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九十九章
“丫頭。”不知過了多久,忽地,衛琳琅腦海中傳來點絳生的聲音,她心中一震,卻仍沒有回頭。
此時他們離開原地已然數百丈遠,馬上就要回到一層,而點絳生卻可以憑藉深厚的內力穿通厚重的石壁對她傳音入密……衛琳琅第一次切實感受到師父強悍的實力,在如今的武林,恐怕沒有什麼人能夠出其右。
這也就意味着點絳生完全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他想做的事,神也不能阻止。
但衛琳琅不禁想質問,既如此,您為何要故意做出等同背叛的行為呢!難道她還會阻止師父不成?!
“丫頭,我不是個好師父,我一直都知道,自始我就沒有盡什麼師父的義務,丟下你一個人慢慢摸索我傳授的那些艱深武功。但上天不薄,你卻是個好徒弟,天資聰穎,悟性絕佳,我在看過你境界之後不止一次地後悔沒能親手教你到大,不然你絕不可能只有如今的實力。”
點絳生年輕的嗓音而語氣卻是那麼滄桑,衛琳琅心道,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一邊濕了眼眶。她的師父不是個感性的人,如今對她說這些,定然是在做最後的訣別了。
“我不是個好師父。當年收你入門,動機並不純。”
“那時有個遊方老道,是我舊友,他為我餘生命途算了一卦,只道收你進門將來會使我得償夙願,乃上上之運道。我信了,卻沒有放在心上。如今回想起來,確實是我最大的幸運。”
“若二十年前沒有教會你武功,如今你不會同歐陽小子結緣,這場夏墓尋寶的好戲也未必會上演……最後,我便不會得到復活心愛之人最後的機緣。”
心愛之人?!衛琳琅幾乎驚呼出聲。莫非是……之前那個絕塵子前輩?復活又是怎麼回事?人死怎麼可能復生!師父這不會是瘋魔了吧……她幾番言語哽在嘴邊,但沒有點絳生那樣雄厚的實力,根本無法傳音回去。
“明白告訴你,夏墓第三層,存放着前朝大夏的國教——巫教的傳承。”
“夏朝的皇室及貴族成員都是法力精深的巫蠱師,巫術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大能,現今昌盛的武學在當年不過是不入流的小道巧技罷了。別的勿論,魔教光是繼承了巫蠱術的一些粗淺應用,無非幾頁殘章,憑藉著蠱術就能在九州江湖中雄踞一方,可見一斑。”
“曾經普通百姓的活在巫蠱師暗無天日壓迫奴役之下的那些日子,也不知還有多少人記得。所有普通人都是巫蠱師貴族的奴隸,貴族又是皇族的奴隸,一層一層蛛網一樣的巫術契約將天下所有人牢牢縛住直至窒息。除了夏朝的王,誰的命也不由得自己做主。”
“這樣極權而強大的皇室,你認為他們會對註定滅亡的命運坐以待斃?皇城被開國皇帝率領的將兵攻破之後,憑空消失的皇族們成為了千古謎團。”
“但謎團的謎底很好猜,他們建造如此龐大的地底墓穴,留下如此多的無價珍奇異寶,並不是為了埋葬自己,而是為了某日捲土重來。”
“而復活的契機就在於日後大量貪婪的盜墓者,只要他們進入墓穴,並且被守墓者軍團們滅殺,這些生命就會成為復活巫術的祭品,累積到一定數量,當年死於墓中的大夏皇族們就會被巫術印契所復活。皇族們憑藉如山的財寶和詭譎莫測的巫術,重新掌控天下不過是時間問題。”
“這,就是夏墓全部的陰謀。”
衛琳琅乍聞如此駭然之事,感情上不願相信但理智告訴她,師父絕不會口出謊言。那麼,他們不就是活祭的祭品嗎?她毛骨悚然地出了一身冷汗。
不行,絕不能死在這裏,誰要成為老不死亡靈復活的踏腳石!
現在把真相告訴其他人也沒有什麼意義,為今之計就是全力狂奔,逃出生天他們就贏了!
