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梁營,一抹身影匆忙挑簾,聲音中是隱不去的欣悅。
“阿言,阿言!你知道嗎,楚軍”一個敗字未出口,所有的欣喜都掩在了清亮的眼眸后。矮案前唯有一杯尚在冒青煙的熱茶,還有一把未配箭的弓,他要等的,早已人去營空。
“那位公子呢?”容瀲轉身問一旁一直在打盹的士兵,將軍進來都不曾發覺,士兵早已嚇得跪倒在地:“回、回將軍,方才那位公子還在,小的就打了個盹,不知他怎麼就不見了,小的也沒見有人出去啊。”
容瀲眉頭緊鎖,敵人的鮮血凝固在白皙的臉上,他揮揮手,示意將士退下。
屋內,燭火搖曳。
容瀲重新看向茶案,青煙里恍惚看見那個青衫少年,孤影帳內陰陽括,笑看往昔蹉跎,信手燎過高台烽火。
奇謀者,向來都是袖手乾坤。
*
支離破碎的楚軍退回營中時,天已蒙蒙亮。
毒箭拔出后,穆黎歲昏迷沉睡,沒了知覺,扶兮焦躁不安的座於榻前,冷不防的又是怒聲:“為何軍醫還未到!”
有將士跪於榻前,道:“將軍,外面受傷的將士太多,兩位軍醫實在拋不開手。”
扶兮斂眉,掌心拂過黎歲胸口,箭已拔,毒未除,白紗布依稀印着血漬,她望着榻上那張蒼白俊俏的臉,想起他一向都是個好元帥,愛兵如親,扶兮濕了布,輕輕擦去穆黎歲臉上的血漬,嘆道:“百姓才是天下,將士才是天下。替我備馬吧。”
這一次是她失策,也是他低估了梁軍。穆黎歲的傷,她有很大的責任。
“將軍?”將士一臉疑惑。
“我要帶元帥先走一步,回帝都。大軍休頓后統統撤回,我會吩咐好副將善後。”
將士擔心的看了眼穆黎歲:“將軍,元帥重傷,趕回都城起碼要兩天兩夜,怕是元帥吃不消。”
“無妨”扶兮抬袖取出一枚丹藥放入穆黎歲蒼白的唇間,取過杯盞,用水緩緩將那藥丸喂下:“替我備馬。”
還生丸第二粒下去仍無效果,他中的毒,恐怕只有桃夫子可救。
小士兵頷首退下。
扶兮伸手摸了摸腰間那塊刺客遺落的玉佩,眉頭緊鎖。
*
扶兮走時,天已破曉,她換了身乾淨的衣衫,這次她失策,但想破腦袋也猜不透為何一向用兵謹慎的容瀲,會不顧後果的追隨過江。這一計她甚至連考慮都沒有。不是大意,只是容瀲此人過於簡單,行軍大戰一測便看通到底。
終究還是自己疏忽了,人心相博弈,莫測唯是天人意。
兩天兩夜的趕程,未曾進滴水粒米,只是偶爾歇腳餵了穆黎歲幾口清水。第三日尚午趕到帝都之時,扶兮已盡虛脫,卻也來不及換下戎裝,拜見君王。走過跪拜一地的宮人大臣,直奔桃夫子所居桃花閣。
尚是春暖花開,閣前青石小路旁長滿桃花。父子曾說,愛桃花,並非自己名為桃偃,而是一位故人酷愛桃花。
四月桃花不遜色三月桃花。宮人抬着穆黎歲緊跟其後,紛紛揚揚的桃花散落一地,趕不上欣賞這極致寧靜的美景,還未踏入門內,扶兮便急急喚道:“夫子……”
木門中央的匾額寫着潦草‘桃花閣’的匾額下慢慢走出一個人,拎着酒壺,醉醺醺的笑看來人:“哈切——扶兮啊,這麼快就回來啦。”說著,又呷了口酒,咂咂嘴,抹了把花白的鬍鬚,是一位耄耋之齡的老者,粗布衣裳,哪裏像楚國宮廷的太傅夫子。
“白瓷燒制的酒瓶底媵梨花,故人說,平生最愛梨花白。可酒還是桃花釀的好,配上丹陽城南的溪水清冽,香醇啊”老者自顧自的說著。
“夫子,扶兮敗了,黎歲中毒昏迷不醒。”扶兮說這話時,清涼的眸子是說不出的苦寂。
桃夫子卻滿不在乎的捋了把鬍鬚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扶兮一介女子,巾幗不讓鬚眉,能這樣,實屬不易。”說罷,眼角飛快的望了眼穆黎歲,搖頭道:“這小子的毒,本夫子解不了。”
扶兮一怔,吶吶的反問:“夫子都解不了嗎?”
