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大結局
賀慕南死了,一干黨羽也被桃偃帶來的人擒住。
春天還沒結束的時候,梁國遞來了降書,主動講和,願每年進貢,拜齊為王。懷璧想起墨言的話,封了他梁國公,允許其繼續治理梁國。
又是一年桃花開。
墨言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扶兮屈膝而坐,他躺在她的膝上,那顆枝繁葉茂的巨大桃樹開滿了粉嫩的桃花,將他們籠罩。
扶兮看着他連抬手都在微微的顫抖,眼淚嘩啦一下就落了下來,落在他的臉上,帶着熱意,卻一下又變得冰涼。
“傻姑娘,哭什麼。”墨言吃力的伸手,憑着感覺為她拂去淚,滿樹花香撲鼻而來,他說:“有沒有什麼願望,我希望在有生之年滿足你,生辰快樂,可是抱歉,晚了這麼久。”
生辰?原來今天是自己的生辰,可是自己都忘了他卻記得。
扶兮低頭看他,將那襯得百花失色的笑容納入眼底,妥善保存。
“其實我從來不許願的,因為落空的滋味很難受。”微微的苦笑,忍住盈滿眼眶的熱意,她握住墨言的手,感受着手上傳來的他的溫度,語聲已經因為極力的忍耐而現了微微的顫音:“若真要說一個願望,我希望從現在開始,不論我做了什麼,你都不要阻止我。”
心中的一塊大石轟然落地,不知是喜還是悲,墨言抿唇一笑:“好。”
“你一定會奇怪,我為什麼不哭着讓你陪我走完剩下的人生,陪着我生生世世。”
墨言沒有說話,保持那笑意反握住她的手:“我也有一個願望。”
“是什麼?”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尚年幼的她在百花叢中蹦蹦跳跳,異常興奮,從此墨言的笑眸只印了一個名字,扶兮。
他是見過她笑的,在她還不知道他的時候。
“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永遠,快樂的笑。”
曾經願望很簡單,不求同生,但求白首共死。可惜命運愛開玩笑,這副軀殼,不知還能撐多久。所以只要她笑,哪怕是自己殞亡時。
扶兮獃獃的看着他,勉強咧嘴擠出一個十分難看的笑來:“有句話說,人間就別不成悲。無論怎樣的深愛、痛恨,終歸要沉澱在無涯的時間裏,凡愛種種,似水無痕。如今我只知道,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墨言,我珍惜現在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
“阿扶,扶我坐些起來。”
扶兮點點頭,捧着他的頭將他扶起,還未來得及抬頭,便掉入一個熟悉無比的溫暖懷抱,墨言抱着她,恨不得融入骨髓,臂彎因為用力太大而輕微的顫抖:“我從不後悔那年射傷你。若非如此,我又怎麼能因為心生愧疚,一次又一次的跑去楚國偷偷的看你。阿扶,窺視一個人久了,真的會愛上她。”
扶兮啞口無言,只覺得眼眶潮濕,心頭酸楚,帶着溫暖而刺痛的感覺。
她原以為與墨言的感情也就這四五年的時光,卻不想,那一箭,他付出了幾近一生的愛。
反手擁抱住他,一生一代一雙人,情感幾經開謝,姿態已收斂成熟,只是靜默相擁,希望這一刻無限漫長。
“我這雙眼睛在挖給你之前,裝了二十多年的瞎子。沒看過多少靈山麗水,物換星移。唯一看的最多的,就是你。”
她的一喜一嗔都深深的刻在他的心頭。一開始只是覺得愧疚,後來她稍長些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若幾日不見她,就會發了瘋的想。
所以——
“其實桃偃與我也算是至交,雖然年齡上差距很大,但並不妨礙。”墨言忍不住輕輕抬手,為她捋順鬢角青絲:“當我發現真的愛上你的時候,我串通好所有人,誘騙容瀲追江,目的只是為了掩飾是我射傷穆黎歲。然後讓桃偃一口咬死穆黎歲的毒無法解,讓你來找我。這樣,就可以光明正大的靠近你。阿扶,你知不知道,九重宮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圓滿。”
他雲淡風輕的說著,扶兮便靜靜的聽着。再無往日那般意氣用事,責備他的欺騙,他的心計。
就算是心計欺騙又怎麼樣呢,從始至終,他做的一切事,都只是因為他愛她。
看到他勾唇微笑,突然就懂了那句話——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時間可以磨損情感,卻讓愛,日久彌堅。
“墨言,下輩子,你想做什麼?”
