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鴆令

第15章 鴆令

第15章鴆令

次日,問帛就帶着方予猝死事件的調查情況來彙報了。

“稟上神,屬下已開棺驗屍。方予是死於心悸。”問帛稟道。

九霄問道:“心悸又是什麼狀況?”

“醫師對方予的屍身進行了解剖、驗毒,未發現肌體內有殘毒,倒是心臟充血變形。方予停服仙藥,五臟衰竭,十分脆弱,勞累過度或是精神緊張,哪怕是一個噩夢,都可能引發心悸。”

九霄冷着臉沒有說話。

問帛委屈道:“上神還在疑心屬下嗎?”

九霄搖頭:“沒有證據,我不會疑你。”

既然做了,自然不會留下證據。她讓問帛去查,原也沒指望查出真相,只希望以此震懾那假想中的兇手,不要再對其他人下手。

遂對問帛道:“把他再葬了吧。其餘人,你要給我上心,再出問題,唯你試問。”

問帛苦着臉退下,隨後吩咐了韻園的廚房,給樂師們加強營養,好生滋補,爭取讓他們每人再活一百年。

方予的事並沒有讓九霄擅罷干休,仍是又去了幾趟韻園,與樂師們閑聊過往之事,卻沒有得到什麼有價值的信息。方予之前提到的“上神的心中人”,似乎是個唯有他才知曉的私密之事。

如果再刻意追究下去,更容易惹人疑心,這件事便先撂下不提。有些事情,不去刻意挖掘,反而會自己露出端倪。且行且看吧。

凰羽還是住着沒走,即使是有意避着不碰面,因為距離太近,還是讓她心中焦躁,數着日子盼着他快些離開。

數到第十二日時,凰羽還沒走,倒是有人找來了。

這一日她正盛妝坐在神殿的金座上,聽着幾位長老就“與鮫人族的織物貿易協議”的一些條款,在殿下各執己見,爭得面紅耳赤。她嚴肅着一張臉聽着,裝得好像在思考,其實基本沒聽懂。

直到問帛請示她的看法:“此事還請上神定奪。”

她眯眼思考半晌,道:“投票吧。”

四位長老開始投票。二比二平。

長老們默默看向九霄。

九霄額上冒出冷汗一滴,神色卻維持着淡定。平靜地又給出一計。

“抽籤吧。”

這下輪到長老們冒冷汗了。但不得不承認,這次貿易條款的爭議,其實是手心手背的肉疼問題,總得有取有舍。抽籤,確實是個好辦法。

長老們熱火朝天地展開抽籤活動……

九霄處理完了這件公務,自我感覺很是完美,喜滋滋地離開鴆宮。在神殿的大門口,看到一個人低頭站在那裏。九霄的視線掃過去,看到那人的銀色頭髮,心中微微觸動。不由站住了腳步,問旁邊的問帛:“那是誰?”

問帛道:“是羽族的人。說是知道凰羽尊上在此,族中有信件傳送來。”

九霄一愣。羽族的人。她看着低着的、發色潔白的頭頂,忽然有些異樣的感覺。

象是猛然間墮入了冰窟,渾身都忍不住發起抖來。又彷彿是跌入了煉獄,皮膚感受到了分分寸寸的灼燒痛感。來自遙遠記憶的劇痛,有那麼一剎那帶來了真真實實疼痛感,讓她幾乎站立不穩。

問帛發覺九霄突然神色大變,身體也搖搖晃晃,忙伸手扶住了她,問道:“上神,是身體不舒服嗎?”

九霄說不出話來,兀自發著抖,想着快些登到雲輦上去躲起來,無奈腿腳像被釘在地上般動彈不得,額上滲出一層冷汗。想要收回目光,卻不自禁地緊盯着那白髮的頭頂,竟然是嚇到連“不看”都做不到。

那頭頂微微一動,象是要抬起頭來。九霄一慌,竟一頭朝着問帛懷中扎去,把臉埋在了問帛豐滿的胸口。

問帛嚇壞了,兩手扶着九霄,高聲喚人。有幾名侍女奔跑過來,半扶半架地把九霄扶到雲輦上去。九霄自始至終把臉埋在問帛身上沒敢抬起半分。

問帛也跟着上了車載,抱着她,急急地命令車夫驅獸速行,哆嗦着聲音安撫道:“上神是犯病了嗎?沒事沒事啊,我們一會就到碧落宮了,讓臻邑看看就沒事了。”臻邑是族中名醫,九霄的治療一直由他負責。