“解不了。”桃夫子又呷了口酒,肯定道:“這毒本夫子無能為力。”
“他中的是何毒?”扶兮眉頭緊鎖,黯淡了神色。
“不知道。”桃夫子看着扶兮說:“正是因為不知道,才解不了。”
兩天的趕路加上戰役,早已讓扶兮疲憊不堪,此刻的她更是猶如一個斷線的紙鳶,頹然跌落,幸得夫子伸手扶住,蒼桑炯炯的的目光看向扶兮一如既往的眸子,輕笑的放開她道:“天無絕人之路,我解不了,並非沒人解得了。夫子我也不是萬能的神仙。”頓了頓,再看扶兮,那眸子裏重新燃起了希望,桃偃眨眨眼,頑皮的像個小孩:“我可以給你指條路。
“夫子請講。”扶兮眸中一亮,焦急詢問。
“你不妨去丹陽城,找九重宮的宮主,墨言。”
桃花的香撲鼻而來,苑中的景色凈如雲霞,澄澈清明。
“九重宮,墨言?”
桃夫子捋了把鬍鬚點頭道:“早些年我在外遊歷之時,曾聽聞九重宮裏奇珍藥物無數,或許他有辦法”
“九重宮,墨言。”扶兮又念了一遍,生怕忘了。她點點頭,轉身彎腰,冰涼的指尖撫過榻上那張俊逸的容顏,低眉順目,聲音極其輕柔:“穆郎,你等我。”
繁花似錦,時光靜謐。
“恩、咳”桃偃飲盡壺中酒,打了個嗝道:“事不宜遲,扶兮趁早去吧。”說罷踉蹌的走進屋內。
“夫子……”扶兮欲再言,卻被一道緊閉的木門阻隔在了外面。
又有宮人匆匆跑過小路,桃花落滿肩頭,跪在扶兮面前陰聲陰氣道:“公主,王上命公主立刻前去正殿。”
依舊來不及換下戎裝,她穿過桃花,轉身離去。
路過無數殿宇,穿過無數宮廊,等到終於立於正殿外時,卻一下失了拾級而上的力氣。百餘階梯,無力再走。這是盛世煌煌天下同享的大楚,是她扶兮的家,裏面是她的父王,可是從來沒有這麼一刻讓她覺得真的很累。
西平公主十二歲佐君王,十三歲帶兵出征,是名震楚國的巾幗英雄。
下意識的摸了摸身上的青色鎧甲,忽然想念她的紅裝。
穆黎歲曾說,她穿上紅裝的時候像個鄰家小姑娘。
腦海中又浮出那張俊逸的容顏,心頭的疲憊頓然消散,提了提精神,一步步朝殿內走去。
寬大的殿堂呈現在眼前,腳下木質地板反射光亮。雖是極奢華的殿宇,這裏卻是矇著一層晦澀寂寥,叫人看不清晰。
堂上帝王負手而立,案上落滿卷宗。
站得越高,便越是寂寞。
扶兮靜靜的凝視着玄色段九龍袍擺,雙膝跪地,厚重的鎧甲哐當作響,驚動了那人。楚王轉身,扶兮低首道:“父王。”然後是抬眼對望。
一樣的神色,一樣的面容,一樣飛揚的眉宇,薄巧的唇瓣,還有一樣深邃的雙眸。
一子一女里,唯扶兮最像他。
“起吧”已是而立之年,楚國公的容貌聲音都像是少年翩翩公子,唯眉梢里眼角里的滄桑成就了歲月。
光線稀稀疏疏漏進窗戶,懸着的浮塵亮然可見。
扶兮垂眸起身:“兒臣鑄錯,請父王責罰。”再一次跪地。
楚王卻笑,目光越過她落到明亮的地板上,扯了扯唇角,三分真意七分假:“你走的那日,梁軍連夜攻打楚營,一夜間,楚軍全軍覆沒。”
猛的一怔,扶兮沒有說話。
楚王繼續道:“是梁軍的援軍,從大隧抄捷徑趕到,我楚……一網打盡”
“無一活口?”扶兮頓時臉色慘白,耳邊聽見手骨被捏的咯咯作響的聲音,語氣卻是出人的平靜。
“無一活口,周副將為了保護回來送信的士兵,死於梁軍刀下。”
八萬大軍,無一活口。
扶兮點點頭,目光有些虛浮的看着。所有偽裝的無所謂全變得不堪一擊,眼角似乎泛起晶瑩,牙齒死死咬住嘴唇,心底有一團火焰被點燃:“今日之辱,來日必百倍還之!”
