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書接上回。且說眾姐妹們一齊往前頭來,只見已經擺好了桌子,邢夫人和鄭嬤嬤酈嬤嬤戴嬤嬤並王善保家的在一處,黛玉迎春探春惜春湘雲幾個在一處,黛玉又硬拉了平兒也過來一起坐着。鳳姐只在這兩邊穿梭往來說話,邢夫人便笑道,“你自去和姑娘們吃酒去,這邊有我呢。”
鄭嬤嬤便笑道,“太太當真拿着二奶奶當親閨女一般的疼。”戴嬤嬤如今和鄭嬤嬤時常一處做些針線說話,也笑道,“太太疼二奶奶和二姑娘都是一樣的,只是如今疼琮哥兒和大姐兒偏多些。”說的桌上諸人都笑了。邢夫人也笑道,“他倆個還小呢,自然是要多疼些了。”
鳳姐也笑着,過來挨着黛玉坐下,笑道,“今兒這些菜都是小月那丫頭領着他們弄出來的,妹妹瞧着那幾樣南邊的菜式,若是有中意的,等下教人另外裝個食盒,回去孝敬你們太太和林姑父嘗嘗。”
黛玉笑道,“樣樣都是好的,小月的手藝還有何可挑的。只是我們太太是不吃外頭的東西的,一切飲食都有自己院子裏的小廚房弄,拿回去也是白糟蹋了。倒不如我在這裏多吃些也就是了。”
鳳姐聽這話大有深意,見探春在一旁也看了過來,忙笑道,“妹妹難得過來一趟,倒要陪着你多喝一盅才是。”說著親自拿起酒壺給黛玉斟滿了,趁勢低聲道,“你們太太是忠順王妃的親族,自然也非等閑之輩,有些與眾不同也是難免的,妹妹只要敬而遠之便是了。”
黛玉點點頭,也悄聲道,“如今我也只是每日過去請安就罷了。太太待我倒是和善的,只是她終究是長輩,倒不好多親近的。橫豎我那屋裏有兩位嬤嬤,還有碧落醉墨雪雁幾個一起說話做活計,倒也不悶。”
鳳姐也知有兩個嬤嬤並林姑父一力護持,黛玉在自己府里總比在這邊安穩許多,雖說多了個有些來歷的繼母,大事終究還是要林姑父拿主意,諒她也不敢薄待了黛玉。何況但凡有點心機手段的,面子上偏要做的滴水不漏才是,倒不必耽心黛玉會受了委屈。
只是繼母再好,終究不是親娘。這麼想着,不覺又想起自家的大姐來。想起前世,不覺在袖子裏攥緊了手掌,暗暗發誓這一回必定要給大姐謀一個花團錦簇的前程。若是這一番再有人想把主意打在大姐頭上,說不得就要令他們去死一死。
探春方才見鳳姐和黛玉說些體己話,忙知趣的扭頭只和湘雲說笑了兩句,眼睛卻瞟着這邊。見她倆各自吃酒,便笑着向黛玉道,“先前聽說林大人的千金是難得一見的美人,還教我疑惑了半日究竟是何方神聖。不想竟是林姐姐,倒是賞臉吃我們一杯酒罷。”
這話倒不是空穴來風。只因先前如海大喜那日,忠順王妃在人前極口的誇讚了黛玉,外頭那些人家自然都跟着傳說起來,這些時日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林大人家裏有一位絕色的嫡小姐。便是時常往賈府往來的那幾家,也有意無意的提起林家小姐來巴結賈母和邢夫人。
故而探春今日有這一說。黛玉便紅了臉,笑道,“三妹妹越發促狹了。二姐姐給她一下子。”
迎春笑道,“三妹妹說了實話反要挨打,可是沒理的事。前兒也沒給妹妹賀喜,我也正想着賀妹妹一杯呢。”說著也舉起酒盅來。
惜春自然更是熱絡,直接拿着酒盅湊到黛玉跟前,笑道,“林姐姐如今是京里數得上的美人了,自然要賀一賀的,快快吃了酒再說別的罷。”
一時連邢夫人那一桌子都跟着笑起來。
熱熱鬧鬧的吃罷了晚飯。黛玉起身告辭,鳳姐便命多派人手好生送回去。送至門口剛要上車,王善保家的端了一個匣子匆匆出來,笑道,“這是太太給林姑娘的。”
黛玉笑道,“長者賜,不敢辭。只是舅母厚愛有些不敢當。”
鳳姐便接過來,遞在醉墨手裏,笑道,“前兒聽二爺說外頭有個手藝奇巧的匠人,太太便命他出去打了些新樣子回來,二妹妹幾個也都有的,這一套是專意要給妹妹的,妹妹只管收了便是。”
