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遇
第二天一早,我還未梳妝停當,怡邈已經帶着她的隨侍丫頭露夕過來了。進來看我還在洗漱,直搖頭道:“煙兒姐姐,這都快日上三竿了,姐姐竟然才起來嗎?”
我嗔她一眼,不讓月妍釵簪子,只是家居模樣,拉着她的手問道:“你怎麼這樣早就來了?”
“本來就是要和姐姐一起來吃早飯的,誰知道,竟然聽到了一個消息……”說到這兒,她一臉曖昧地看着我,打趣道,“妹妹聽說,皇後娘娘安排姐姐今天侍寢!”
“什麼?”我不敢相信地問,“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了!姐姐也太小看我了吧,連這點消息我也不知道嗎?”
我看她臉上有些不快的神色,忙解釋:“不是,只是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只是什麼呢?只是我雖然進宮了,但是心裏卻心心念念着他的哥哥,而無法侍寢嗎?這種話我怎麼能說得出口呢?
我皺了皺眉,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她卻明了似的握了握我的手,寬慰地說:“我明白。”她看了看四周,湊到我嘴邊,輕聲說,“你是因為我哥哥,所以並不願意。對嗎?”
驚怔地看着她已經坐回去的身體,她笑着看我,眼裏沒有昨天的試探。她是真的懂我,明白我的。內心忽然激動如狂潮。這一份感情,我原以為在這后宮裏只能埋葬在我的心裏,埋葬在過去的時光里,他就像他送給我的那本詞本,我進宮,沒帶,於是從此,他或它都和我今後的生活再無半點牽連。
但現在,因為怡邈的了解,我的內心又開始翻湧,痛苦一點點蔓延,攫住心臟。
原來無論是它還是他,都是不可能從我生命里退出去的傷痛。他們就在我的心底,緩緩移動,卻可能瞬間磅礴。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直欲落淚。她大概也看出我情緒的波動,於是轉移話題,笑着說:“姐姐一定還不知道,李美人已經被打入冷宮了!”
李美人……昨天在興慶殿裏多了一句嘴的那個人,那個說話有些隨性的人……
倒是沒什麼意外,只是有點太快了。
“是誰將她打入冷宮的呢?”
怡邈驚異地看着我,彷彿我提了個世界上最蠢的問題一樣:“當然是皇上啊!後宮中,除了皇上皇后,誰還有權利將妃嬪打入冷宮啊!”
我蹙眉:“皇上為什麼這麼做?”
我問完,怡邈已經忍不住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白眼:“自然是為了麗貴妃了!難不成會是為了皇后啊!”
只是為了李美人昨天,那樣“說”了麗貴妃一句,她就被打入冷宮了嗎?我搖搖頭,只覺皇上的涼薄。
月妍她們將早飯擺好,我笑着邀請怡邈和我一起用早飯,她推辭說,要去拜見太后,就不用了。說完還叮囑我,別忘了去拜見太后。我笑着答應,送她出去。心裏根本沒把這當回事。過了一會兒吃完,惜花她們把碗盞都撤下去,月妍輕聲問我:“才人可要梳妝?”
我蹙眉,不解的問她:“梳妝做什麼?”
“才人不去拜見太后嗎?若是以常服拜見,恐怕有失禮法。”
我笑笑,知道她是聽見怡邈的話存了心,也知道她是為我好,所以揮了揮手讓她離開:“不用了。今日去見太后的妃嬪一定很多,太后不愛喧囂,我何必去湊那個份子。等哪天閑着了再去吧。”
“可是,”月妍猶豫着說,“大家都是今天去拜見,咱們若是不去,太后並不知道才人這一番心思,別以為才人初入宮就擺架子。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我還想說什麼,秀荷正好端着茶上來,聽見月妍的話,揚着聲音說:“才人說是什麼,就是什麼。月妍姐姐莫非以為自己比才人還大?”說完將茶杯端在我旁邊的桌上,站立一旁。
月妍聽了這話,噗咚一聲跪在了地上,沖我磕着頭說:“奴婢絕不敢僭越自己的身份。奴婢只是給才人提個醒,一切當然全憑才人做主!”
