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姐卻是丫頭命
痛,巨大的疼痛,將她的意識從昏迷中拖了出來。她睜開眼,就看到了那片澄藍澄藍的天空,幾朵白雲悠閑地飄蕩其上。天空何其廣闊,白云何其自在。而她呢,她的世界是鎖在這一方小小的院裏,除了無盡的勞作與打罵,沒有一絲自由可言。
“嘩——”一盆冷水,迎頭潑下,寒冬臘月,那冰冷刺骨的水沖盡了她額上的血跡,也讓她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渾身抖個不停。
緊接着一個尖銳的聲音在耳際炸響:“二丫,還裝什麼死?等着本管事給你上藥扶你回房嗎?那兒一堆的衣裳若是洗晚了、曬不幹,等夫人、姨娘們急要時,仔細你的皮!”
二丫渾身擅抖着爬了起來,柔柔地應了聲:“是!劉管事。”
她已走遠,那劉管事刻薄的聲音卻還一絲不漏從後面飄來:“哼,不過就是跪了一天,便裝暈唬人,一個賤丫頭還當自己是小姐般嬌貴!蕭家從來不養白吃白喝的閑人……”
二丫頭的嘴角凝起一抹冷笑,心中只覺得悲涼無比。那劉管事,不過只是這知府府里九位管事之一,還是地位最下等的專管漿洗事務的管事。可是即使是這樣的小管事,也可以對自己頤指氣使。
而自己呢?二丫?呵呵~十三年了,旁人都喊她二丫,只有她自己記得,“蕭子衿”才是她的本名!身上明明流着蕭家的血脈,卻因為是庶女,所以從小到大,便被當丫頭使着。真可笑,當初分明就是蕭富海喝醉了酒,強要了婢女楊氏的身子,結果只那一夜,楊氏便珠胎暗結生下了她。可是蕭富海卻不想認,蕭夫人王氏更是明裡暗裏的使手段來欺侮她們。
“蕭富海!蕭富海!”蕭子衿嘴裏低低重複着這個名字,一雙凍得通紅的手泡在水裏,使勁地搓揉着衣裳。對於這個名字,除了知道是泉州的知府,是這座深宅大院的主人外,再無一點熟悉的感覺。
恨嗎?怎能不恨!
在外人面前,蕭富海是一方父母官。但在蕭子衿眼裏,他不過是個假仁假義的偽君子。
“二丫,這是各院姐妹們的衣服,你也一併洗了吧!”春蘭搬來一框衣服,擱在蕭子衿面前,小山一般地壯觀。
蕭子衿搓了搓手上的凍瘡,陪着笑道:“春蘭姐,我昨兒才給你們洗過,怎麼今兒又有?眼下天正冷,衣裳不用換得忒勤吧?”
春蘭道:“我們是要貼身伺候主子的,若是不換得勤快些,叫主人聞見了臭味可是會怪罪的。我若像你一般只是個粗使的丫頭,一個月換一回衣裳也不打緊。怎麼你不願意洗?那我就拿去叫劉管事洗了。”
春蘭是夫人的貼身丫頭,論地位是比劉管事還高些。所以她做勢要搬起衣服找劉管事時,蕭子衿只得立馬搶了過來,笑嘻嘻地道:“春蘭姐姐說得哪裏話,能給春蘭姐姐和各院的姐姐們洗衣服是二丫的福氣。”
她的笑臉,換來的也只有春蘭一聲不屑的冷哼。
春蘭前腳一走,蕭子衿的小臉立馬就變得沉冷了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恨,在她的眼眸中浮現出來,但也僅僅只是一瞬間,便又被她不動聲色地掩飾了過去。無論再多的恨,也絕不能在蕭府中表現出來,否則只會給她帶來更多的麻煩。
冬夜,冷月如霜,寒鴉偶啼。
蕭府的大院已經褪卻了白日的繁華,籠在一片夜色中,孤墳一般地寂靜。這府宅像孤墳,這裏的人何嘗不是心冷如鬼。
