”
孟長淵亦不拒絕,讓人單開了一桌,有些輸了的人便湊來瞧熱鬧。
“剛才,宋兄輸給我兩百萬兩,我這人一向不小氣,這兩百萬兩,我一次壓上,孟兄若有本事贏回去,也不至於讓家底虧損。”扶兮將那厚厚的一疊銀票擱在桌上,眾人唏噓一片,引得更多人前來圍觀。
孟長淵似乎對自己很有信心,他道:“區區兩百萬兩,柳兄,要玩就玩大的。”
“哦?你想怎麼玩?”
“依我看,這兩百萬兩,起碼翻山十倍,兩千萬兩,聽起來也有趣點,柳兄以為呢?”
周遭響起了一小陣起鬨聲。
扶兮注視着他,片刻,笑道:“好!”
孟長淵搖着扇子,眉眼含笑的看着扶兮:“我說的是黃金。”
扶兮愣住,周圍的喧囂聲逐漸停止,整個賭坊的人都圍了上來,將他們包的水泄不通。
“柳兄?”孟長淵額頭微揚,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扶兮回過神,眉頭也不動一下,輕笑道:“好!我與你賭。這些年我們綢緞莊所賺的,也剛好足有兩千萬兩黃金。”
莊家取來了紙筆,扶兮與孟長淵簽下了字據。
二人紛紛做了個請,扶兮與孟長淵幾乎同時拿起骰盅,又同時落下。
不知是人多,或是別的,扶兮的額頭滲滿了細密的水珠。
莊家一聲開,眾人皆屏住呼吸觀望這闊氣的一賭。
“你輸了。”孟長淵僅比扶兮多一點,他隨手將骰盅扔到一邊,重新拿起扇子示意宋白去拿扶兮簽下的字據。
人群一鬨而散,喟然一聲嗟嘆,扶兮在眾人的惋惜中鐵青着臉色,不發一語轉身便走。
“等等。”孟長淵叫住了她。
“怎麼?”
孟長淵笑的春風得意:“柳兄不再來一局嗎?”
扶兮目光深沉,面無表情的看着他:“我倒是想,不過還有什麼能賭的嗎?”
“柳兄這是哪裏話,出門在外,遇見便是朋友。”他使了個眼色,宋白立即從懷裏取出一張紙遞給扶兮。
“我聽聞陵北柳家的綢緞莊也是老字號的生意了,不說別的,這名號打響恐怕就得數年。”孟長淵不急不慢的說著,鳳眼中閃着精光。
扶兮看了手中紙,半信半疑道:“你的意思……?”
孟長淵微笑着點點頭。
這紙上寫的不過是個借據,扶兮一閱便瞭然他的心思:“你能信我?”
“柳兄輸了家底,恐怕連回去的盤纏都沒了,柳兄甘心?我能信你,我方才也說了。”
“你要我把柳家綢緞莊押給你?”
“願意交你這個朋友罷了”孟長淵笑的表裏不一,扶兮看着手中的紙搖了搖頭:“你的利太高,五百兩就要三分,我綢緞莊壓五百萬兩利就佔了近一半,孟公子這生意做的真是……況且我若輸了,豈非當真傾家蕩產了?”
孟長淵不屑道:“柳兄現在除了那莊子,還有什麼?既然柳兄不願,那我也不好做個罪人,宋白,我們走。”
“等等。”扶兮上前叫住了他:“我接受你的幫助。”她揚了揚手中的紙似笑非笑道:“我就用這最後家底壓來的五百萬兩,和你賭你的匯通天字號錢莊。”
孟長淵笑容一滯,宋白小聲道:“少爺,三思啊。”
扶兮看着他,嘴角扯出一抹挑釁的笑:“怎麼,孟兄不敢了?”