我知道月妍其實沒什麼歹意,只是她是宮裏的老人了,對宮規熟悉,對宮裏的人、事、物也自然比我要了解的多。也許開始她不做多想,可是若是我從一開始就過於倚重她,慢慢地,難保她不會凌駕到我頭上。所以秀荷說了那些話,我並不斥責,但我還需要月妍。於是走過去,笑着伸手扶起了她:“起來吧。我知道你也是為我好。我和秀荷都是初入宮,對宮裏的瑣事了解的不如你多,以後你有什麼話都可以說出來。我自然會擇優從之。不過這件事,就按我說的做吧。”
“是。”她謝禮,站了起來。
我直接從手腕處褪下了一隻玉鐲戴到了她的手上:“這是我父親在我十二歲生日時送我的禮物。你在宮裏呆了多年,這種成色的玉飾自然不會放在眼裏,好在它對我意義很深,勉強表達我的謝意。”
“奴婢不敢要這玉鐲。”她掙脫着要把玉鐲褪下。
我裝惱狀:“你要是不要,可就還在生秀荷的氣。要不要我替秀荷向你賠個禮?”
我都這樣說了,她只得行禮跪謝。出去了。
待她出去,秀荷撇着嘴說:“哼。才人居然把大人給才人的生日禮物都送出去了。要是大人知道他的玉鐲被送給了個小宮女,還不知道有多傷心呢!”
我嗔了她一眼:“好啦。你要想要,我也送你一個就好了。”
“我才不想要呢!我只是可惜那一隻玉鐲。才人不是最喜歡玉質的飾品么。”
對啊,我最喜歡玉質的飾品。因為它像極了逸南。溫潤觸涼。可惜,最愛的玉質品,我永遠的失去了。
屋子裏忽然不能呆下去,只覺得空氣里滿滿都是回憶,回憶過於甜蜜,反襯得現實更加痛苦。於是帶着秀荷出了門。
月妍要跟着去,我沒有讓。我只是想信步走走,不如就我們兩個不熟悉皇宮的人,隨意到處轉轉好了。
我們不識路,只是昨天去過皇后的興慶殿。想着宮裏最重要的宮殿大致都在那個方向,於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穿過幾條長街,已有漸頹之勢。庭院裏的花木不如其他地方珍奇不算,似乎也沒什麼人打理,有着蕭瑟的意味。只是幾個長廊過去,出現一個庭院。
“落木林”。
我抬眼向院子深處望去,只是一般的庭院,沒有落葉紛飛的景象。怎麼會叫“落木林”?實在費解。好奇地和秀荷向裏面走去。院子倒是整潔,看來是有人打掃過的。院裏種了很多的梅樹。現在不是梅花開放的時節,難免有些蕭索。庭院裏面有一些矮松,鬱鬱蔥蔥,自成一處風景。我看了幾處,都沒有花。倒是意韻上挺符合這“落木”二字。
“才人,這怎麼會叫‘落木林’啊?太凄涼了吧。而且,也沒見落葉飄零啊?”
我回頭看了眼秀荷,正打算說不知道。忽然就想到了寫這名字的人的用意,於是笑說:“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猜想可能是,每片樹葉、每朵花,都有凋落的時候,人生也是這樣。時時伴有失意。大概寫這個名字的人,當時正失意吧。”
秀荷還沒說什麼。院門口處傳來了一道男聲:“據說,在這門上刻這個名字的,是前朝的杜勝將軍。他寫這個名字,是希望能被皇上看見,了解他一番苦心從而得到重用。誰想,皇上看見這個名字只覺得不吉利,命人殺了他不算,還將屍體掛在這院門上三天三夜。我想,當時若是才人看見,也許杜勝將軍會有另一個結局,也說不定。”
羊脂玉箍束髮,身着淡藍色軟緞長袍,袍上綉了幾瓣花瓣,做着隨風飄零狀。
是六王爺!
