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日暮漢宮傳蠟燭
張發財按捺不住,雖然見無艷一抬手,白三兒就動彈不得了,果真是有兩把刷子的……心中一陣波瀾起伏,此刻見些地痞傾巢而出,料想一個小小女娃兒,再怎麼厲害,也是“雙拳難敵四手”,生怕無艷被打壞了,於是便挺身而出。
同是青州府“有頭臉名氣”的人物,張發財認得白三兒,白三兒自然也是認得張發財的,便說:“原來是張老闆,哪陣風把你吹到這裏來了?”
白三兒渾身無力,手臂也兀自豎著動彈不得,這句話說得也帶了幾分尷尬。
張發財是生意人,見面先帶三分笑,道:“這女娃娃是我認得的,大概跟白三爺有什麼誤會,大家以和為貴,別傷了和氣是真。”
白三兒詫異:“什麼?張老闆認得?你們是何關係?”
張發財厚顏訕笑:“是……我的一個遠房侄女兒……”
無艷轉頭看了一眼張發財,皺眉道:“大叔,你為何說謊,我跟你非親非故,方才才見面而已。”
白三兒一聽:“張老闆,你這是何意?”
張發財暗暗叫苦:“這個……那個……”
白三兒冷笑了聲,道:“張老闆什麼時候開始發善心了,實話說,這丫頭有些古怪,不知用了什麼妖法,把我的手臂害成這個樣子了,我饒不得她,兄弟們,給我捉住她!”
張發財張手要攔住:“三爺別忙,有話好好說……”
那邊幾個地痞衝過來,無艷卻不慌不忙,嘻嘻一笑,手在口袋裏輕輕一捻,牛毛般細的金針在手,當空劃過,手勢如同鳳凰點頭,金色光芒流溢,如同銀河亂落,剎那間,那前面兩個先衝過來的地痞雙腿一軟,竟倒在地上。
張發財跟那小乞丐的眼睛皆瞪得如銅鈴一般,簡直不敢相信所見。尤其是那小乞兒,他站在無艷身後,自然是看得最清楚的那個,然而只見無艷一抬手的功夫,下一刻,兩個比虎狼還兇狠的大漢便軟綿綿地倒下了。
突生變故,白三兒跟其他兩個地痞都也驚呆,白三兒嚇得倒退一步:“你……你這妖女幹了什麼?”
無艷抬眸看他:“你再胡說,我讓你連話也說不出來。”
白三兒對上那雙極為清澈靈動的雙眸,喉頭髮緊,舌頭一卷,居然真的不敢再亂說話了。
無艷這才轉頭看向小乞丐:“你弟弟呢?還不去帶着走么?”
小乞丐雙腿有些發軟,但是看着倒了一地的人,又看看白三兒“不敢還嘴”的模樣,當下鼓足勇氣,拔腿欲跑向院子,卻被其他兩個地痞老鷹捉小雞似地攔住。
小乞丐一時不敢動,無艷喝道:“你們幹什麼,還不讓開!”
兩個地痞雖畏懼無艷,但畢竟橫行霸道慣了,當下皆看向白三兒,想聽他示下。
這白三兒素來賴皮兇惡,青州府里,就算是張發財這樣的小地主都不敢對他如何,見面兒還得叫一聲“白三爺”呢,生怕被賴上,但是如今,卻栽在個看似風吹吹就倒的女娃兒手中,着實下不來台。
白三兒氣惱之餘,便只看張發財:“張老闆,這女孩兒真的是你的遠房侄女兒么?”
張發財自然機靈,知道白三兒逮不到老鷹便拿兔子撒氣,忙道:“三爺您方才可聽得一清二楚,我跟這娃娃也是剛才見過一面。”
白三兒牙齒咬緊,無艷也明白他不會善罷甘休,當下不慌不忙道:“不必着急,你是想要報仇么?我告訴你我是誰就是了。”
白三兒正有此意,他認得的狐朋狗友多,難道會奈何不了一個小小女娃兒?