“笑話。”孟長淵素來心高氣傲,何曾被誰鄙夷過,他扇子一合應道:“聽起來似乎不錯,賭就賭。”
這麼久所做的,無非是等待這一刻的到來,二人重新走回賭桌,扶兮袖中攢着骰子的手已滿是汗水,柳家綢緞莊是舅舅生前的心血,扶兮放手一搏堵的是全部家當,她輕輕合上眼,暗自穩了穩心神,再睜開眼時,眸中已沒了方才的緊張,她素來不做毫無把握的事,今日和孟長淵這一賭,也是計劃了許久的事,孟家,她若下手,首先就是孟家在官場外的往來。
二人隔桌而望,四周又漸漸圍來了人,將本就狹隘的空間封的喘不過氣來。
骰盅擺在兩人跟前,就等莊家一聲開始。
卻在這時——
“等一下好么?”溫柔的聲音在長樂坊內響起。
眾人循着聲音望去,卻見一人緩緩朝人群中走來,青衫素衣,眉心紅色的火焰圖,恍惚的好似飄渺的仙人。
“真是俊美啊。”人群中有人讚歎出聲。
亦有人惋惜的聲音:“哎,可惜是個瞎子。”
他信步到扶兮面前,步伐穩健的絲毫不像一個瞎子,他對扶兮笑了笑,又轉向了孟長淵那個方向,只是不知面對着誰:“她不和你賭,我和你賭。”
就連孟長淵都愣了好半響,才回過神來:“你?”
“是我”墨言負手站立着,忽然壓低聲音問扶兮:“你今天,叫什麼名字。”
扶兮何曾想過他會來此,直直的看了他半天,才木訥道:“柳傅。”
墨言點點頭,隨和道:“我是柳兄的朋友。他今天手氣不好,我來和你賭。”
孟長淵譏笑一聲:“你?哈哈,你一個瞎子,拿什麼和本公子賭?”
墨言抿唇而笑,從懷中取出一顆通體散發紅光的明珠,火紅的明珠內是一位女子在假寐,半夢半醒,美得不可方物。孟長淵身旁的宋白一見,立即驚嘆:“這是……”
扶兮更是訝異:“這副畫應該是齊國第一美男齊公子禇所畫,據說此人三歲成詩,五歲騎射,畫工更是了得,他喜歡在女子的絹帕上作畫,筆下所畫的美人栩栩如生,彷彿天人下凡。這幅畫便珍藏在用金絲雀餵養瀚海珍珠所成的明珠中,可惜他死的早,留下的畫更是屈指可數,這畫全天下恐怕不會有第二個,想不到竟然在你手中。”
眾人嘆為觀止的看向墨言,對這個異常俊美的男子揣度了起來。
“這顆珠子,別說這長樂坊一家,就是十家都買的來!”人群中不知道誰嚷嚷出聲,墨言面不改色的笑道:“我就用它,和你賭他輸給你的所有。”頓了頓,又道:“還有你的天字錢莊,如何?”
“墨言”扶兮急了,扯着他的袖子,壓低聲音叫他。
墨言毫不懂賭,這樣搗亂簡直毀了他的計劃。可墨言並未理會他,而是反手將她拉着自己袖子的手輕輕握住,卻叫扶兮掙扎不得。
孟長淵貪財,見到寶貝豈有放過的道理,他道:“賭!你替他賭。”他目光盯着墨言手中珠子看的眼睛都直了三分,生怕那寶貝下一刻就不見了似的猴急道:“一局定勝負,誰小誰勝。”
“好”
頎長的身子立於桌前,墨言嘴角含笑的聽着孟長淵迫不及待的搖起了骰盅。
孟長淵似乎勢在必得,他搖了很久,直到額際都滲出了細密的的汗珠時才放下骰盅:“該你了!”
“墨言”扶兮頗為擔心的看着他,被抓着的手掙脫了一番反而被抓的更緊了,墨言沒有說話,右手摸索着握住骰盅,就着桌子前後只輕輕搖了一下便鬆手了,他笑道:“你輸了。”
“哈哈哈!還沒開,你怎麼就知道我輸了?”孟長淵很自信,不屑的看着墨言。
“感覺。”
孟長淵冷哼一聲,讓莊家開了盅,周遭嘩然一片,紛紛羨慕而又崇拜的看着墨言,孟長淵覺得氣氛不對,低頭一瞧,臉色大變:“這、這不可能!”
他的三個點都搖到了一,原以為必勝,卻不想墨言竟將三個骰子疊到了一起,彷彿一根佇立的柱子。
臉莊家都頗為讚歎:“好手法啊。”
墨言不發一言,鬆開了扶兮的手,轉身緩緩的往人群外走。
扶兮原本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忽然覺得手一涼,她看了看墨言的背影,傾身將桌上的銀票,珠子,字據一把奪過揣好,大步追了上去。
人群漸漸稀疏了,孟長淵還愣在那,不可思議的懷疑這是否是一場夢,宋白小聲道:“少爺……”
孟長淵回過神來,看着空空如也的賭桌,臉上殺意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