“還做墨言。”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脫口
扶兮疑惑:“為什麼?”
“因為——”
話止於此,眉頭一皺,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阿扶……”
墨言臉色驟白,強撐着吐出幾個字:“去……找……懷璧……”
*
姜懷璧來了,顧不得擺駕,匆忙推開眾人,大步邁出,直奔內殿。
“墨言!”
御醫御醫眾人見是懷璧,慌忙退開,恭敬下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懷璧擺手讓他們住嘴,心急火燎地走至床榻前。
只一眼,劍眉皺起,眼前虛弱無神,呼吸微弱的人怎麼可能是那個策馬揚鞭,江山壯志的墨言!
“阿言……你……”姜懷璧的大手幾乎是顫抖着握住病榻上的人的骨瘦嶙峋卻仍舊白皙的手,不敢用力,生怕一用力眼前的人就再也緩不過神來。
“御醫呢?!一群混賬!告訴寡人,他這到底是着了什麼道!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前兩日不是還好好的嗎?!寡人命令你們把寡人的兄長治好!”
一聲兄長,是肺腑里的呼喚。
這麼多年了,這是他第一次喚墨言一聲兄長。
匍匐跪在地下的御醫只能一個勁的磕頭:“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啟稟陛下,公子……公子他……中毒太深,五臟俱毀,藥石無效……又受了重傷,武功盡失,全身上下有一半骨頭碎裂開,能撐到今日,已是莫大的奇迹了……微臣惶恐……公子怕是撐不過今天了……陛下饒命!”
“混賬!”姜懷璧發怒了,拔出侍從的劍就要斬了御醫,桃偃出現在門外,阻止了他:“陛下!御醫所言句句屬實,他們也盡了力了。”
滿屋沉靜,眾人屏息不敢出聲,桃偃深深的搖了搖頭,扶兮緊緊的握住墨言的手。
終於——
一雙鷹眸緩緩地移動到病床上的人臉上,張了張口,卻不知說什麼,一室沉寂。
只能握了握墨言的另一隻手。
“堂兄,你……還有什麼話要跟寡人說的么?”
還能有什麼話……
想到扶兮,弱柳般的身姿,艷艷的笑靨,自此不見。對死亡的恐懼猶如利劍割破心臟,痛不欲生。
微微舒緩疼痛的神經,唇瓣張了張,虛弱地開口,用力呼了一口氣。
“老三……謝謝你,咳,咳咳,咳,咳咳咳”
不過是幾個字,就心痛如絞,漸漸感受到生命枯萎,大限已到。
“我死了以後,扶兮不許流淚不許抑鬱不許自殘不許一個人在宮裏獃著,你要永遠記得,她是你姜懷璧的后,一時是,一世是。姜懷璧有生之年,永不得廢后!”
墨言一口氣說了太多,差點緩不過勁來:“除非……咳……咳……她哪日遇到知心人選擇改嫁,懷璧請廢除她,滿足她,並且務必按公主規模承辦。這些……咳咳……皇弟是否能答應堂哥?”
能為她做的,只有這些,他要她從今往後再無煩擾,游盡人間,如果可以,希望她去真正獲得一次,所謂的天長地久,與子偕老。
雙目與天子對視,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直到懷璧點頭,鄭重承諾,眉間才舒緩,唇邊無意透出一絲滿足笑意。
人生若只如初見,如果當初自己沒有應了那場戰去戰場射傷她,自己仍做那個遊歷山水,尋找人一生一世執念的殿下,她呢繼續當她的巾幗小公主,江山,美人,兩不相侵。多好。
不過如此這般,也罷,薄命如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在扶兮最愛墨言的時候抽身離去,徹徹底底,如光一樣地消失,起碼她會記得會懷念,總好過無情無心徒留自己在世上愛枯心死。
“阿扶……”
他拉住扶兮的手,扶兮已經僵硬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終於,終於交代完一切到她了是嗎?
