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三章
公子褚死了,屍首被運回齊國時眾人看的真真切切。
姜家三個公子,齊王,百官。
眾人做出一副惋惜人才痛心疾首的模樣時,姜懷璧只是覺得很好笑。
這樣簡單的伎倆就將這些愚蠢的人騙了過去,真不知道是該說他們愚蠢,還是說墨言精明好。
不過如今他與這天下兩不相侵,也好。
只是可惜了——
“可惜了公子褚名冠天下,多少女人為之傾倒。偏偏這傢伙是個不解風情的。說死就死了。”
是夜,姜懷璧坐在屋頂看月亮,一旁躺着的卻是死訊已傳告天下的公子褚。
聽着姜懷璧的打趣,他也只是笑。
“我可記得那時候,公子褚收到的情詩絹帕都能堆滿整條街了。若叫她們知道痴心錯付,唉……只怕比水患還要恐怖。”
墨言翻了個身,長腿搭在一起,雙臂撐着後頸無奈道:“會有那麼誇張嗎?我都死了有些年頭了,也沒見哪條街有水患。”
他閑適的躺在屋頂,夜風微涼,帶着才草木的香,沁人心脾。
懷璧撇撇嘴,在他身旁也躺了下來:“這些年你閑了很多,仇還報嗎?”
“有機會的話,會報吧。”回答的模稜兩可,“現在我要去尋找我一生一世的執念。”
“執念?那是什麼?”
墨言但笑不語,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覺得若是再把報仇當做唯一的目標,他會變的沒有自我。所以他去尋找人一生所謂的執念,一個來代替報仇的東西。或者是雲遊四海,或者是笑看人生,或者是些別的。
懷璧見他不語,也沒有再說話。
說起那年的死因,也不過是他拜託容瀲陪他演了一場戲,然後找人扮成他的模樣成功騙過了所有人。
獨獨被懷璧看出來。
還真是……冤孽啊。
想到這兒,二人唇角幾乎是同時揚了起來。
這一年,墨言二十二歲。
而這晚一別,此後的一年,他就跟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再無音訊。
宣帝二十年,墨言二十三歲。
四國之首的齊楚兩國的戰爭終於爆發了。
強國之戰,難決勝負,楚國有勇將穆家與軍師桃偃,齊國始終稍遜一籌。
幾番打鬥下來,楚國佔了上風,再如此下去,齊國必敗。
空守朝堂的姜懷璧着急的看着哥哥們衝鋒陷陣,自己卻只能紙上談兵,齊王也一次次接到戰場上傳來並不算是好的消息,幾次在朝堂雷霆震怒。
他終於安奈不住,找到了墨言。
“阿言,再這樣下去,我怕齊國會敗。”
這一天日光很好,春花開的滿園,墨言負手緩步走在小院中,綉着百花之香,最終停留在一株桃樹下,指尖輕觸嬌嫩的花瓣,深吸了一口氣:“果然還是桃花好。”
懷璧見他不理睬,又說了一遍。
墨言這才緩緩轉過身子,不解道:“齊國敗了,與我何干?”
“你這個人——”懷璧看着他壓下胸中怒氣,好言勸說:“你若憎恨父王便恨去,姑姑那件事,父王的確做得不對,我不會幫他一句。只是齊國……”
“給我一個幫你的理由。”墨言撥弄着手掌心中的桃花,淡淡的問道。
懷璧劍眉一攏,袖中雙拳緊攢,毫不避諱的回答道:“父王不會一直做齊王,這齊國以後是誰的誰都不知道。但只要我活着的一天,絕對不會讓我的兩哥哥們擁有齊國!”
這是他第二次暴露自己的野心。
墨言稱讚的點點頭,鬆了手中的花:“不錯。理由不錯。起碼你不像你的父王無能膽小,不像你的哥哥們毫無主見。”
“那麼……”懷璧焦急的詢問,墨言一聳肩:“去看看情況了。不過齊軍曾見過我,你替我準備一套衣服來。”
“別說一套,十套都沒問題!”懷璧大喜,一溜煙跑掉了。
那速度絕對比老鼠快上十倍。
“有些麻煩啊……”
一路趕到的墨言悠閑的駕在馬背上,青衫換成了墨色錦袍,遮眼的布也給取下了,一雙眸子燦若星辰。
馬蹄踏過遍地橫屍,猩紅的血映着墨言的臉,就像是一副絕美的山水畫。
這一仗楚國在地勢上就佔了下風,齊國要想反敗為勝的機會微乎其微。
除非——
墨言的目光轉了轉,搖了搖頭。
除非讓楚軍的軍心方寸大亂。
而讓軍隊方寸大亂的事他的確干過不少,不算陌生,做起來也差不多得心應手了。
正想着,城門又開,號角長鳴,千軍蜂擁而來。
又一波戰開始了。
墨言一見形勢,踩上馬背飛躍上齊國轄地的城門。
士兵一見他,立即長矛相指:“什麼人?!”
“來幫你們的人。”墨言看他們兩眼:“拿箭來!”
士兵面面相覷。
墨言無奈的揉了頭眉心,這群齊兵還真是沒有腦子。
若他真是敵人,還會在這跟他們廢話嗎?