異獸拉着雲輦升上半空。九霄緊緊抱着問帛的腰,身上的顫抖久久消泯不去。

雖然沒有看到那白髮侍女的臉,雖然羽族中白髮的女子有不少,但那人身形的每一絲,每一毫,都讓她刻骨銘心,就算是在惡夢中也能清晰地看到。哪怕是只看到一片影子,她也能認出來。

她確信地知道,那不是別人,是羽族的孔雀長老。

前世里有三百年間,每天都往她的肉身上澆一瓢滾油,痛得她五臟俱焚的孔雀。她怕她。這種根深蒂固的恐懼感是如此強烈真實,給她帶來的慌亂甚至超過了重生后第一次遇到凰羽時的慌亂。

所以,誰說愛或恨是最刻骨銘心的?

恐懼才是。

即使你的腦子忘記了它,身體也記得,每一片被灼燒得潰爛的皮膚記得,每一寸燙得從骨頭上脫落的肌肉記得,每一根焦枯過的經脈記得。任九霄再勇敢,給自己的心鼓十二分的勇氣,反覆告訴自己,現在自己已是區區孔雀無法冒犯的上神,自己的靈力勝過她百倍,輕鬆就可以殺了她。可是曾經的可怕痛楚,使得身體脫離了意志的約束,在第一時間就恐懼得只知道躲閃逃避。

就連此刻雲輦已升上半空,她都沒有勇氣探出臉去望一眼那個白髮的身影。

六頭異獸駕着黃金雲輦緩緩降落。

侍女先一步跳下車去,邊跑邊嚷着去喊臻邑了,九霄連阻止都來不及。族中醫師臻邑是個乾瘦的老頭兒,趕過來時,九霄已由問帛扶着下了車。此時除了臉色還有些不好,腿腳還有些虛軟,已然平靜了許多。

臻邑忙忙上前想要查看,九霄抬手阻止了:“沒事了,你退下吧。”

問帛堅持道:“上神剛剛明明很不適的模樣,還是讓臻邑看看吧。”

九霄勉強微笑道:“我心中有數。”

臻邑端詳九霄的氣色,也覺得沒有大礙,卻也不敢就此走開,後退了幾步站着。

剛剛就被侍女的大呼小叫驚動的凰羽幾乎是與臻邑一起跑過來的,一直站在一邊盯着她沒有移開過目光。臻邑後退時,他便走了上來,站近在她的身旁,低聲問道:“你怎麼了?”

眼神關切,語氣溫存,又親近無比,彷彿二人是非常熟稔的關係。九霄的面色頗是冷淡,沒有回答,看也沒有看他一眼。問帛分明是覺得凰羽太自來熟了一點,看九霄的臉色也不像友善的,於是就更加不客氣,藉著扶九霄的動作,一膀子把凰羽頂開,皮笑肉不笑道:“我們上神只是勞累了,不勞尊上掛懷。”

攙着九霄慢慢走向寢殿。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對凰羽道:“對了,尊上,您族中來人了,大概是催您回去的。我們也不多留了,您請便。”

凰羽一怔:“族中來人了?”

問帛還想細說,忽然覺得手中攙的九霄腳步踉蹌了一步,趕緊扶住了,緊張道:“上神又不舒服了嗎?快進去歇下吧。”

餘音已迎了出來,見九霄的樣子,也驚得變了臉色,上前與問帛一起將她扶進屋內,安置她躺到床上去,她卻一把抱住問帛的腰,硬是將問帛也拖到了床上,臉埋在問帛胸口哼哼道:“不要走,讓我抱一會兒。”

餘音站在床邊呆住,面色五色變幻——他才是上神的男寵好嗎!上神懷中抱的應該是他好嗎!就算不是他,無論如何也輪不到這位大胸女長老啊!

可是上神她,緊緊抱着長老的腰肢,臉埋在人家豐滿的胸部,不時地還哼哼唧唧蹭一蹭,是怎麼回事!

問帛臉色更是尷尬又慌張,卻也沒有膽子推開她家上神。心中升起可怕的猜測:怪不得上神不肯親近餘音,原來是改變了喜好的方向,不喜歡男人喜歡女人了,而且還——喜歡上自己了嗎!

問帛悲憤異常,欲哭無淚。

臻邑也還在這裏呢。他以其豐富的閱歷堅強地扛住了面前的刺激,鬍鬚顫了幾顫,用沉重的嗓音道:“長老,在下還要給上神診脈。”

問帛惱火道:“診就快診啊!關我什麼事!是上神抱着我,又不是我抱着上神!問我幹嘛!”

