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三五年時三五月
無艷聽着那有些奇怪的方言歌聲,不由地回頭看看那滔滔地黃河,一河相隔,對面是尉遲鎮所在之地,而她,乘風破浪離他越來越遠,或許從此之後,兩不想見。
經過一場顛簸,上岸之後,方雲依先伏地吐了個天翻地覆。
琉璃雙腿發軟,驚魂未定,道:“那老頭真是的,撐船就自管好好地撐着是了,唱得什麼鬼歌,差點把人嚇死。”
方雲依喘了口氣,不忘回嘴:“你懂什麼,這是咱們這地方的情歌……我在晉中也聽過,不管老幼都會唱。”
琉璃腳踩實地,心也安穩下來,聞言饒有興趣地笑道:“你也會唱?那也來唱一個,什麼小妹子啊情哥哥的,嘖嘖,好親熱。”
方雲依白眼他:“小鬼你想得美,我給你唱么?”
琉璃道:“你不給我唱,你給你的情哥哥唱去,巴不得他也日日夜夜樓你在懷裏面。”
方雲依惱羞成怒:“你胡說什麼,好生無恥!”
琉璃笑道:“唱都唱出來了,我說說怎麼就無恥了?”
兩個人吵吵嚷嚷,卻沒留心旁邊無艷臉頰微紅,回頭看着黃河,那方才渡河的老頭已經上了筏子,乘風破浪又到對岸去了,身影漸漸地消失不見,無艷長嘆了聲,壓下滿心涌動的思緒。
方雲依不說自己要去哪裏,只是也要跟着無艷,一路上跟琉璃不時地吵鬧,倒也不覺寂寞,又走一天,將近傍晚時候,便進了古城益陽。
琉璃的手腳經過無艷調治,已經大有起色,雖然走起路來仍有些不便利,但卻已不似之前般苦痛難當了,三人一向風餐露宿,好不容易到了像樣的地方,方雲依便找了個不錯的酒店,準備進去好好地吃上一頓。
琉璃見兩人坐了,他自己卻出店來,不知去向哪裏。
無艷坐定,無艷便把斗笠放下,店內跑堂的來,正笑嘻嘻地要詢問,忽地看到無艷,頓時便直了眼。
方雲依在對面看着,心裏頗為不是滋味,這一路走來,無艷都戴着斗笠,素來倒是平安無事,但倘若是她除去斗笠,容顏被人所見,那人便往往一副魂飛天外之態。按理說方雲依容貌也是上上,之前在晉中跟太原之時,出外也多被人矚目,然而自從跟無艷一道兒而行,幾乎沒有人看她的,盡數都看無艷去了。
此刻方雲依見狀,便冷冷喝道:“看什麼看!”
小二才反應過來,忙問吃喝點什麼,方雲依將好的點了些,小二才依依不捨地離開,這會兒酒店內的食客們也瞧見了,一瞬間四面八方的目光都看向此處,方雲依心中十分煩躁,皺眉問無艷:“那個小賊去哪裏了?”
無艷道:“琉璃或許有事,不用管他,他自己會回來。”
方雲依看她淡然之色,忽地問道:“之前,鎮哥哥知道你的臉是這樣的么?”
無艷一怔:“不知……怎麼了?”
方雲依心頭震驚,竟脫口而出:“鎮哥哥不知道……還對你那麼好?”
無艷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方雲依話中之意,便淡笑搖頭,本想說點什麼,話到嘴邊卻又索然無味地咽下。
方雲依自知失言,然而事實卻的確如此,她想了想,道:“鎮哥哥為人寬和,我哥哥常說他是真的大將之風,心懷磊落,故而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好,也是有的。”
無艷不置可否,只“嗯”了聲,便垂眸。
方雲依道:“但是你放心,我的意思……不是我要跟你搶鎮哥哥,你別聽那小賊的話。”
無艷愕然,笑笑道:“什麼跟我搶大人,大人又不是我的。”
方雲依見她神色坦然,她自個兒倒是有些赧顏:“罷了,我不說了。”
無艷道:“方姑娘,你究竟為什麼流落在外?起先我以為你走一會兒便自回去了,可現在咱們離開山西了,你還要繼續走下去么?方大人大概也會着急的吧?”
方雲依低頭,苦惱道:“我不想回去。”
無艷問道:“那你想去哪裏?總不能就一直漫無目的。”
方雲依愣了愣神兒,才道:“我聽說,你之前曾在鎮哥哥青州的家裏住過?”
無艷見她提起此事,便道:“不錯。”
方雲依幽幽說道:“他們家可好么?”