如今邢夫人今非昔比,出手也比先前大方許多。黛玉不是那等扭捏矯情的人,便笑道,“等我下回再來親和舅媽道謝。”說著告辭而去。
鳳姐諸人也都各自散去。平兒一貫是細心的,回屋便和鳳姐說道,“聽林姑娘的口風,她們家那位繼夫人只怕也非等閑。奴婢倒有些耽心。”
鳳姐笑道,“林妹妹如今也是管過家事的人,又有那兩位嬤嬤幫着,想在她跟前鬧鬼,且還早呢。今兒你瞧見雲姑娘的氣色了沒有,我瞧着倒是不大好。”
平兒道,“前兒翠縷也在我跟前含混說了幾句,雲姑娘只怕也想要搬回去了。只是老太太不知作何打算,卻不肯撒手。”
鳳姐端起茶盞,笑道,“還能做甚麼打算,不過是為著她那心肝寶貝罷了。如今林妹妹越發是高攀不上的了,寶姑娘也不大肯過來走動,自然要扣着雲姑娘好給寶玉解悶的。”
正說話間,外頭林之孝家的進來回道,“姑蘇那邊已經送過來十二個女孩子並教習行頭。依着二奶奶的意思,都安置在梨香院住下了。日用出入銀錢那些事,都有小菖大爺和小菱大爺總理。”
這些鳳姐和賈璉都是事先議定過的,便點點頭,道,“知道了。你和他們說,好生用心照管着,別弄出什麼差錯來,雖說只是幾個小戲子,難保哪個能入了貴妃娘娘的眼,他倆也跟着沾光也未可知。”
林之孝家的笑着應了,又道,“採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連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兒又極好。------”
鳳姐聽到妙玉二字,心裏不由一動,放下茶盞,故意問道,”也請了來么?”
林之孝家的笑道,“二奶奶且聽小的說。她師父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迹並貝葉遺文,去歲便帶了她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着。她那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偏生於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鄉的,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然有你的結果’。所以他竟未回鄉。如今還在西門外住着。
小的原想請她過來,她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因此小的來求二奶奶個示下的。”
須知鳳姐自從修建省親別墅之日,便記起妙玉這一節來。前世因着不喜她清高自傲的性子,和她並不熱絡。只是此番回來,卻另有些打算。
妙玉雖說性子清高些,心機卻並不深沉,要拉攏過來絕非難事。何況她出身那樣豪富的大家,雖說當日為了避禍入了空門,父母漸次也被族人算計亡故,可若是自己肯出頭助她還俗,要拿回她家的產業也在一念之間。
那時她那性子豈能管家,自然這一大筆還要落在自己手裏。只要好生供養她富貴榮華一世,也不算虧了陰德。可惜前世去她那庵里數回,從未留心那些器皿物件,如若不然,只怕前世就該另有些打算----也罷了,前世縱使是弄到手裏,最後也不過是被抄了去,自然還是這一世能拿得住些。
這麼想着,便笑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來何妨。你拿了帖子親自去請,就說我和太太都是十分仰慕她師傅的。多給她說些好話,去的車轎也都要好的。”