我隨即下跪參拜:“臣妾叩見王爺,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秀荷見我行禮,也忙着跪下道:“奴婢叩見王爺,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六王爺一挑眉:“你還記得本王。”
我恭謹地答着:“是。”
他笑了笑:“起來吧。”
“謝王爺。”
我並不曾想到,他會來。然而以我們這種身份,我也不便多問。正想着找個什麼理由離開。他卻先問道:“這裏一向冷清,冷才人怎麼會來?”
“臣妾只是和侍女隨便走走,不想打擾了王爺,臣妾這就告辭。”
“無妨。”他擺了擺手,“認真說起來,本王才是後來的那個。冷才人若是不嫌打擾,不如陪本王在這裏喝點酒吧?”
“天氣寒冷,喝點酒倒是可以暖暖身子。只是臣妾不會飲酒。掃了王爺的興,還望海涵。”
他爽朗地笑了出來,揚聲說:“冷才人和本王在一起不必拘禮。本王和冷侍郎關係很好,認你做個妹妹也未嘗不可。只是現今你我的身份不同舊日,你只心裏將我當個哥哥就好了。”
我不知道六王爺為何對我說這些話,為了父親的緣故嗎?想讓我在給父母的書信里,寫及他說的和父親關係很好的這番話?來不及細想,我已經行禮道謝:“六王爺實在是抬舉臣妾了。能得六王爺關照,實在是臣妾的福氣。”
“怎麼又跪下了?起來吧。陪本王在院裏坐坐。”
我不敢再拒絕,只能跟着他到了院裏的石凳上坐下。
我與六王爺只見過一面,本身不算很熟,雖然他性格爽直,我也不是嬌做之人,可是這樣子靜坐,還是難免有些尷尬。想說幾句話緩和一下氣氛,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正心急間,他卻問道:“冷才人會下棋嗎?”
我笑笑地答着“臣妾棋藝不精。”
倒不是我謙虛。從小到大我最不喜動腦,像下棋這麼費神費力的事情,我只巴不得離得遠遠的。只是父母兄姐都熱衷於此。有時大家興緻上來,要湊兩桌子。母親和哥哥棋藝相當自然是對手。姐姐稍遜一籌,只得勉強和我湊對。我卻也是千難萬難地做了陪練,卻沒人領情。大家都嫌我棋藝不精,常常到最後,母親和哥哥也不下了,就在一旁看着我出醜,取笑我的笨拙。我就耍賴到底。
那樣的生活真的很幸福。忽然傷感。
卻見他笑着說:“沒關係。我也只是隨便下下。”說著揚聲叫來了他的隨身小廝,“李印,你去取一副棋過來。順便再取些點心。我要和冷才人在這裏下棋。”
“是。”
看着李印朝外走,我忙讓秀荷也跟着去了,否則他一個人哪裏能拿那麼多東西。
可是這樣一來,這裏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院子寂靜,時有風聲吹過,更顯寂靜。院子這樣空曠,我坐在六王爺對面,更覺尷尬。
他大概看出我的不自在,於是笑着問我:“你知道這宮裏,棋藝最好的是誰嗎?”
我搖了搖頭。
“是皇上。”
我驚訝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你不信?”
“沒有。”我搖了搖頭,“只是覺得有點訝異。我以為皇上一定每天都忙着處理國政,這種小玩意兒,他應該沒有時間玩才對。”
聽了我的話,他有點哭笑不得:“皇上也是人啊,你把他太神話了。”
其實我並沒有這麼想皇上,我一想到他眼裏常年含着的冰霜,就覺得這種枯燥傷腦筋的東西確實很適合他。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所以回答的也並非本意。
我笑了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先皇最喜歡下棋,所以皇上下的最好。”半晌他忽然說了句這話。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這個,但是覺得很奇怪,剛剛就想問,但是沒說出口,現在忍不住問了句:“為什麼你叫‘先皇’是‘先皇’,叫‘皇上’是‘皇上’呢?”