張發財見無艷委實“不知天高地厚”,正要絞盡腦汁想個法子勸阻,免得她進一步惹禍上身……卻見無艷在懷中摸了摸,竟掏出一物,向著白三兒面前舉起,道:“你且看一看,認不認得此物?”
白三兒撇着嘴看過去,只以為這女孩兒是死定了,誰知定睛一瞧,卻見眼前,是一枚檀紫色正中鑲金之物,金牌正中,是個不大不小的“玄”字。
白三兒無法相信,湊近了又細看一眼,頓時臉色大變:“這是……”
張發財好奇,在旁邊轉頭也看了一眼,頓時之間也直了眼睛。
無艷道:“如何,你不認得?”
“認、自然認得!”白三兒不敢怠慢,捧着胳膊跪地,顫聲拜道:“小人該死!小人有眼無珠,不知道是慈航殿的大人……”前一刻還趾高氣揚想着尋仇,這會子卻伏底在塵埃之中,什麼報仇妄想,只盼人家別記自己的仇就是了。
無艷笑道:“咦,看樣子你果然是認得的……”
“除非是小人眼瞎了,才會不認得這紫檀令,”白三兒如喪考妣,帶着哭腔道:“小祖宗,您既然有此物,為何不早點拿出來?竟差點叫我闖了大禍……”
白三兒說著,用那隻好手給了自個兒一個耳光:“求您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小的!”
張發財在旁邊看着,一雙眼睛鼓得如金魚似地,任憑他生意人巧舌如簧,此刻竟也發不出聲兒來,只是看呆。
無艷不耐煩聽白三兒大人前小人後,只道:“好了,不必打。既然如此,他可以去帶他弟弟出來了?自此你不許為難這些他們,如何?”
白三兒楞了楞,旋即磕頭道:“大人既然吩咐了,小人自然一千萬個照辦,以後斷不敢為難他們,只當他們是大爺伺候……”
無艷道:“我才不信這些,若是你以後再虐待他們……”
白三兒伏地,叫道:“小人死也不敢!死也不敢!對天發誓……”
張發財在旁邊看着,如一腳踩入雲端,如夢似幻,但心中卻有個響亮的聲音大叫:“有救了,有救了!”
那小乞丐果真將他弟弟帶了出來,這小孩兒只有三歲,皮包骨頭,瘦弱的如一隻狗崽子,被小乞丐領出來,竟站不住腳,只是軟軟地趴在兄長身上,嘴裏也吮着手指頭。
無艷見那孩童頭大身小,面色鐵青,生怕他有什麼病症,忙先把脈,才知這孩子是因饑寒交迫弄得體質過於衰弱,這倒也好治,只需以後好生養着,便能漸漸恢復正常,但若是再如此一年半載下去,這孩子就算是活下去,也會釀成終生弱症,幸虧救得及時。
無艷瞧這兩個孩子如此凄慘,恨不得打那白三兒一頓,然而看他恭順伏地的模樣……她又不是個喜好動武的人,便只道:“你做了好些壞事,以後且收斂些吧!”有意讓白三兒等吃些苦頭,便不替他料理那隻手臂,也不管地上倒着的兩人。
眼瞧着無艷跟人離開,白三兒那兩個兄弟才來扶起他:“大哥,這是怎麼了?為何竟如此懼怕這女娃兒?應該把她扣下才對,她害得我們……”
白三兒身子一顫,回手便是一個巴掌:“閉嘴!敢對慈航殿的大人不敬,你找死么?”這兩個地痞見識尚淺,不如白三兒年紀長經驗豐富,但見白三兒都如此懼怕,忙雙雙住手,不敢多言。
一廂驚悸,一廂歡喜。
路上,小乞兒用力抱着弟弟,驚魂未定,問道:“姐姐,你是神仙么?”對他而言,無艷一抬手就制住了白三兒跟兩個大漢,自然是匪夷所思的。