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出去,命書啟相公寫請帖去請妙玉不提。
果然妙玉見榮國府門第卻也如此謙遜,心裏便多了幾分悅意。何況原就想着依傍這樣的人家保全自身的,自然也就順水推舟的過來了。
且說過了幾日,賈芸來回賈赦和賈政賈珍,道,“園內工程俱已告竣,只等老爺們進去瞧了,倘有不妥再行改造,好題匾額對聯的。”
賈赦便和賈政笑道,“這匾額對聯倒是一件難事。論理該請貴妃賜題才是,然貴妃若不親睹其景,大約亦必不肯妄擬,若直待貴妃游幸過再請題,偌大景緻,若干亭榭,無字標題,也覺寥落無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
賈政深以為然,想了想道,“據我想來,如今且按其景緻,或兩字,三字,四字,虛合其意,擬了出來,暫且做燈匾聯懸了。待貴妃游幸時,再請定名,也算兩全了。
只是我素日於這上頭平平,兄長和珍兒想來也都不擅這等怡情悅性文章,不如請了雨村過來,幫着擬一些罷了。”
賈赦因着先前呂乃友說的那話,甚是不喜賈雨村,聽賈政如此說,便道,“他如今也是在外頭忙得很,何必添亂。況且論起大才來,呂先生倒似更勝一籌的,倒不如請了呂先生過來也就罷了。如今他家裏夫人有些病症,這幾日想來也不大暢懷,正好請了來疏散疏散心胸。”
賈珍如今和賈赦是一氣的,便也笑道,“這樣甚好,何必再等雨村。”
賈政原是隨口一說,見他倆都推呂乃友,想想也便點頭。賈赦便命外頭小廝去請,說道,“就說我和二老爺並東府老爺都等着的。”
果然時候不長呂乃友過來了,身後卻還帶了賈琮賈環兩個,笑道,“聽說老爺們要題詠山水,便想着帶他們一起過來湊個趣。”
賈赦見賈琮來了,便命過來自己身邊跟着,摸着他的頭笑道,“時常的聽先生誇你,今日倒要好好考較你一番才是。”
賈政原也聽說賈赦如今待這個庶子頗為親近,今日見了方知傳言不虛。不覺看一眼賈環,見他正眼巴巴的瞧着自己,孺慕之情溢於言表,心裏也不覺一動。
因着這些時日趙姨娘脫胎換骨一般的柔媚溫順,服侍的賈政身心舒暢,再看賈環那酷肖趙姨娘的五官相貌,自然比以往添了些喜歡。
且如今賈環在學裏書念得多了,又得呂乃友數番開導,氣度自然也不似先前猥瑣,舉止也是大方有度,賈政瞧着倒也並不礙眼,便也叫過來道,“前兒聽你姨娘說近來你頗知道用功,今日也須得考較你一番。”
賈環自來不曾得過父親一句好話的,今日忽然間父親肯和顏悅色的同自己說話,竟有些莫名的心酸,不覺眼圈便紅了一紅,低頭道,“兒子必定好生應對,父親放心。”
賈珍見他們兩家都是父慈子孝的情形,便在一旁笑道,“這樣風雅的事,豈能少得了寶兄弟。倒不如打發人去把寶兄弟也請過來,一起進去逛逛的好。”
因着王夫人下令封了口,無人給趙姨娘傳信,因此賈政也並不知寶玉和襲人之事。聽賈珍提起寶玉來,便也想起有些時日不曾見着這個兒子了,遂打發小廝去叫。
誰知片刻小廝便獨自回來了,道,“稟老爺,寶二爺又病了的,說是不能來。”
賈政便皺皺眉,道,“隔幾日便要病一場。這個不爭氣的孽障。”說完便帶了賈環隨着賈赦呂乃友這一干人等往園子那邊逛去了。
因着這一回賈赦用了心思,又有賈芸賈璉在裏頭幫着,園子大小雖還是差不多,裏頭的景緻卻少了一半,只留了怡紅院瀟湘館蘅蕪苑稻香村櫳翠庵綴錦閣這幾處緊要的,剩下那些都是景緻亭台,並未大興土木。逛起來倒也省事了許多,小半日便逛了大半。
賈政往常有王夫人和賈母誇讚寶玉在前,總覺得賈環上不去檯面。誰知這半日下來,賈環和賈琮兩個都是錦心繡口,倒不由得對賈環有些刮目相看。出來直接摘了自己身上一塊玉佩賞了賈環,道,“這是你祖父當年給我的,因着我做了一首好詩,一時高興便給了我。今日便給了你罷。”