無艷不知該如何回答,然而眼前卻浮現出雲門山上雨霧交織之狀,無艷道:“都還好,夫人挺厲害的,四爺也是個好人。”
方雲依聽到“四爺”兩字,唇角一挑。
無艷心頭一動,正欲問話,卻見小二上了兩道菜來,方雲依忙道:“餓壞了,我們不等那小賊了,先吃吧。”
無艷一點頭,正欲動筷,旁邊有人笑道:“兩個小丫頭,可是從家裏偷跑出來的?沒有人陪如何使得?讓哥哥陪你們喝兩杯如何?”
無艷跟方雲依方才說話,已經是壓低了聲兒的,沒想到旁邊有人仍是聽了正着,又見無艷容貌極為出色,早就神魂顛倒,當下便過來調戲。
無艷倒還罷了,並不理會。方雲依向來養尊處優,自聽不慣這些輕薄的話,當下柳眉一揚,便看過去:“混賬東西,閉上你的嘴,滾!”
那人聽罵,便惱笑道:“不識抬舉的小蹄子……”
一句話沒說完,方雲依已經按捺不得,起身抬腳狠狠踢了過去,那人全無防備,哎吆一聲,便跌飛出去。
方雲依把袍子一撩,冷笑道:“膿包貨色,瞎了你的狗眼,本姑娘也是你能調笑的?還不滾就打斷你的狗腿!”
那人從地上爬起來,眾目睽睽之下吃了這大虧,哪裏肯罷休,頓時便又撲上來,方雲依把佩劍摘了,也不拔劍出鞘,手腕一抖,那劍啪啪地在此人臉上打了數下,一時只聽哀嚎聲起。
那無賴吃了虧,才知道方雲依着實不好惹,當下捂着臉,連滾帶爬沖了出去,正好琉璃回來,跟那無賴擦肩而過。
琉璃又見酒店內眾目睽睽都看着方雲依,而後者面上略帶幾分傲然之色,把寶劍拍在桌上,緩緩落座。
琉璃一看便知道發生何事,過來坐了,便笑問道:“怎麼啦?”
無艷問道:“你去哪了?”
琉璃道:“我……去有點事兒。”
這會兒小二送了飯菜過來,一臉欲言又止,琉璃笑道:“小二哥,你怎麼了?”
小二小聲說道:“三位是外地人么?”
方雲依方才露了一手,興緻高漲,便不耐煩道:“外地人怎麼了?”
小二忙道:“小的沒別的意思,只不過……提醒三位要留神些,在這城裏是沒什麼事兒的,只萬萬別往城北去。”
方雲依即刻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憑什麼我們不能往那去?”
小二見她雖生得美,卻頗凶,便不願多嘴,訕訕道:“小的也不過是好心……”
無艷聽得蹊蹺,便問道:“小二哥,多謝你,這城東是不是有什麼惡人?”
小二聽了這聲,如清甜的蜜從通身十萬八千個毛孔里灌進去,只覺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妥帖,獃獃地望着無艷,心道:“這小妹妹不止是生得好看,聲音也這般好聽,莫非是仙女不成?”
方雲依等的不耐煩,又見小二望着無艷看,當即一拍桌子:“你啞巴了么?”
小二嚇了一跳,掃了方雲依一眼,卻對無艷道:“姑娘說的很是,城外的確是有些惡人的……這兩天還新出了事兒呢,姑娘天仙般的人物,萬別往那邊去,以免遭殃。”
小二說罷,便忙退了,頃刻飯菜上來,方雲依很不服氣:“多嘴的傢伙,竟敢危言聳聽,我在山西,卻沒聽過什麼猖狂的攔路惡人。”
琉璃笑道:“你也知道你在山西?這兒卻是陝西,不是你家,也不是尉遲鎮管轄的境地了。”
方雲依道:“不管如何,我是不怕的。”她神色倨傲地摸摸寶劍,橫了琉璃一眼。
琉璃笑笑,卻不再跟她對嘴。
當下吃罷了飯菜,便出門趕路,無艷記得那小二的話,幸好他們只往城西去的,倒是不要緊,誰知經過縣衙之時,卻見有個婦人坐在地上,哭天搶地,周圍許多百姓圍看,有人遠遠地指指點點。
方雲依擰眉上前,問道:“這是怎麼了?”旁邊兩個路人看她一眼,見是個打扮體面的美貌少女,便道:“姑娘是外地人,故而不知,我們這兒的城北屏山上,有一堆山賊,慣常搶劫來往客商,欺男霸女,沒人能管,前頭許大娘的閨女嫁到鄰村,不料在回娘家的路上,就給山賊搶走了,許大娘天天來縣衙哭,可又有什麼法子?”