餘音強作鎮定,咬牙道:“上神,配合一下。”硬把九霄的一隻手從問帛的腰上扳出來,把一塊絲絹遮在她的腕上。臻邑不堪地扭頭不看,只把手指隔着絲絹搭在脈上。

診畢,道:“上神並非舊疾複發。倒象是受了驚嚇所致。”

問帛一愣:“驚嚇?”回想今日一天的行程,不覺得有過什麼驚嚇。再者說,九霄是誰?上古邪神!只有她嚇人,沒有人嚇她。狐疑地盯着臻邑:“臻邑,你的醫術沒出問題嗎?”

臻邑此生最引以為傲的本事被質疑,頓時窩火,昂首道:“老身的診斷絕不會錯!”

問帛胸前傳來悶悶的哼哼聲:“好吵。頭疼。”

臻邑急忙彎腰屏息,小聲道:“老身去給上神開副安神的方子,一劑服下就好了。老身告退。”悄聲退了出去。

凰羽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內,之後臻邑也進去了。他有心想跟進去,又過於唐突,恐怕會被問帛直接打出來,只能在門外糾結徘徊,想等着臻邑出來好問問情況。

好不容易等臻邑出來了,上前畢恭畢敬地詢問上神的身體狀況,這個小小的鴆族老醫師,卻不肯給堂堂羽族尊上一分薄面。

臻邑一對眼神犀利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冷道:“上神的貴體安康是我們鴆族的私事,不便說與尊上知悉。”

凰羽被噎個半死,卻也拿他無可奈何。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問候:“尊上。”

回身,見一頭潔白銀絲的女子帶了一名侍童跪拜在地。

“孔雀?”他念出她的名字,卻不象是在打招呼,更象是若有所思。

孔雀抬起臉,面龐如美玉般精緻,眼睫是冰晶般的淺色,瞳仁泛着淺藍琉璃的色澤。她稟報道:“族中有幾件重要事務需尊上定奪,事情緊急,就送過來請尊上過目。”

凰羽此次在鴆族暫住,並沒有刻意隱瞞,是早就傳消息回家,告知族中人他的去處的。

孔雀呈上一枚玉簡。玉簡是仙家傳遞書信的一種工具,小小一枚淺青色玉簡,僅手掌般大,卻可用靈力書寫洋洋萬言。

凰羽接過玉簡,並沒有急着看。目光落在孔雀的臉上,問道:“你,有沒有見過九霄上神?”

孔雀道:“剛剛在鴆宮外,只有幸望見一個背影,沒有看清面目。”

凰羽點點頭:“你回去吧。”

孔雀猶豫道:“玉簡中所述之事頗是緊急,我能否等尊上批示好了,順道將玉簡帶回去?”

凰羽看了一眼寢殿的方向,道:“不。玉簡我自會差人送回去。你,即刻離開,一刻也不要多留。以後也不許踏入瑤碧山半步。”

孔雀聽他語氣突然嚴厲,很是驚詫,睜一雙淺藍美目,神色失措:“尊上?屬下哪裏又錯了?”

凰羽冷冷道:“不必多問,遵命就是了。”

孔雀委屈地領命。又對着身後的小侍吩咐道:“三青,好生伺候尊上。”

一直跟在孔雀後面沒有作聲的烏衣小子笑嘻嘻上前:“尊上,小的好想您啊。”

凰羽眉一蹙:“怎麼偏是你?”

這小子表面十三四歲模樣,其實是個“奇鳥

余鳥”精靈(源自《山海經》古字打不出,四個字請拼成兩個字念謝謝),真身羽色煤黑,有三隻腦袋。天性善於嬉笑,像個開心果子,平時又有眼力,原是凰羽的座前侍從之一。可能是因為有三隻腦袋三張嘴,就有個太過聒噪的毛病,有時候挺讓人頭疼。凰羽嫌他吵,就把他攆去做別的差使,好像也有幾年沒看見他了。

這次自己在外也頗覺不便,前幾日剛傳消息回羽族,吩咐派個侍者來,倒也沒特別叮囑要哪個。沒想到來的竟是三青這小子。

凰羽有些不滿地盯着三青,並沒有回應他的熱情。三青的笑容僵在臉上,過了一會兒,堆出一付委屈的嘴臉,哼唧道:“別的侍從知道要來瑤碧山這種毒地,都嚇得不情願來,唯有小的太惦記您,不顧生命危險毛遂自薦,尊上竟還嫌棄小的。”

凰羽無奈地點了點頭:“好,留下吧。只是最好給我安靜些,否則我把你的三張嘴依次擰下來。”

三青倒吸一口冷氣,緊緊閉了嘴巴。

孔雀叩首拜別。

凰羽站在原地久久不曾離開。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對不對,也不知道是否是抓住了什麼。心中如糾着一團亂麻。

三青看他臉色不對,難得乖巧地默立一邊。這小子被尊上攆過一次,學乖巧了不少。期間悄悄打量着主子的臉,看他形容間有憔悴病態,心中便有些不安。還是忍不住出聲問道:“尊上病了嗎?”