我問完以後,見他臉色不太好。本來也就覺得不該問,現在更是忐忑,可是又有點騎虎難下的意思。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正在尷尬之間,他忽然笑着回答了:“我是怕你聽不懂,所以才那麼說的。”
“哦。”我當然不相信他這個答案,但是也不敢再繼續問了。心裏默默地詛咒發誓,幸虧這次六王爺沒有怪罪,但是從此以後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
所幸李印和秀荷端着棋和點心過來了。秀荷端的盤子裏,還放了一壺酒。
六王爺看見,拍了拍李印的肩膀:“還是你了解我。”又笑着對我說,“以前常年在外出兵,軍隊裏沒什麼樂趣,那些將領們也只會排兵打仗,連個會下棋的人都沒有。喝酒就成了唯一的興趣。”
我聽了不禁唏噓:“我一直以為將士們衝鋒陷陣,保家衛國,和匈奴們拼殺十分爽快,現在才知道,軍隊裏原來這麼寂寞。”
他的眼中忽然湧現出一種最沉重的悲哀的神情。像是無邊的大漠,颳起了一陣冷風,無端讓我心裏覺出了悲涼。不待他再說話,我就擺好棋盤,執起一子,笑顏如花地說:“那臣妾先落子啦!”
他見我已將棋子落入棋盤,回天無術。直視了我半晌那副嘚瑟的模樣,一揮手豪氣地說:“就讓你先下又如何!”隨後也執子落下。
我鼻子冷哼,一面落子,一面說:“六王爺少瞧不起人了。不到最後,怎見分曉啊!”他卻久久未落子,我抬頭看去,他眼睛裏滿是打趣地看着我。我一下子心虛了起來。不知道父親會不會出賣過我,否則他何以這般。
心裏這麼想,猶強自鎮定地沖他喊道:“你不趕緊下棋,一直看着我做什麼?”
他笑笑,執了一子落下說:“本王不曾想,冷才人還能這般模樣。”
我一驚,暗道了聲糟糕。入宮前,自己千叮嚀萬囑咐自己,一入宮門深似海,我一定要斂心靜氣,低調而行。卻不想今日莫名地露出了真性情。只怕這一時的疏忽,會不會對日後不利。當即掩住心緒,恭謹一笑,低頭不再言語。
他亦不多話,一局棋在無聲中結束。我意外地贏了他。心裏忽然覺得自己棋藝也並沒有想像中那般糟糕。只是府里人的棋藝太好,我又一直認為這是軟肋而不輕易與人觸及,才致使自己一直自卑於此。
我本還想為他開局時的輕狂調笑一番,又想起要斂心靜氣之事,於是作罷。只是淡淡地笑着說:“王爺承讓了。”又抬頭看了看天色,起身告辭道,“天色不早,我和秀荷也該回去了。”
他也起身抱拳一笑:“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個時辰了。今日能與才人對弈,實在是痛快。若是才人不嫌棄本王棋藝不精,明日此時,本王就在此地等候才人賜教如何?”
我偏着頭,在想他說的“痛快”一詞。棋逢對手,高山流水,自然是人生第一美事,也是所有人都十分期待的吧。只是旗鼓相當並不意味着兩者都是高手,只要平分秋色就好。所以人們相處,總愛同與自己是一個層面上的人相交。這種平等而待,才是交往中最難得的東西吧。
而我此刻的小心思也許只是人世間最淺顯易得的道理,也許所有人都了解又不屑一顧。可是,它帶給我的震撼卻很大。要說究竟震撼什麼,我也說不清楚,總之似有所悟。
心思流轉間,正欲答應下來。突想起怡邈上午說的話,萬一是真的,明日我怎麼能確定一定有機會過來呢。於是行了禮,依舊恭謹地答着:“能和六王爺對弈是臣妾之幸,本不該拒絕。只是,臣妾初入宮中,事情繁雜,不由自己,並不能確定明日一定有時間過來。”
“沒關係,本王明日無事,才人有事來不了,本王只當在這裏賞風景了。”
見他這樣說,我就沒有理由再推脫了,於是點點頭:“若是明日我不能來,一定讓秀荷來告訴王爺。”
“這樣最好。”
等秀荷和李印對着我們各自行完禮,我就帶着秀荷離開,回玉瑩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