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回 恍若隔世
若從此不再醒來,那這世間的一切都再與她無關。
她不必背負着君父與族人的仇恨,也不必再擔心殘月為了神器,為了天地之主的位置,會如何利用她,還有她的孩子。
孩子?她的孩子?她還有孩子……
她不能就這麼一直躺在這裏,這樣冰冷的地方,她腹中的孩子如何能夠承受……
忽地,耳邊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聲,她竭力凝神想要睜開眼眸去看,可周身依舊僵硬如冰,她想要開口說話,卻發現唇齒間仿若被針線縫住了一般,任她如何使力,仍舊紋絲不動。
那嘆息聲再次傳來,可這一回還伴隨着衣料摩擦的聲響,似有人在她身旁坐下了。
眉心之中有隱隱的酥麻之感襲來,微涼的指尖拂過她的眉眼,隨後停在她眉心那枚鳳羽花印記上,輕輕地摩挲着,令先前的酥麻感愈來愈重,最後竟有陣陣刺痛漫起,讓她不自覺蹙起了眉頭。
“鳳兒?能聽到我說話嗎?”聲音來自她身旁的人,低沉暗啞,卻讓她覺得心裏莫名的安穩。
她很想睜眼,很想點頭,很想開口告訴他,她能聽到,她聽得很清楚。她很想問問他,她到底怎麼了?她這是在哪裏?她還活着嗎?她的孩子……
“孩……”她竟然成功了,雖然沒能睜眼,沒能看到身旁的人究竟是誰,但是她終於能開口說話了,儘管這一個字幾乎耗費了她所有的氣力。
“鳳兒?你醒了?你要醒了對嗎?我的鳳兒……”那人的聲音突然清亮了許多,聽起來有些熟悉,卻又很陌生。
她在搜尋着自己的記憶,想要想起這個聲音究竟在哪裏聽過,但猛然間,她覺得鼻尖有些涼意,緊接着竟有一陣極淡的冷香闖進了她的呼吸中。
幽冷清香,她這一世只認得一人與生俱來便帶着這樣的氣息。記憶中的他,總是一襲墨黑長袍,發白如雪,一張令世間最美的女子都自嘆不如的臉孔,絕美傾城。
是他嗎?真的是他嗎?
離鳳梧覺得自己冰冷僵硬的心正在慢慢變暖,密長的眼睫微微顫抖着,竭盡全力只想睜開眼眸看一眼,哪怕只有一眼。
她覺得與他別離至今,仿若已有千年之久。
她發瘋一樣的想要見到他,想要確認他還活着,他就在她的身旁,並非是她的夢,並非是虛幻一場。
鼻尖上的冰涼忽然離去,但呼吸間的冷香卻越來越濃,她有些心急,迫不及待地想要睜開眼睛。
亮,耀眼刺目的亮,讓她將將睜開的眼眸重新闔上。
不過一瞬,她終是強忍着那道刺目的亮光帶來的灼痛感,凝力睜開了眼眸。
熟悉的臉孔,俊逸的眉眼,雪白的髮絲頓時躍入眼帘,霎那間便有水霧在她眼中升騰,讓她的視線再次模糊起來。
冰涼的淚水無聲的滑落,他修長的指尖帶着微涼的觸感,緩緩劃過她的面頰,將她的淚水一一拭去。
“醒了就好,身子還虛着呢,不要哭!”他看起來淡然的很,彷彿她的蘇醒對他而言並非是多大的驚喜,便是如此她卻一點也覺得失望,他還活着!活生生的在她身邊坐着,這就足夠了。
不知道為何,眼淚卻好像開閘的洪水一般,沒完沒了的的流着,他仍是那副不驚不喜的神態,用他微涼的指尖不停的為她拭淚。
“司……卿然,這……是不是你為我造的夢?”儘管空氣中的冷香這般清冽,儘管他就這樣緊挨她坐着,儘管他手邊的觸感與往昔無異,可他眸底的光彩卻不似從前,這讓她有些許心慌,只擔心這不過是他為她造的另一個夢罷了。
司卿然見她終於止住了淚,手指微收,眸光卻是望向了別處,語調中竟微微有些怒意,“你希望這只是夢,對嗎?”
離鳳梧蹙眉抬眸,他這是怎麼了?記憶中的他總是一臉邪魅的笑,偶爾與她拌嘴吵架,卻從來不似眼下這般,清冷之感令她倍感疏離。
難道他知道了她與殘月的婚禮?所以才會……
婚禮?殘月?離鳳梧驀然回神,眼眸飛快掃過周遭,熟悉的陳設,熟悉的殿室,還有熟悉的寒氣與冰冷。
這裏是她在忘川殿的宮室?她怎麼會回到幽冥了?她明明記得那夜在幽冥河畔,被殘月所阻……
她似乎在朦朧中刺了殘月一劍,此後的事卻是再無印象。
手指無意中觸到了冰涼的被角,緩緩往下,直達腹部。原本高聳的腹部如今已是平坦一片,呼吸時腹中竟有絲絲陣痛殘留。
“孩子?我的孩子呢?我怎麼回來的?”離鳳梧急道,臉孔愈發蒼白,勉力抓住他的衣袖,聲音依舊暗啞,“卿然,快告訴我!我的孩子在哪裏?”