“不關你事。”凰羽心不在焉地道。

三青不滿地鼓起了嘴巴,卻是不敢再問。

這一晚無論問帛找百般理由,九霄也死賴着她不准她離開,硬是要抱着人家睡,問帛只能欲哭無淚。好在服下安神葯的九霄放鬆許多,不再像之前那樣緊緊箍在問帛身上,一直緊繃著使力的手臂也放鬆了下來。問帛以為她要睡著了的時候,胸前忽然又傳來悶悶的話聲。

“問帛,我有娘嗎?”

問帛怔了一下,答道:“應是有的吧。都說上古神族是天地孕育之物,我總覺得不對。若沒有娘親,人怎麼可能來到世上呢?”

“那麼我娘是誰呢?”

“若連您都不知道,我怎麼能知道呢。”問帛答着,忽然感覺胸前衣服透入一抹濕熱。

上神居然哭了。

這件事帶給她的震撼,不亞於之前上神將她硬拖上床時的震撼。在她與上神相處的漫長歲月里,別說是哭泣,都不曾見過上神有片刻流露出脆弱無助的一個表情。其張狂聞名三界的九霄上神,為何在這深夜裏趴在別人懷中默默哭泣?

問帛心中一時無限迷茫,理不出絲毫頭緒。只默默告訴自己,上神的眼淚,是鴆族的高度機密,要永遠爛在腹中。

九霄之所以流淚,是因為問帛母性的身體讓她想起了母親。前世的無煙從虛空中出現,就是沒有母親的。今世的九霄號稱天地孕育,偏偏也是沒有母親的。

如果有個母親,就算是最愛的人反目了,母親也不會拋棄她吧。

如果有個母親,在害怕的時候,只要躲進母親懷中,便是天塌下來也無所畏懼了吧。

沒有母親這件事,讓她不論在前世還是今生,都體會到了刻骨銘心的孤單。

不管是作為無煙,還是九霄,她都很久不曾哭了。最近的一次哭泣,是尋齊凰羽魂魄時,看着他的影像消失在自己眼前。而且也不過是一滴清淚順頰而下而已。

後來被強迫回歸血鴆肉身,淪為梧宮奴婢后,受到許多身和心折磨,無論多疼也哭不出來。

只是每每在遇到給她施了三百年潑油之刑的孔雀時,就會嚇得魂飛魄散,哆嗦着爬到角落裏藏着,緊緊抱住自己。沒有一個人給她片刻撫慰,半絲溫暖。包括當時那個近在咫尺的凰羽。

幸好現在她不那麼孤單了。遇到讓她怕得要死的孔雀時,她不必再一個人躲藏起來發抖,可以抱着問帛汲取溫暖,孔雀再也傷害不了她。

但是孔雀的突然出現,把前世的傷痛真切地帶到了她的面前。之前她或許萌生出了一絲半點追索無煙身份的念頭,此時被重重一擊,狠狠打消了。

她不該、也沒有足夠的力量再去靠近前世的恩怨。前世的事讓前世的人去解決吧。她九霄,真的管不起。

早晨,九霄還在偎着問帛熟睡。問帛想着要趁九霄醒來前溜走。昨夜上神失態,醒來后必然會惱羞成怒,說不定會殺了她滅口,她還是走為上計。

小心翼翼地拿起纏在腰上的九霄的右手臂移開。這麼一拿一舉,九霄寬鬆的袖子滑落,露出如玉的手臂。

問帛的目光無意中落在九霄上臂時,突然臉色大變,一把掐住這截玉臂,湊在眼前猛看,然後還拿手指不甘心地狠狠搓了搓這片細嫩肌膚。

九霄被弄疼,不滿地哼唧兩聲:“問帛,你幹嘛?”

問帛青着臉,驚道:“那個呢?上神!那個東西呢?!”

“哪個?”九霄睜開蒙蒙睡眼看着她。

問帛狠狠戳了戳九霄右手臂外側,全然顧不得戳疼上神有會有殺頭之憂,惡狠狠道:“這裏的,那個東西!”

九霄瞥了一眼自己胳膊,白晰皮膚上僅有被問帛戳紅的印子。那裏該有什麼東西嗎?