士兵愣了一會,注意到墨言身上的衣服和腰間的環佩時,才跑去取來了弓和箭。
墨言拿起弓箭拉好,對準楚國的將軍:“穆家的啊……”他說著箭一偏指向了穆黎歲一旁的嬌小身子。
“三殿下,聽說這一次楚國公主親自出征。”
“嗯?”墨言眉梢一挑,“我不是姜懷璧,我是他師父。”
士兵點點頭繼續道:“聽聞楚國公主自幼習武,我軍幾次與她交戰,的確沒想到她一個小丫頭殺起人來毫不馬虎。”
士兵話音落,墨言拉弓的手一頓:“楚王只有一個女兒,年紀不過才十三四歲。”
“就是她。”
“那我若殺了她,真是罪孽。”墨言調笑一句,城樓上又有士兵跑來:“不好了不好了。”急急忙忙一路跌撞,走來時沒站穩整個人撲倒了先前與墨言講話的那士兵身上,兩個人的重量一同砸在墨言的手臂上。
長指一松,離弦的箭嗖一聲飛射下去,不偏不倚,正中那小公主的心口。
“什麼事慌慌張張的?!”
“剛才有黑衣人潛入營中。”
“什麼時候的時?!”
“與楚國開戰的時候。”
……
墨言看了眼樓下的公主,一手取來一支新箭,卻在垂眸看箭頭時,臉色一變。
他將箭頭放在鼻下輕嗅,喃喃道:“鳧水?”
“是誰命令你們在箭上擦毒的?”墨言轉身問那士兵。
士兵一臉霧水:“什麼劇毒啊?”
“鳧水。”
士兵愈發困惑:“那是什麼……?”
“這箭……。”
士兵趕緊解釋道:“所有的箭都是一樣的啊。”
墨言斂眉一想,立刻撥開士兵跑下了城門追尋出去。
果然,出了城后看到了賀慕南駕馬等在那,幾個黑衣人跪拜在那說了幾句話后一行人又匆匆離去。
馬奔跑到一半時,賀慕南回頭朝墨言笑了笑。
那笑中之意不言而明。
他們在箭上擦了齊國的劇毒‘鳧水’
想要兩國間的仇恨永遠化不開,所以剛才即便是墨言不出手,也會有人不停的去要那小公主的命。
可惜還是他出手了。
這事若換別人,他自然不會有那麼好心多事,偏偏陰謀的背後是賀慕南。
思及此,墨言韁繩一拉追尋而去。
沒有追到賀慕南,卻在一條河邊發現一人一馬。
血跡順着馬背流下,淌入河中。
馬上之人早已昏死過去,墨言走近一看,一身戎裝,臉尚稚嫩,胸口中了一箭。
正是那個小公主。
他從懷中摸出兩枚解藥放入她口中,再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用水清洗着臉上的血跡。
“咳咳……”扶兮有了些許意識后努力睜了睜眼睛,確認是被一個看不清長相的黑袍男子抱在懷裏的時候,她一把揪住墨言的衣襟,用儘力氣只說了一句話:“若我死……等結束后……再……再把我的屍首……送回去。”
她一早就知道敵人目標是她為的什麼,為了讓楚國方寸大亂。
正是因為她知道,所以她才不能遂了敵人的意。
墨言低頭看她,在那雙明亮的眼中,他看不見任何慌張,那樣的鎮定與從容。
於是那一年,二十三歲的墨言情不自禁的在十四歲的扶兮額頭落下一吻:“你放心吧。”
然後十四歲的扶兮真的放心的沉睡在他懷中。
他親手射傷了她,又將她救起,送回了楚國。
在往後的三年裏,獨自一人承受着長達三年的愧疚。
鳧水即便解了毒,也會給她帶了很大的傷害。
多少次,他翻越宮牆去偷偷看她。
他其實也想問問她,為什麼生死關頭,是那樣的鎮定,這本不該是一個深宮裏的公主該有的從容與氣魄。
可是到嘴的問題又一次次咽了回去,千言萬語只換做了無數個夜晚的靜望。
就連仇恨也不知在哪一天被突然深埋心底,然後灰飛煙滅。
他忽然發現,在時光靜好的現世,看她練劍,寫字,嬉笑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
美好到他第一次有了牽挂,第一次要去珍惜。
第一次想保護她。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窺視一個人久了,熟知她的一切喜好事物后,真的會愛上她。
於是在三年後楚梁一戰中,他故技重施,射傷穆黎歲,以半壺梨花釀跟桃偃狼狽為奸,終於騙的她去了九重宮。
因為那裏有最好的寒冰床,他要為她治傷。
再後來,他知道穆黎歲已經背叛了她,便違背了承諾,再一次踏進齊王的宮殿,願意與緩解與齊王僵硬的關係,要求齊國以質子的為條件,出兵救助楚國。
說的是救楚國,救的卻是即將被叛死的她。
在他盲目的尋找所謂的執念時,殊不知早已是情在不能醒。
那一年,他藏匿在一旁負着手看她站在桃花紛飛的樹下帶着細碎的美好與安靜。
那一年,他站在九重宮前等待她的到來,三年了,她終於來了,站在他的面前好奇的問他:“請問誰是九重宮的宮主?”
有風拂過他平靜的心房,他微笑着說:“我就是九重宮的宮主,墨言。”
橫空出世,格物致知,卻是情在不能醒。
公子褚墨言的一生,大抵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