蕭子衿雖是個粗使的丫頭,卻不像一般的丫頭那樣,幾個人擠一間住。這也算是拜蕭富海所賜,當初強佔了楊氏的身體后,雖翻臉不認帳,但在楊氏誕下蕭子衿后,還是讓她們搬到了獨門獨戶僅有兩間房的小院子住。子衿6歲時,楊氏積鬱成疾,一病而悴,這座小院子就歸了子衿一人獨住。
後來蕭家從潮州移居到了泉州,雖然沒有那獨門的小院了,但蕭全還是給了她單間住,只是屋裏十分地簡陋。也是因為這樣,這深更半夜的,她悄悄地溜出來才不那麼惹人注意。
蕭家的正門和後門每到戌時便要落鎖,除非有總管事蕭全的允許,否則下人們是不可隨意出入的。和所有大戶人家一樣,蕭家的下人們,分為雇傭工和家奴。
雇傭工出賣勞力賺取工錢,但可以隨時解除雇傭關係,相對來說比較自由,即使犯了錯,主人家最多打一頓,趕出去也就罷了。
而那些簽了賣身契的家奴,除非是死了,否則一輩子都得為蕭家做奴做婢,主人對於這類的,打罵起來也毫不留情,甚至還不乏被打死的家奴。雖然南楚的法律,杖殺家奴是要問罪的,但若是真打死一兩個,沒有人報案,沒有哪個官家會吃飽了沒事找事。
蕭子衿的生母楊氏就是賣身到蕭家的奴婢,最後凄慘地死在了蕭家,而蕭子衿似乎也就繼承母親的身份,被當成了家生奴來用。
家生奴,別說晚上了,就算白天除非有主人交待的事要出去辦,否則是絕不允許出蕭家門一步。
門果然落了鎖,蕭子衿學貓叫了兩聲,便有一個胖敦敦的人影,立馬從樹后閃了出來,“二丫,大晚上的,你叫我在這等你要做什麼?”
“憨豆兒,我有事要出去趟,你在這裏替我守着門,莫叫人發現我溜出去了。”
憨豆兒是管帳房的薛叔的兒子。薛叔年輕時候曾經喜歡過蕭子衿的母親楊氏,可惜的是後來出了那麼一茬的事,就算蕭富海沒有給楊氏名份,但畢竟是主人的女人了,做下人的是沒有資格染指主人的女人。愛屋及烏,出於對楊氏的感情,薛叔對蕭子衿十分關懷。而小蕭子衿兩歲的憨豆則自然而然的成了她的死黨兼小弟。也唯有面對這兩父子的時候,蕭子衿覺得親近些。
薛叔是個讀過書有文化的人,可惜他兒子卻有些木訥,且不愛學習,於是便有了“憨豆兒”這麼個渾名,和蕭子衿的“二丫”一樣,久了便沒有人記得他們的真名了。
這憨豆兒心眼實誠,一聽蕭子衿說要溜出去,頓吃一驚:“咱們蕭府的規矩,下人不許隨便出府,否則叫總管事知道可不得了!”
“小聲點!你放心,就是因為平常大家都遵着這個規矩,所以沒人會想到我居然敢溜出去。”
“門落鎖了,鑰匙只有蕭大管事才有,你想出也出不去。”
蕭子衿神秘地笑了笑,居然就從懷裏掏出了個把鑰匙,對着那鎖眼一倒騰,鎖“咔嚓”一聲就開了。
憨豆兒驚得下巴都快要掉下來了,“大管事什麼時候給你鑰匙了?啊,難道是大管事要你出去辦事的?”
蕭家大門和後門的鑰匙只有蕭家的總管事蕭全才有,平常都是系在腰間,即讓他放心,又能時時在其他的下人面前顯示他的權力。但是蕭全根本不知道,蕭子衿早就在上月,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去配製了一把。那時,整個蕭家剛剛隨着蕭富海升任泉州知府搬到泉州來,蕭全忙得團團轉,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小細節。
“鑰匙不是大管事給的,他也沒給我派差事。這事你別問,等我走後,你把門鎖好,免得叫巡夜的人看見了。等我回來了,我就學幾聲貓兒叫,你再給我開門。記得,這事絕不許對任何人說,連薛叔也不能說!”