看看問帛的表情,猛然間醒悟過來。難道原九霄上神這裏長了個什麼東西,現在問帛發現沒了?糟,要暴露了嗎?

猶豫道:“那裏……”心裏糊裏糊塗猜着會該有個什麼。……守宮砂嗎?原九霄上神那麼多男寵,應該不是少女了啊……

“鴆令。”問帛急急道,“鴆令哪裏去了?!”

鴆令又是個什麼東西?

九霄眨眨眼,冷靜地道:“我,需要告訴你嗎?”

語氣中瞬間透出的冰冷,使得問帛倒吸一口涼氣,鬆開掐着上神玉臂的爪子,灰溜溜地下床,跪在床邊道:“是屬下逾越了。”

九霄撐起半個身子,懶洋洋地、平靜地看着她,沒有說話。

上神不吭聲,問帛更緊張得額上冒汗,道:“上神恕罪,實在是屬下心急,才如此冒失。此物事關重大,我還以為是上神弄丟了,才急昏了頭。既然上神已有安排,屬下也不敢妄言。只是……只是……”

九霄悠悠道:“有那麼重大嗎?”

問帛猛一抬頭,急道:“那當然!上神沒有子嗣,鴆令是上神為鴆兵和鴆族留的唯一後路。鴆令就是上神的化身,鴆令一出,視如上神駕臨,除上神之外,是這世上唯一能調動鴆兵的神令。我們的百萬鴆兵早就被您以無可破解的仙術施咒,不認天,不認地,只認上神和鴆令。沒有鴆令,即使是黃帝軒轅也不能驅使鴆兵一羽一毫!多少心機叵測之人對鴆令暗中垂涎,只因畏懼上神神威才不敢動念。此物怎麼能不重大?”一邊說,手都抖了起來。“上次上神險些不測,事發突然,都沒來得及把鴆令託付給可靠之人以保住鴆族。黃帝也不會留下一支無法駕馭的殺人軍隊。沒了鴆軍,鴆族子民就沒有半點生機。我當時還說是鴆族的滅頂之災到了。幸好上神康復了……”

九霄心中劇震,幾乎掩飾不住驚慌的表情,只能拿手蓋在眼睛上掩飾。默默平復了許久,才道:“上次我出事時,你就沒有留意到鴆令是否在嗎?”

問帛道:“您出事後,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此事。可惜那時您已神智不清,現出了原身。那鴆令在現出原身後是隱入肌膚之下看不出的,只有在現出人身時才能顯現。而之前您又從未跟提出將鴆令託付於人的打算,我就猜着鴆令理應還在您的身上,如果您有事,鴆令只能隨您而去了。後來您康復,我就沒有想過這事了。”

九霄裝作無意地問:“上次你看到鴆令是什麼時候?”

問帛道:“那還是數百年之前的事了。是陪上神溫泉中沐浴時,看到您臂上紋了一隻紅鴆形狀的圖紋,覺得特別好看。是上神您告訴我說,那就傳說中的鴆令。擁有它的人,只要現出人形,鴆令就必會以此圖紋的方式顯現,任何仙術也不能隱藏。後來我還紋了一個相似的在臂上呢。”

九霄感興趣地道:“哪兒呢?我看看。”

問帛捋起右臂的袖子,露出臂彎以上的一個青色禽形紋飾,道:“不敢與上神鴆令一樣,就紋成了青色的。實在是艷羨其紋飾美妙才紋的,別無他意。上神如果不喜,屬下就洗了去。”

九霄低頭細細端詳。見這禽形紋飾其實是九霄上神鴆形真身的剪影,造型揚翅昂首,優雅又大氣,雖然抽像變形化了,但仍明顯可以看出紅鴆的特徵。

“挺好看的,留着吧。”她大度地揮了揮手。

“是。”問帛忐忑地看了九霄一眼,“屬下不敢問上神把鴆令給了誰。可是屬下實在是擔心上神的安危。”

九霄心中有如波濤起伏。此時她已明白了問帛為何如此驚慌。九霄活着,神威震懾,沒有人敢把鴆令拿出來使用。九霄如果死了,鴆令在誰手中,鴆軍便歸誰所有。

那麼現在,持有鴆令之人,就是潛伏的殺機。

九霄努力抑下情緒,平平道:“鴆令難道是個別人能搶奪去的東西嗎?”

問帛面露恍然大悟的神情:“哦,當然不是,唯有上神情願贈予,鴆令才能渡到他人臂上。原來上神上次出事之前已有預感,早就將鴆族託付給可靠之人了。”抬手擦擦冷汗,長長吁了一口氣,道:“這樣屬下就放心了。是屬下多慮了。”

九霄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心中卻是苦不堪言。又問道:“那麼,我昏迷未醒的時候,鴆軍那邊可有異動?”