無艷笑道:“才不是,只是我用針的手法快些罷了,唬唬人倒是綽綽有餘。”
張發財在旁聽了,便忙道:“大人可別這麼說,光是慈航殿的令牌一掏出來,這又何須動手,嚇也自把人嚇死了。”
張發財一臉地笑小心奉承着,這回可算是心中有底了,見那小乞兒抱着幼弟有些吃力,竟不惜屈尊降貴地幫他接過那孩童來,幫着抱住,路上遇到有認識之人,都知道發財哥是個慳吝性情,今日竟一反常態帶着乞丐而行,皆都驚嘖,不曉得他是怎麼了。
張發財一路喜氣洋洋,如迎了財神一般,把無艷領回府中,牛氏早先一步回府忙碌起來,不多時準備好了吃食。
張家客廳里,無艷吃了兩個包子,整個人飽飽地,那小乞兒抱着才三歲的弟弟,兄弟兩個頭一遭兒看到一桌子山珍海味,幾乎發狂,無艷一邊吃,一邊盯着他們,不許他們一下子吃太多太快,也不許吃得太飽,——瞧着有七分飽了,便喚了張發財,讓張家下人帶兩個去沐浴更衣,暫時安置。
牛氏在門口上看着,偷偷拉拉張發財:“為什麼你跟換了個人似的?對這女娃娃如此親熱……”
張發財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小聲說:“早知道那人說的是慈航殿的大人,那二百兩我也就不用肉疼這麼久了,別說二百兩,兩千兩也使得!你是婦道人家,故而不知道慈航殿的名頭……這些大人們,是身負皇旨的,尋常的達官貴人家裏,出千金萬金,都難請他們露面呢,只怕咱們這小廟請不了人家這尊真神。”
牛氏咽了口唾沫,忐忑道:“竟然是這樣大來頭的人物?那……那咱們囡囡也不是病了啊,她真的能幫的上?”
張發財道:“我們如今便如溺水了般地,好歹來了一根樑柱,自要緊緊抱住,不知如何,我覺得這小女娃娃雖然看起來……那個、其貌不揚,但她如此好心,又有能耐,來頭又大……我覺得救咱們一家,真真非她莫屬。”
牛氏聽了這話,忙感激地念阿彌陀佛。
無艷喝了口茶,轉頭打量客廳里的佈置,一看就知道是暴發戶的家庭,金碧輝煌,花紅柳綠,廳正中掛着富貴吉祥圖,燙金大字,輝煌奪目。
張發財跟牛氏兩個不敢坐,畢恭畢敬,斂手站着。
牛氏吸吸鼻子,紅了眼圈,訴說原委:“大人,我們委實是走投無路了……”
張發財淚眼縱橫:“那天殺的尉遲家,仗着家大業大,朝中有人,我們干不過他們,欺騙在先,非要我家小女嫁過去,傍晚就來迎娶,立刻就要洞房!可他們那大公子,那可是鼎鼎有名的克妻命啊,先前,連娶了三次親,三回,新娘都橫死洞房……”
“可不是,”牛氏咬牙切齒恨了恨,又一臉憂慮:“都說尉遲家裏冤魂索命,還有人說那尉遲大公子是專吃女人精氣的妖怪呢。”
無艷搖頭:“這個恐怕不是真的……神鬼之論,子虛烏有,不足為信。”
牛氏唯恐她不信:“可真真兒地死了三個好端端地大姑娘啊,其中一個新娘子我是認得的,一頓吃三碗,走路虎虎生風,怎麼一進他尉遲家門兒就不行了?”
無艷眨了眨眼:“那你們叫我來是想……”
那“幹什麼”還沒出口,兩老對視一眼,才要訴說真情,內堂卻傳來一陣嚎啕,緊接着一個小丫鬟雞飛狗跳地跑出來:“老爺夫人,大事不好了,小姐又要自尋短見了!”