司卿然停在旁處的目光漸漸收回,將她緊抓着他衣袖的手輕輕拂開,握在掌心,低沉的聲音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沒有孩子,只有你。”
她猛然掙脫了他的手,綠眸中依舊是水霧氤氳,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緊抿的唇角微微顫抖着。
他輕聲嘆息,神色淡然,腦海中卻不停地浮現那夜她突然出現,卻又執意離去的情景。
彼時,神君孟洛奉天君之命,接下殘月戰書。可殘月狡猾異常,使計將孟洛麾下近萬神兵引入幽冥國,又以魔血相誘引數萬幽冥使出征迎戰。
冥使神兵皆死傷慘重,殘月蹤跡卻始終難尋,孟洛沿着幽冥河撒下天羅地網陣,最終雖在魔域外尋到殘月身影,卻只能眼睜睜瞧着他隱入魔域,束手無策。
魔域結界,乃是殘月魔血造就,幾無破綻可循,縱然神力高深如孟洛者也只能無功而返。
待孟洛重回幽冥時,仍舊被困在萬枯陣中的他已經奄奄一息,神力幾近枯竭。
然,孟洛雖竭力相救,助他從萬枯陣中脫身,卻無法治癒他那一身極重的內傷,只得命人日夜看護着他,而後飛速趕往天宮求助於天君。
那夜,月色格外清冷,寒風呼嘯不止,吹起漫天冰雪,灑落門庭。
忘川殿內,他仰面躺在冰榻之上,氣息微不可聞。
殿外值守的冥衛,一個個抖擻着精神,一刻不敢放鬆。
忽然,夜空中掠過一抹紅影,穩穩地落在了忘川殿前。冥衛們都紛紛執起長刀,戒備地看向來人。紅影迅速移動,轉瞬已至門前,冥衛們這才看清楚她的臉,烏黑的發隨意散落,額間凌亂的髮絲遮掩了她半張臉孔,雖然她的身形有些許變化,但他們仍舊迅速地認出了她,隨即紛紛收起兵刃,俯身施禮。
她卻默然無語,仿若無視,只是雲袖一拂,“吱呀”一聲沉響過後,大門已然打開,她似乎在門檻處怔愣了片刻,終是抬腿邁了進去。
她一入殿,眸光很快落在冰榻之上,綠眸中的亮光一瞬而逝,隨即疾步走到榻前,低首定定的瞧着榻上的人。
驀地,她抬手撩開了額間的幾縷亂髮,緩緩閉上了眼眸,口中低聲呢喃着什麼,不過須臾她眉心間的鳳羽花印記便飛躍而出,白光閃爍時,他竟漸漸醒轉。
待他抬眸看清榻前的人影時,頓時眉舒目展,鳳目之中光彩熠熠,想要抬手將她牢牢抓住,卻發現抬袖之間,她已連退數步,遠遠地看着他,神色漠然,雙手緊貼着她高高聳起的腹部。
“你既無礙,我便走了。”言罷,不等他相阻,她的身影已然離得更遠了。
他心下一急,顧不得重傷初愈,周身氣血尚未運轉完一個周天,便從榻間一躍而下,飛身阻了她的去路。
“鳳兒,你要去哪?”他見她眉目低垂,似乎不願與他對視,心頭微微一疼。
雖不知她是怎樣從魔域隻身而回,更不知她是如何將他救醒,他只知道,她既然回到了幽冥,他便再不能失去她。
他長臂一伸,想要去扶她的肩膀,她卻驀地一縮,退後兩步,渾身莫名的顫慄起來,貼在腹部的手抖得很高,青絲遮掩了她的臉,讓他看不清她那時的神色。
他只記得,她的語調冰冷出奇,便是他這樣自幼長在冰雪酷寒之地,修行冰寒之息的人,這一刻也被她的冷漠所驚。
“自然是回魔域,那裏是我的家,有我的夫君。”
她說魔域是她的家,那裏有她的夫君。那他呢?他又算什麼?他原以為她受迷離花毒所惑,才會如此反常。
但適才她為他療傷時,他分明感受到她體內只有精純的真氣流轉,迷離花毒早已不知所蹤。
“鳳兒?你這是怎麼了?若魔域是你的家,那幽冥呢?赤炎呢?你的夫君?殘月嗎?他若是你的夫君,那我司卿然又是你的誰?值得你這樣深夜來救?”他的聲音很輕,但字字句句都是咬唇而語,他有些糊塗了,只覺得看不清她的心,更看不清她的人。
“我要走了,你好好保重。”她不去理會他的憤怒,甚至沒有抬頭看過他一眼,火紅的衣裙正在一點點變得透明。
“不許走!離鳳梧!!!你給我回來!”他的手僵在半空,厲聲呼喊着,可眼前卻已沒有她的身影,她走了,走的乾淨徹底,彷彿從來沒有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