問帛道:“鴆軍倒是沒有異動,不過……”蹙起眉尖,道,“在您蘇醒來的前一天夜裏,我放心不下,去鴆軍大營轉了一轉,看到了一個影子,當時感覺像是闖入者,但防護結界並未被觸動。心中生疑就追了上去,那影子閃了兩閃便看不到了,我就懷疑是自己看錯了。後來也沒有發生什麼事。若不是上神提起,倒給忘記了。”

既然無頭無緒,這關於影子的疑惑也說明不了什麼。

問帛一退出去,她便撲倒在床上,發出嗚嗚悲鳴。

問帛猜的其實沒錯,鴆令是丟了。

不,是原九霄上神把它贈給了別人。一個現在的九霄不知道的人。

她不知道原九霄上神把鴆令贈予了誰。亦不知是敵是友。難道是原九霄預感到自己要出事,才把鴆令託付給出去的?就算是朋友,那也是原九霄的朋友,不是現在的九霄的朋友。鴆令,必須尋回。

而且問帛的擔心並沒有錯。原本還找不出原九霄暴斃的任何緣由,現在,鴆令成了一個非常可疑的動機。

很可能是這個鴆令的持有者乾的。

可是,若不是完全的信任,原九霄怎麼能把鴆令交與他人?她究竟遭遇了怎樣的背叛?

事關重大,她決定暫時不把此事告訴問帛。事情沒有頭緒,說出來恐怕只能引起亂子。

那個得到鴆令的人,不知道此時的九霄是假的,或者還是會以為九霄對他或她的信任仍在,如有接觸,說不定言語間就流露出來了。等探明鴆令下落,再設法索回。

畢竟九霄是鴆令之主,她與鴆令如果同時存在於世上,鴆軍還是會聽她的。她健在一天,就算是別人有鴆令,也不能隨意調動鴆軍。只是她更要注意自身安危了。全鴆族的命運,都系在她一人身上呢。

問帛走出九霄的寢殿時,神色難免鬼鬼祟祟。偏偏迎頭遇到等在門口的餘音。餘音的臉拉的很長,臉色很黑。

問帛努力挺直了腰,惱火道:“我和上神……什麼也沒做!你不要亂想!”

餘音哼了一聲:“你以為我想什麼了?”

“你……”問帛氣結,跺了一下腳,“你若敢亂說,我殺了你!”擰腰拔腿奔離……

餘音進到屋內服侍九霄打扮時,莫名覺得上神有些古怪。這段日子上神看他時,要麼眼神放空,看着他就跟沒看一樣;要麼故意躲避,讓他頗覺得委屈。今日,她的目光卻總游移在他的身上。

餘音抬頭望去,正看到上神的目光熱辣辣落在自己的身上,一瞬都不瞬。他只覺心頭一熱,眼睛含着光彩,輕聲喚道:“上神……”

“唔……”九霄應道,“餘音啊,今天天暖,你穿這麼多,不熱嗎?”

這極具暗示性的話讓他心跳如鼓,心領神會,抬手就把衣襟一松,動手寬衣。

卻見上神嚇得一蹦,驚道:“你要幹嘛?”

餘音的動作滯住,疑惑道:“寬衣啊。上神難道不是……?”

九霄的臉漲得通紅,忙擺手道:“不不不,你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天氣熱,你卷捲袖子,把胳脯露出來,又涼快,幹活又方便。”

餘音的一張臉掛了下來,別說捲袖子,反而甩袖就走。

九霄在背後喊道:“哎哎你別生氣呀,卷個袖子嘛生什麼氣……”

餘音一直走到了花園中生着悶氣,滿臉的失望和委屈。九霄很快跟了來,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扭着手指,滿面的糾結。

餘音一歪頭,發現她居然跟過來了,眼底閃過一絲驚喜,旋即又拉下臉,繼續生他的悶氣。

九霄的躊躇半晌,突然牙一咬,腳一跺,兇猛地向前幾步,一把拉起了他的右手,狠狠道:“你好歹也算我的人,上神我想看哪裏,就看哪裏!不準躲!”然後噌噌噌幾下把他的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露出少年的一截均稱手臂,一對狼光閃閃的眼睛盯着人家的潤澤肌扶猛看,看了還不夠,還拿手摸了摸。

少年先是被她霸氣的宣言鎮住,繼而被看被摸,魂兒幾乎飛到天外去,哪裏還能躲?