“丫頭,不要奇怪我是怎麼知道的,我活了百多年,了解的秘辛比你看過的書都要多。再者這一路上隱蔽地用前朝文字記載的歌頌大夏盛世的文字和壁畫,你們估計沒有留意,留意了也未必能像我一樣讀懂。不過至少,最後的最後,前因後果我想讓你知道。”
“而這第三層墓穴,許進不許出,再次開放的那日,就是皇族復活的那日了吧……呵。”
許是抱定了死的覺悟,一向沉默的點絳生話尤其多。
“我活了太久,除了一事,再無遺憾……徒兒,為師決定接受巫蠱術的傳承,去復活你的師娘了。為師這一生洒然不羈,不懼負盡天下人……唯有一人除外。我虧欠她,她……不該死。”
點絳生突然輕快地笑了笑,彷彿想到了什麼美好的回憶,話鋒一轉:“不過徒兒放心,哪怕是葬送我這一條命,我也不會讓大夏的那些死透的人出來為禍世間。我這隻不過是向弄人的命運做最後一搏,和大夏亡魂做最後一次決鬥,罷了。”
“成,我之幸;敗,我之命。”
“你是我的關門弟子,師父很高興,你能伴我走這一程;雖然,太短,太短。”悠然長嘆畢,再無任何音訊。
這也是衛琳琅此生最後一次聽見師父的聲音。
‘我也從未後悔過有您做我的師父,即使在您背叛的那一刻!’衛琳琅在心裏一遍一遍地告白。她不可能這麼快就對師父的背叛坦然,但衛琳琅已經感受到了點絳生的決心和覺悟,她也只得祝福。
直到許多年後,江湖大小風波從不斷絕,但沒有聽說任何巫蠱師作亂的消息。百姓們兩耳不聞朝野事,過着自己的小日子,沒有人再淪為巫蠱術下的奴隸。這結果已然很好。
經歷了太多事情、愈發成熟的衛琳琅樂觀地想,不管師父是否成功繼承了巫蠱之術、是否成功復活了師娘,至少師父和夏朝亡魂的對決,一定沒有輸。
這些都是后話了。讓我們回到那年那天的夏墓——
點絳生的傳音畢竟不是真的說出口的言語,眾人不過是跑進了一層的大廳,這番傳音入密便結束了。衛琳琅略微有些晃神,很快就被關上石門的刺耳聲音喚回注意力。
這個地方正是一開始他們走出甬道進入的大廳,裏面整齊排列着曾經存放過大量財寶的石棺,大得火炬根本照不到邊界。
把石門關緊抵住,雖然聊勝於無,但眾人多少能喘上一口氣。
門是關了,原本通道中的幽藍磷火也被擋在了外面,他們這些武林高手雖然有強大的夜視能力,但在完全漆黑沒有任何光源的地底也是無法視物。
“誰有火摺子,快點上找出當時的入口!”黑暗中有人急道,“那門擋得蠱蟲魔物,可擋不住先天境界守墓人的一擊!”
“在這邊!!”有人大喊。
歐陽常棣一把牽起衛琳琅的手就朝那邊跑去。還沒等所有人離開大廳進入甬道,那扇石門就轟隆一聲爆裂成無數殘渣,露出另一邊兇殘侍女們的身影。歐陽常棣正提氣飛奔着,誰知卻突然跪倒在地,幾乎把衛琳琅帶出個趔趄。他萬分痛苦地捂着嘴,猛咳出一口黑血。其他人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急速掠過兩人而去。
“常棣,常棣你……快起來啊!”衛琳琅眼淚控制不住地掉下來,心知是教主他身體不行了,但怎麼偏偏在這種關鍵時刻……怎麼可以!
“你走吧……我來斷後。”歐陽常棣用意志力半站立了起來,抹掉嘴角鮮血,目光決絕地看着後面的追兵。
“你有你的主意,我有我的決心。生不同寢,死亦同穴。”如果除了一起死,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那便這樣吧,總之她是絕不會拋下這個男人的。都這個時候了,衛琳琅看得開。
侍女未至,蠱蟲和魔物先到,鋪天蓋地地向落後於大隊伍的兩人咬來。被蠱蟲蛀空的身體到達極限,痛苦來勢洶洶,歐陽常棣連拿劍的手都顫抖不穩,更別說殺怪了。衛琳琅神情堅毅,她本柔情女兒家,但守護愛人的時候,她不會輸給任何人。她揮着劍斬殺層出不窮的怪物,刀光映亮了她艷麗而狼狽的側顏。
她不算高明的武技總有破綻,眼看五六隻魔物朝着她的後輩撲去,歐陽常棣勉力拍飛了三隻,剩下的實在搶救無力:“琳琅小心!!!”要是他全盛時期,別說五六隻,就是五六十隻也視若無物,但造化弄人……
教主他一輩子沒這麼絕望過。
說時遲,只見第三道劍光從後方橫插了進來,及時利落砍斷了幾隻魔物的腦袋!歐陽常棣轉頭一看:“是你?!”
是趙向天。
他沒理歐陽常棣,只是衝上前去把衛琳琅換了下來,趁着她發愣的當口一腳把她踹進了甬道深處,又很快抽空回身把一口氣沒換上來跪倒在地的教主也踢了過去。
“——你?!!”衛琳琅捂着肚子站起來,眼淚淹沒了視野,但卻不是因為疼痛。
先天境界侍女馬上趕到,他又哪裏撐得過幾招呢?這點所有人心裏都一清二楚。
趙向天沒有說話,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衛琳琅、該留下怎樣的遺言,那麼,就沉默吧。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永遠會記得這一切。”衛琳琅生的渴望、救自己愛人的渴望壓倒了內疚和猶豫,咬牙擰頭,半拖半抱地攙着教主離開。為了讓歐陽常棣活下去,她接下趙向天的好意,作為代價和交換,她的後半生都將心甘情願地活在對他的愧疚之中。
也是諷刺,在這種生死關頭,玄妙的體悟又浮上她的心頭,輕功和內勁何止一百二十分的超常發揮,簡直像是完全變了個人般,很快就追上了大隊伍。
歷經千辛萬苦,最後的十六人終於,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