她面如死灰的坐在一旁,看着他熟練的交代完一切,心中又惱又疼。
她知道他就要死了,可是為什麼不是乾乾脆脆的撒手人寰,為什麼偏偏臨到最後還要做到這麼完美?
她不理他,又不得不理,看着眉目間昔日那抹妖冶的火焰也暗淡了顏色,眼淚又啪嗒啪嗒的落了下來,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換作了一句:“嗯”
這個聲音,自己往後再也聽不到了,想到這兒,墨言惋惜一笑:“傻姑娘,不是說好不許你哭的嗎?”緩緩吐字,幾乎是用盡最後的力氣。往昔的一切翻江倒海最終化為一聲淺淺的輕嘆。
不許不許,他剛剛一口氣說了那麼多不許。扶兮只覺得胸口有一團火:“你這個不許,那個不許,你許我什麼?我想嫁給你,你許不許?我想你陪着我一起走完這輩子,你許不許?!我想你睜開眼睛來看看我你許不許?!我想生幾個我們的小孩你許不許?!我想你帶我看一輩子的桃花你許不許……”
她不記得自己說了多少許不許,最後這些許不許終於變成了嚎啕,她趴在墨言的床邊放聲大哭:“我還要你醒過來,你許不許?!你醒過來啊墨言……”
日色漸慢,屋裏只剩下扶兮的哭泣聲,懷璧看着靜靜的躺在床上的墨言,宛如熟睡一般,無力回天這個詞,今時今日總算明白。
他公子褚這輩子的際遇,也真真是造化弄人。縱然身負才學,文韜武略,縱然宦遊四方,橫空出世,最後還是毀在女人手上,為愛而死。
可惜。
天邊殘霞,映的滿樹桃花。許是哭累了,看透了。又或者是真的到了大喜大悲的時候,心裏反而是沒有感覺了。扶兮望着被黃昏的光暈籠罩的墨言,忽然一笑。
他就像睡著了一樣,他沒有眼睛,所以只要躺下就像睡著了一樣。
眼睛……眼睛?
扶兮忽然目光一亮,要將墨言從床上扶起來。
“你要做什麼扶兮?”懷璧一直在這陪着她,見她此舉,不由大驚。
“廖老,替我治眼睛的廖老先生,墨言的老師,他醫術高超,一定能救活墨言的!”
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三兩下就拉起墨言背在身上往門外走去。
“扶兮。”懷璧冷靜的看着她的背影,嘆了口氣:“本來,的確是有救的。”
扶兮一愣,懷璧看她停下,就繼續說道:“可惜那次賀慕南圍攻你,他為了趕回來救你,前功盡棄。”
這一遭響雷劈來,驚得她渾身一顫,好半響,才吐出一個字來:“嗯。”
一個恩字后還是繼續背着墨言往外走。懷璧看着她,終究沒有再說什麼,轉身看了看這大殿,愁緒萬千。
墨言總是隱瞞她,太多太多事都一個人承擔,而扶兮恰恰相反。
所以他到死都不知道,扶兮中了賀慕南的那一劍,也是致命的。不過就是苟延殘喘的日子比他久一點罷了。
可是沒有他,苟活不如一同走。
她交代給懷璧的那些事只要自己不同意,就都不作數。
什麼用不得廢除,什麼改嫁不改嫁。
她這輩子認定的夫君,永遠只有公子褚一個人。
她背着他繼續往前,直到來到那顆白天還在一起的桃花樹下,輕輕的放着他躺下。
想起臨終的時候,他握着自己的手說,下輩子,還做墨言,繼續遇到她,保護她。
這樣的誓言真的很美好。
扶兮看着他沉睡的容顏,伸手撫摸過他的臉,忽然笑了笑,順着躺下,她將頭靠在他再無心跳的胸前,感受這份安心。
那年她向他借一借肩膀,卻在靠上去的時候又突然不想哭了。
那時候她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肩頭傳來的溫暖是她從未有過的安心,讓她不再想離開。
很多年後,她才明白,原來那份安心的感覺,名叫——
歸宿。
“丫頭,來世,我一定給你一個完整的人生。”
這是墨言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句話。
她抱着他,感受最後一絲溫度的抽離,握着匕首毫不猶豫的刺進了心房。
春風起,桃花吹滿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