上神看了個夠摸了個飽,也沒能在他手臂上找到那枚紅色鴆形印記。

沒錯,她當然不是突然對小男寵動心了,而是在找鴆令。之前在苦苦思索鴆令下落的時候,餘音恰巧走了進去,她心中忽然一動,懷疑原九霄會不會把鴆令渡給了餘音,所以才有此一鬧。

而親眼驗證過後,證實鴆令確實不在餘音這裏。她握着餘音的手腕,神情變得獃獃的,感覺自己的懷疑很可笑。鴆令怎麼可能會在餘音這裏呢?他與原九霄再親近,在那個人的眼中,也不過是個卑微的玩物,怎麼可能把那麼重要的東西渡給他?更別提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了。自己怎麼會生出這麼奇怪的懷疑,還急吼吼地親自動手驗看?

準是焦急之下,腦子一時傻掉了!

發了半天的呆,忽然莫名打了個寒顫。怎麼突然這麼冷了?降溫了嗎?下意識地轉頭看去,看到了不遠處的凰羽。

他不知何時來的,目光落在她握住餘音腕部的手上,一張臉沉得快要滴出水來了。

九霄看着凰羽,眨了眨眼,迴轉目光笑眯眯看着餘音,鎮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讚賞道:“餘音的皮膚手感真好。”然後才鬆開,瞥了一眼凰羽,神情中有一絲不滿,彷彿是怪他干擾了她的好事,讓他識相點快點走開。

凰羽非但沒走,反而舉步朝這邊走來,動作帶起一股隱隱殺意。

九霄頓時慌了,伸手把餘音推了一把,道:“餘音快走。”

餘音尚未從綺念中回過神來,茫然問道:“讓我去哪裏?”

九霄瞥一眼就要走過來的凰羽,道:“我冷,去給我拿件衣裳。”

餘音抬頭望了一眼當空的大太陽,帶着迷惑走了。九霄這剛剛鬆一口氣,凰羽已到近前,陰森森飄來一句:“那麼急着讓他走,是怕我殺了他嗎?”

沒錯。就是怕這貨殺了他。不過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些失態。穩了心神,道:“我自家男寵,想讓他去哪裏,便讓他去哪裏,與尊上有何干係?再者說,他是我的人,尊上敢動嗎?”

“你覺得呢?”鳳眸的瞳中閃過一絲厲色。

她頓時有些毛骨悚然,道:“你不敢……吧?”

凰羽的目光轉向已走遠的餘音,鳳眸眯了一眯。

餘音正經過一個池子旁邊,恰巧三青來尋他主子,兩人在池邊徑上擦肩而過。三青一瞥間看到凰羽盯着餘音的眼色,頓時有心領神會之感,順手一推,就聽撲通一聲,餘音栽進了水裏!九霄大吃一驚,對着凰羽怒目而視:“你!……”

凰羽也是一愣,無辜地道:“不是我吩咐的,你也看到了。”

那邊餘音撲騰掙扎,她顧不得斥責,急忙奔過去,伸出手來,把餘音拉到岸上。轉頭再準備先揍三青一頓、再找凰羽的麻煩,那兩塊貨已經走得無影無蹤。

不遠處,兩個身影匆匆溜走。

三青一路小跑着,一邊哆嗦着問:“尊上,我把鴆神的男寵推進水裏,她不會殺了我吧?”

凰羽:“……多半是會。”

“嗚……那可是您的意思,她要殺我時您可得替我擋着。”

凰羽:“我沒讓你那麼干啊。”

“尊上!”三青怒道,“您當時的眼神我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凰羽:“你察言觀色的本事略過頭兒了點。”

“您不能這樣!嗚……”

“乾的漂亮。”凰羽的嘴角忽然彎起一抹陰森森的笑。

“咦?……”

九霄回到殿中,即刻把問帛叫來,怒沖沖道:“立刻把凰羽給我趕走!”

問帛一愣,應道:“是。可是,不知凰羽尊上是因為什麼惹上神不悅了?”

九霄脫口而出:“他欺負餘音!”

問帛臉上出現了異樣的表情。九霄意識到這話不妥。轉而改了口:“咳,那個,此人無緣無故在此住得太久了,也該走了,你去催一催。”

問帛眼一亮,道:“說實話,屬下已暗示過數次了,但他就跟沒看懂一樣,臉皮真厚!也不知是真沒看懂,還是裝沒看懂。”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上神,凰羽尊上遲遲不走,恐怕別有所圖。”

九霄面色一僵:“據你猜測是有何意圖?”