賈環忙接了,一時不由得又紅了眼圈,道,“兒子必定好生念書上進,不辜負父親厚愛。”
賈政見庶子如此知情識趣,一時又想起寶玉來,想着素日裏老太太和王夫人那般的疼愛,他反倒不知上進,有事無事的裝病逃學,心裏越發不喜起來。
且說寶玉這回卻並非是裝病。襲人的死訊雖說賈母和王夫人意欲瞞住寶玉這邊,奈何鳳姐早命小翠裝作無意的在晴雯跟前漏了出來。
晴雯雖說素日裏和襲人不大對盤,終究是心軟的,見她出去了也覺不忍。如今又聽說她竟死了,又背了個偷盜事發畏罪自殺的名聲,更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
終究是忍不住便和寶玉說了此事,卻不說是小翠漏出的,只說是外頭聽幾個婆子議論。
寶玉原就存了些心病,不說這些年襲人在身邊細心照管處處妥帖,只想起兩人背地裏做下的那些勾當,也是十分眷戀難捨。原想着等母親和祖母氣消了,撒個嬌兒陪個小心,不求能接回府里來,只求在外頭能時常見一面也好,。
誰想沒幾日竟等來了這樣的噩耗。寶玉原是嬌養慣了的,哪裏經得起這樣的事,當天夜裏便發起了高燒,滿口胡話,只嚇得晴雯和麝月兩個手足無措,慌忙過來榮慶堂這邊稟告賈母。
賈母便命外頭趕緊請大夫來瞧。因着大半夜的鬧騰,那些小廝婆子都十分不滿,暗地裏抱怨寶玉多事,只不敢在明處說罷了。待大夫來了把了脈瞧了,便說是受驚過度鬱結於心等語,給開了個方子,囑咐好生將養也就罷了。
外頭鴛鴦便依言回了賈母。老太太心中有數,必定又是為了襲人之事,一時又有些心痛,又有些心灰,便說了個,“知道了。”只命珍珠琥珀幾個也過去幫着用心照管,卻並未親身過去。只第二日天明了過去瞧了瞧,只坐了片刻也就出來了。
鴛鴦跟在賈母身邊久了,也能揣摩出一些老人家的心思。瞧着老太太漸漸地疏遠了二房,如今連寶玉也不似先前那樣上心,也覺罕異。心裏想着眼見着大房是越發得勢了,以後倒要多和邢夫人說的上話去才是。
賈政自園中出來,心裏終究有些疑心寶玉裝病,便往榮慶堂這邊來給賈母請安,趁便問起寶玉來。
賈母也聽說二老爺方才打發小廝來叫寶玉之事,見兒子親自過來,也知其意,便道,“寶玉前日夜裏大約是魘着了,有些發燒,故此這兩日便只在房中養着。你若是有心,過去瞧瞧他也好。”
聽母親如此說了,賈政便真的往寶玉屋裏走了一趟。見寶玉面色蒼白大有病容,心下倒是信了,一時也有些憐惜他,便囑咐了幾句好生養着等語,轉身出來。
出了榮慶堂不遠,卻聽見那邊大樹後頭有人竊竊私語在說話,彷彿提到寶玉二字。賈政便留了心,放輕腳步走了過去。
原來卻是兩個婆子閑來無事磕牙。只聽一個道,“不想襲人那蹄子在寶二爺屋裏幾年,竟能偷下那麼多的值錢物件出去,虧得她家裏還敢告官,這下子雞飛蛋打,真是可笑。”
另一個道,“你知道甚麼。人家她哥哥在公堂上都說了,他妹子是被灌了葯落了胎打發出去的,你想想,要是真的為著偷了東西打發出去的,她家裏人哪敢憑空生事?虧得咱們二太太和二奶奶打發人過去打點了,才把這一條人命壓了下來,如若不然,還不知道怎樣呢。”
這個便道,“這可是扯謊。襲人在寶二爺屋裏,誰敢和她做出那樣沒臉的勾當來?”
另一個冷笑道,“還能是誰?自然是寶二爺了。你沒瞧見太太把二爺屋裏那幾個平頭正臉的大丫頭都打發出去了么。這是怕襲人走了,寶二爺飢不擇食,胡亂下手呢。”
賈政未等聽完便氣的面如金紙,只差沒有當場厥過去。待回過神要去樹后找人,哪裏還有人在。一時之間只氣的渾身發抖,只恨不得把寶玉拿過來立刻打死。再一想又怕是這些奴才們平白造謠也未可知,便回了自己院裏,只命小廝立刻把周瑞叫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