方雲依聽了,又驚又怒:“這是沒王法了么?山賊居然敢這樣猖狂,你們縣衙的差人呢?再不濟,可以去請府兵剿滅,怎麼竟不管?”
路人見她義憤填膺,說的頭頭是道,便嘆息:“衙差們哪裏敢跟山賊抗衡,那可是百餘號人,惹急了他們,衝殺下來,咱們這小縣城也是抵不住的。至於府兵,人家哪裏願意來這兒呢……”
方雲依氣得咬牙切齒:“若是鎮哥哥在,一根手指頭也捻死他們。”
方雲依詢問之時,無艷跟琉璃便在旁邊聽着,前頭那許大娘哭了會兒,便又跪地磕頭,叫縣老爺做主,砰砰地在那青石板路上磕了四五個頭。
無艷看不過去,便忙走過去:“大娘,你這樣留神傷了自己!”
方雲依也走過來,見無艷扶着那婦人,而婦人額頭上已經見了血,方雲依不由大聲罵道:“當官的不管事,還算什麼當官兒的?縮在衙門裏難道就天下太平了么?這種沒用的昏官,遲早晚要給貶斥!”
幾個衙差在門口一聽,有的心驚,有的發怒,有的卻也服這極有勇氣的話。
琉璃在旁道:“你少站着說話不腰疼,他們這兒沒人,怎麼跟山賊打?你沒聽方才有說,惹急了山賊,整個縣城都要倒霉?”
方雲依道:“我就聽不得這樣膿包縮頭的話,再怎麼也不能坐視不理,當著本朝的官兒,卻任由賊人欺凌,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若是無法護得住百姓安寧,這官兒索性也別當了!”
那許大娘聽着,哭得止不住,淚跟血混在一起,越發凄慘。旁邊的百姓也都個個點頭,有人便大聲附和。
方雲依見百姓們贊同自己,越有幾分得意。琉璃挑挑眉,不再出聲。
那邊無艷給許大娘把額頭上的血跡擦拭乾凈,又瞧了傷,只不過傷是小事,這婦人大概是太過悲痛,又哭得過多,雙眼紅腫,神思恍惚,若再這樣下去不出三天,便會撐不住病倒。
許大娘獃獃看了無艷片刻,又轉頭看向方雲依,正好有人便問道:“這位姑娘,你看來不是本地人,敢問你是?”
方雲依很是瞧不上此處官吏的無用,便昂首道:“晉中守將方浩便是家兄,太原統兵尉遲鎮是我乾哥哥。”
有幾個衙差本正欲來驅逐呵斥,聞言都嚇得悄悄後退出去,周圍百姓轟然發聲,雖然多數人不知道方浩是誰,但是對於“尉遲鎮”三字,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那苦主許大娘本是走投無路了,此刻便撲倒在方雲依身前,哭着求道:“姑娘這樣大的來歷,求姑娘你大慈大悲,救救我們家英兒。”
方雲依吃了一驚,她雖然“路見不平”,但多數是對於官府的不滿,何況,如果面對的是一兩個賊人,她倒是絕對不會猶豫,可是對方是成白的山賊……
琉璃正看好戲,見狀便冷笑:“方姑娘,你可別只說不練呢。”
方雲依臉上漲紅,騎虎難下,周遭百姓更有人說道:“姑娘既然是兩位將軍的親戚,應該不至於沒有法子的。”
琉璃見方雲依面露尷尬之色,便低低對無艷笑說:“叫她愛出風頭,現在看她怎麼辦。”
方雲依被百姓圍着,正無法可想,一眼看到琉璃幸災樂禍之態,忽地心頭一動,便叫道:“都別急,如果我哥哥跟尉遲將軍在此,當然不在話下,可如今他們都不在,我不免雙拳難敵四手,但是大家不要擔心,跟我一塊兒的,還有一位少年英雄……”
琉璃一聽,眉頭一皺,猜到方雲依要說什麼,果真,就見方雲依一指琉璃,道:“這位少年英雄是修羅堂出身,那可是江湖中人望而生畏的門派,有他在,降服山賊不在話下。”
琉璃不由跳起來:“姓方的你閉嘴……”
百姓們卻不似江湖人,不太懂什麼是“修羅堂”,見方雲依如此推崇,當下便圍了上來,嘖嘖讚歎。
琉璃心中煩惱,便拉着無艷,道:“這姓方的是個惹事精,我們不如先走吧。”
無艷看看琉璃,又把周圍百姓環顧一遍:大傢伙兒臉上都帶着驚喜交加之情,地上的許大娘更是含淚合掌向天念佛,以為真的盼到了觀音菩薩救命。
琉璃正拉着無艷欲往外走,卻聽無艷問道:“琉璃,你們修羅堂……也有人在此么?之前在酒館裏你自己出外,是不是……”
琉璃一聽,暗暗叫苦。
好不容易擠出重圍,琉璃道:“醜丫頭,你別打我們修羅堂的主意,你忘了我現在是在逃之身么?我避開堂主還來不及,怎麼能再去跟堂內聯絡?”