問帛兩眼精光閃閃,道:“必是上神上次出席黃帝壽筵,凰羽看黃帝與上神親近,故有意拉攏。”壓低聲音道:“如今南方天界之內除了炎帝神農氏族,就數羽族的實力最為雄厚了,他若能拉攏到我們鴆族為盟,對其地位的鞏固必然是大有益處。

我們鴆族,財力雄厚,擁有百萬鴆兵。但自黃帝稱帝,就退隱朝政,鴆兵只養不用,行事低調平穩,從不參與大族間的那些明爭暗鬥。上次上神出席壽筵,大概是讓一些人猜測上神是不是要重出江湖了。凰羽這番套近乎,上神可是要拿捏些分寸。以上神的身份,與誰走的近了,不光是世家大族們會猜測上神的意圖,黃帝與四方天帝也會多心的。”

九霄聽到這話,心中略覺茫然。前世做為無煙時,她是凰羽翼下護着的一個無憂無慮的精靈,對於政事毫不操心,他也不用她操心。因此對於王族、家族、地位、勢力一類的事情幾乎是毫無概念。經問帛這樣一說,更意識到自己現在是鴆族族長,凰羽的接近,不管他的動機是否單純,在旁人看來,都會蒙上一層利益的色彩,招來多餘的非議。

無論以公以私,她都應與他保持距離。於是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聽問帛這樣一番說,又想到下一步還需計劃出山走動,以探尋鴆令下落,而自身毒性還是難以控制,出門難免惹事,不由萬分苦惱。半趴在桌子上,左手捏一根銀針,右手捏着指訣,對着一杯水喃喃自語一陣,再手左手銀針蘸水看一看。

問帛注意到九霄手上的小動作,問道:“上神在做什麼?”

九霄苦着臉道:“我在練習駕馭自身的毒性。上次顓頊的事,太過兇險了。這毒術也過於隨心所欲了。”一邊說,一邊用銀針探入杯子,只聽“嗤”的一聲響,半截銀針不但黑了,還焦了!

“你看看,你看看!”九霄拍着桌子道:“我剛才凝神想讓水變成毒藥都沒成功,這一走神的功夫竟有了毒。如此失控,可怎麼活!……可讓別人怎麼活。”

問帛倒吸一口冷氣,膽怯地後退了幾步,道:“屬下去請臻邑。”

臻邑為九霄把脈診斷之後,道:“上神身體已無大礙,只是心脈落下了難以逆轉的損傷,故體內毒素不能像以前那般精確掌控。而上神體內靈力十分強大,正常狀態下能保護心脈,在治療的時候卻起到了阻止藥物的反作用,再好的藥物服進去,也會被您的靈力彈壓,抵達不了病灶。”

九霄苦道:“難道就沒得治嗎?”

臻邑道:“除非有靈力勝過您、又精通醫術的人物,一邊鎮壓住您的靈力,一般施以治療,方能解決。不過屬下還是勸上神放棄治療。”

九霄奇道:“為什麼要放棄治療?”

臻邑道:“辦法不是沒有,而是這種治療方式無異於將性命交付於他人手上,施治者若心存歹意,上神就絕無生路。”

九霄沉吟半晌,道:“你先說,這世上可有能給我治療的人物?”

“有。”

“是誰?”

問帛這時突然插言:“有也不能去!上神,您現在的狀態只不過是可能誤傷他人,對您自身無任何害處和危險。誤傷他人又怎樣?您傷了誰、殺了誰,都無所謂,屬下替您去打掃攤子就好,您不必操心。沒有什麼比上神的安危更重要。”

九霄道:“不。若不能控制毒性,我還不如死了。再者說,不能收的自如,就不能放的自如。不僅僅是毒,還有我對於自身靈力的駕馭,顯然也是不能掌控的狀態。不想傷人時會傷人,到想傷人的時候,恐怕又傷不了人。如此亂套,怎能自保?”說到這裏,鴆令的事又浮上心頭。她必須有足夠的準備和能力才面對以後可能發生的事。道:“臻邑,你說。”

問帛又張了張口,見九霄神態堅定,終沒敢再說什麼,唯有苦着一張臉。

臻邑道:“南方炎帝神農。”

天界之中,醫術高明,靈力又在九霄之上的,只有同為上古神族的炎帝了。

九霄喜道:“有人能治就行。”

臻邑道:“神農殿下是南方之帝,若是出入東方天界,必然頗有忌諱,若想請他親自來那是基本不可能的。”

九霄眼睛閃閃亮:“他不能來,我可以去啊。”正好也為“偶遇”鴆令持有者的創造機會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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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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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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