“此事不可操之過急,那位梁國公子這回到真叫寡人小看了。”
“這根本不是容瀲的戰風,我看怕是有人給他出謀劃策。”
楚王一臉平靜:“楚國一向孑孑然,如今天下大亂,各國心懷鬼胎,梁軍這次公然與楚為敵,想必自然是有了後路,天下之大,真正能與楚抗衡的唯有齊國,梁軍此次雖僥倖而勝,但是以他的實力,是遠不及我楚,能犯我楚,再全身而退沒有後顧之憂,吾兒如此聰明,還猜不到嗎?”
話至此,扶兮已然明白。
“呵,容瀲真是好樣的!竟然走到了盟國這一步。”扶兮的臉上浮出一抹扭曲殘忍的笑:“齊國梁國要一起對付我們楚國?楚國也不是好惹的,多了齊國能又如何?!”
楚王不以為然,袖袍掃過龍案,取過一卷書簡摩挲着說:“未必是齊國,三年前我們與齊國打成平手,之後兩國倒也相敬,沒有再發生戰爭。”
扶兮順過目光望向書簡:“父王何意?”
書簡遞到扶兮面前,扶兮困惑取過,展開一目了然,嘴角不輕易輕揚:“父王要試齊?”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齊若與楚交好,那便說明,梁的盟國非齊,齊楚若能聯手,也是利多於弊。若是齊國拒絕,這一探,也叫寡人做好了準備。”楚王笑了笑,看不出半點情緒:“其實寡人一直覺得,齊國未必會與梁交好。就算交好,良禽擇木而棲,楚國無論兵力人力都強過梁國,齊國不免會倒戈相向。”
書簡中寫的,正是交好信。
兩國若能聯邦,於楚有利無弊。
“容瀲的病如何了?”楚王想到什麼,轉身問道。
扶兮看着他,一臉澀然:“夫子說無能解他所重之毒,不過倒是給扶兮指了條路,丹陽城有座九重宮,夫子既這般說,兒臣想,裏面定有奇人異事能解容瀲所重之毒。”
楚王頷首,拂袖道:“既是如此,早去早回。”
“是。”扶兮點頭,忽又抬頭問道:“父王,扶玉……可還好。”
楚公子扶玉幼扶兮五歲,是楚王膝下唯一的兒子,如夫人孟荷所出,生的儀錶堂堂,卻終日沉迷養殖花草,是一個扶不起的阿斗。
“阿玉在宮裏,自然很好,你剛回來,又要走,去看看他吧。”
扶兮點點頭走出了宮殿,朝着扶玉的昭陽宮走去。
暖陽溫在心頭,花香勾勾繞繞撞入鼻翼,扶兮疲憊的臉上沒有半點鬆懈。
紅瓦高牆,巷子的盡頭便是昭陽宮。
昭陽宮外一個華服少年正低頭鏟土,宮人見扶兮到來,紛紛行禮。
“阿姐?是阿姐回來了!”扶玉聞聲,從地上站了起來,沾滿土的手本想抹去臉上的汗水,卻反而將臉抹得愈發髒亂,白皙的面容上掛着幾點污泥,雖與扶兮有幾分相似,但稚嫩的氣息還在他的眉宇里,未曾退去,他笑呵呵的看着扶兮。扶兮微笑的走向扶玉,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轉到站在扶玉身旁的華服濃妝的婦人身上,扶兮頷首行禮:“如夫人。”
“我當是誰,原來是我們的西平公主回來了。”金絲鑲邊的大紅宮服上綉着針線細密的鳳凰,如夫人高昂着頭,她那張美艷的臉上充滿了不屑。扶兮素來好脾氣,對如夫人的蔑視並未在意,她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轉身向扶玉,伸手輕輕擦去扶玉臉上的泥土,柔聲道:“阿姐回來了。”
“阿姐去打仗了,阿姐勝了嗎?”扶玉小孩子似的扯着扶兮的鎧甲:“阿姐穿上鎧甲可真是威武。”
扶兮摸了摸他的腦袋:“阿姐敗了。”
“哼!我早料到你會敗。總是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不過是僥倖贏了幾仗,便妄想在朝中站穩腳跟,痴人做夢!”如夫人斜睨扶兮一眼,冷聲說道。扶兮也不惱,她只湊近孟荷的耳畔輕聲道:“這次打仗,扶兮僥倖不死,可多虧了夫人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