無艷凝視他,琉璃跟她對視片刻,便把目光溜開。無艷道:“我之所以喜歡醫術,是因為能夠救濟病患之人,看到他們轉危為安,康健如初,我心裏便覺高興,只不過,我也知道這世上,更有許多醫術都救治不了的,比如……像是今日這樣的情形。”
琉璃忐忑,問道:“丫頭,你想說什麼?”
無艷道:“方姑娘有一句話說的對,不能坐視不理。”
琉璃叫道:“什麼?你可知這叫以卵擊石?對方人多勢眾,我們呢?要拔刀相助也要看情形才對,你若是打不過對方,白白地賠上自己的性命,這不叫救人,這叫害人,你把自己也害了,懂么?”
目光相對,無艷點頭:“我懂,可是我還是要救,不試試又怎知道救不了,何況如果明哲保身當一切都沒發生,我此生永遠都會於心不安。”
琉璃一驚,他所說的,自然是大有道理,但是琉璃卻不知無艷的脾氣便是如此,倘若琉璃見過青州府雲門山上那一幕:無艷為救紫璃,差點兒被丹纓一刀殺死卻兀自面不改色目不斜視,恐怕琉璃就會明白此刻無艷的心意了。
琉璃無法,便道:“總之我不答應!”無艷笑笑不理他,便鑽進旁邊的藥鋪。
琉璃正欲跟着進去,身後方雲依追來:“喂,膽小鬼,一言不發就逃?”
琉璃氣不打一處來:“你要出風頭你自己去,拉別人一塊兒送死是怎麼回事?”
方雲依笑道:“你之前是何等威風,怎麼竟怕幾個山賊?”
琉璃道:“你眼睛瞎了?沒看見小爺傷還沒痊癒么?何況我怕的不是山賊,我是怕醜丫頭……”
方雲依一怔:“無艷?她怎麼了?”
琉璃氣道:“這丫頭看似長了張聰明的臉,卻是個奇笨無比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真真氣死我了。”
方雲依又驚又喜:“你說什麼?無艷答應一塊兒救人了?”
琉璃冷冷看她:“救人?你想得美,就憑你三腳貓的功夫,只怕救不了人反被擒,到時候被那些山賊先奸后殺,或者玩膩了扔到青樓里去,你可別哭!”
方雲依臉色又白又紅:“呸,你又危言聳聽嚇唬人?”
琉璃破口大罵:“我早說過,你這種不通世事的官家小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學會三拳兩腳能打幾個地痞就以為天下無敵了,這些山賊真這麼好對付,這縣衙幾十個衙差難道會跟老鼠見貓似的?你以為那些山賊捉女人上山是做什麼?酒館裏那小二都說過了,人家是提醒你呢,你倒好,自己巴巴地往火坑裏跳……”
方雲依被罵的愣愣的,有些不安,可也不願就這樣退縮,兩人正對峙間,無艷從藥鋪里出來,手中提着一個大的紙包,鼓鼓囊囊地,也不知什麼。
琉璃一看無艷出來,便住了嘴,方雲依卻噌地跳到無艷身旁去,好躲開琉璃。
琉璃面對方雲依,怒不可遏,恨不得把她罵個狗血淋頭,然而見了無艷,不知怎地卻不能放肆,只嘟着嘴沒好臉色。
方雲依看琉璃不再叫嚷,便小聲問無艷:“無、無艷,你去做什麼了?你答應……去救人了?”
無艷道:“別急,這件事我們需好好商量一下,既然想救人,就不能人沒救出來,自己也跟着送命了。”
琉璃聽了,便挑眉:“自以為是的小丫頭,你又有什麼好主意了?”
無艷把手中的紙包舉起,道:“你先看看我這裏有什麼?”
琉璃好奇地湊過來,隔着那紙包聞了聞,眼神一變:“這個味道……”
無艷微笑道:“我怕這裏沒有,幸好老天庇佑。”
琉璃卻皺眉:“東西倒不是十分難得,調製起來卻很麻煩……”
方雲依見狀,便也湊過來:“什麼?”
無艷道:“是一味葯,你不認得。”
方雲依只覺莫名:“我們去救人,要葯有何用?”
琉璃卻難得地一笑,又冷哼了聲,道:“有何用?這若是調好了,比十個能叫喚的方大小姐還管用呢。”
方雲依聞言,不免不大服氣,可心中又有些好奇跟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