張發財跟牛氏聽了,提心弔膽地雙雙往裏拐去。
張家雖是暴發戶,女孩兒的綉樓倒是頗為別緻,二層小樓,亭亭而立,樓前一棵桃花,將開未開,顏色還是淡緋,惹人喜愛。
無艷一進內堂,遠遠地就看到牛氏拉扯着一個年方十五六的少女,兩個人你拉我奪,你來我往,宛如拔河,身子都如被風吹的荷葉,翻來覆去,搖搖晃晃。
其間張小姐哭叫:“我不活了,你們把我嫁給那個吃人的怪物,倒不如我現在死了好,都不用攔着我,叫我死了乾淨。”
無艷心中本擔憂這位張小姐,但聽到這嚎啕聲音高亢,頓時一顆心放進肚子裏。
牛氏急忙安撫愛女:“我兒,你莫哭,我跟你爹請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一定會想法兒救你。”
張家小姐半信半疑回頭,看到無艷,渾身一顫:“那位大人……就是她?”
無艷看了看這位小姐,見她臉兒白白胖胖,生得倒有幾分姿色,只是表情有些怪異。
張小姐定了定神兒,打起精神再看無艷的臉,心噗噗亂跳,抓着牛氏道:“娘,她長的怎麼……怎麼這樣啊,尉遲家肯定不會要……”
牛氏狠狠地擰了自家閨女一把,小聲罵:“死丫頭閉嘴!胡說什麼!”
張發財假裝沒聽見,只仍求無艷:“大人!求你務必幫幫忙,尉遲家的人說了,只要人過去,好好地過了洞房,就萬事安好。故而求大人您今晚上代小女出嫁,幫我們全家過了這個關,只要您答應——您要什麼我們都答應,就算要我們全部的家產,也是使得的。小人雖然並不是首富,但也有十幾家綢緞鋪子,每一家一月也有數百兩的進賬……”
無艷好不容易才把關注點從“數百兩”上轉回來,問道:“說什麼……代張小姐出嫁?”
張發財見她呆怔,忙又彈動三寸不爛之舌,道:“您是慈航殿的人,有朝廷法令庇佑,還有觀音菩薩護體,尉遲家的人絕不敢動您,必然無礙……我們老兩口兒只有這一個小女,還指望她養老送終呢,實在不想就不明不白地讓她送了性命……”說著,噗通一下便跪了地。
牛氏跟張小姐聞言,雙雙也跟着跪下哀求:“求您大慈大悲,救救我們一家。”
無艷出神,一時沒有做聲。
張發財擦了擦淚,哽咽着說:“我知道此事是強人所難了,如果您不答應,也是理所當然,我跟她娘,只不過是懷着一絲僥倖,若、若小女真的不幸……那我們兩個老的也自盡跟她去了就是。”
牛氏張張嘴,看看老伴兒,又看看自家女兒,傷心之餘便嚎啕起來:“自生自養從小捧在掌心上的寶貝閨女,怎麼捨得就送去閻羅殿,可憐的女兒,娘真是恨不得替了你……”
張小姐見狀,也動情哭道:“都怪我,才連累父母!不如,就讓我去了吧,就當沒生養過我,以後不能孝順爹娘了……”
無艷看着三人,張發財跟牛氏頗為狡獪,但對待張小姐倒是一片拳拳父母真心,所謂“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無艷抓抓頭:“對不住了三位,我不能答應代替小姐出嫁……”
三人聞言,哭聲越發大了,恨不得立刻去跳崖。
無艷卻又深思熟慮地說:“除非……”
哭聲不約而同地停下,在聽到“除非”兩字的時候,張發財那剛要離體的魂魄也緩緩歸位。張發財發誓,不管這“除非”的是什麼,他都一定要牢牢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