儘管是滿腹疑問,但二丫不讓問,他就很聽話地閉了嘴不再問了。對二丫,他向來是比對老子還順從。
出了蕭家的後門,走幾步,再拐個彎兒就是柳葉兒巷,若是白天,這條巷子商賈如雲,是整個泉州最熱鬧、繁華的一條街市,現在雖是晚上,但也多有鋪子經營夜市,專做夜貓子的生意,更不乏才子文士們,舉杯邀月,吟詩作詞。這也是南楚廢除了宵禁制度之後,夜生活帶來的可愛一面。
蕭子衿甚少出門,外面的一切對於她而言自然是格外新奇,但此時,她根本無暇顧及。早在出門前,就捂上了面巾,以防被熟人撞見。即使這樣,走路時,也儘可能的將頭壓低。
穿過柳葉兒巷,又拐進了瓜兒衚衕,四周才漸漸地冷清了下來。又走了一陣,到了一戶十分普通的人家門前,她又四下看了看,確定周圍無人後,方才扣響了門上的銅環兒——三重五輕地扣了扣。不多會兒,門吱地打開了條縫。蕭子衿又張望了幾眼后,閃身入內。
兩進的院兒,幾間屋子,再樸實不過的普通人家的院落。兩個年約十*歲的少女,或坐或立,似乎早已在等着她。
她還未走近,便有個笑意吟吟的女聲傳來:“果然守時,說好亥時一刻,剛到亥時,二小姐就來了。”
蕭子衿笑道:“阿朵姐姐說笑了,子衿不過是個區區丫頭,當不得‘二小姐’這個稱呼。”
另一個沉聲道:“眼下當不得,以後卻能當得。若非,何必深夜造訪?”
蕭子衿道:“阿葉姐沉靜多智,子衿不過是想謙遜兩句,卻也被阿葉姐拆穿了。”
阿葉道:“你即然與我家主上有約,我們定然會全力相佐,今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在我們面前,也不必虛與委蛇。”
阿朵道:“你如今出來一趟也不容易,閑話休說,我們已探得沈老太君十日後將帶着孫子到城外五里處的白雲寺上香。”
蕭子衿道:“沈老太君?可是御史沈文的母親?”
阿葉道:“二小姐雖屈居為婢,卻是消息靈通。”
蕭子衿揚眉微一淺笑。只是沒有人知道,她這一絲笑里有多少的心酸與忍耐。從她懂事起,她便知道自己在蕭家的地位有多低賤。但她不甘心,同樣是蕭家的血脈,為什麼蕭富海的那一雙兒女不僅衣食無憂,還能得到良好的教育?
他不給,她便只能自己去取。於是,她常躲在蕭大少爺書房的窗外,偷聽先生的課。還央求薛叔給她弄了不少的書籍,天天挑燈夜讀。雖然為此,常因此而少做了很多的事情而遭到劉管事的責罰,但也絲毫不能影響到她。不僅如此,她還喜歡聽人說話。無論是老媽子們的閑話,還是各管事坐在一起喝酒時提及的外面的事。她都事無巨細,聽去記下了。
她開始是覺得,如果自己變得聰明了,懂事了,或許能贏得蕭富海的注意。可是後來,她覺得自己太過天真,因為蕭富海從來都不多看她一眼,根本不會有讓她展現的機會。有一回,她無意中聽到三姨娘貼身的婢女和人閑聊時,提及到,三姨娘打算等她一過了及笄將她許給自己本家的侄兒。
因着三姨娘的關係,她那侄兒來蕭府過幾次,蕭子衿也是見過的。那人天生痴愚,卻極為好色。仗着三姨娘的幫扶,他家裏這些年也殷實了些,而那傻子在鄉下里見着漂亮的女娃兒便上前欺負。他老爹前些年倒是花了重金為他娶了房妻,結果不出半年硬是逼得新媳婦上弔死了。所謂自家的孩子,再差勁也是好的。三姨娘便尋思着將蕭子衿嫁給自己的傻侄兒,近來常在夫人面前提及這事。
再說蕭夫人王氏娘家是一方首富,當初蕭富海就是因為得老岳父的資助,才在數次科舉落榜后,花錢買了個小官。如今也是因為王家出的錢,才能上下打點,使得蕭富海從潮州那種貧瘠之地,調到泉州。所以,只要蕭夫人應允了,蕭富海絕沒有回絕的道理。
蕭子衿很清楚,在這個時代,女子是生活在男人羽翼之下,一輩子的命運只能靠兩個男人:父親和丈夫。她的父親,雖已是一方知府,但她享受不到這些餘蔭。若她將要嫁的丈夫那樣的人,那麼她的後半輩子註定只能在苦海里打滾了。
命運是自己的,她無論如何都是要爭一爭的,所幸老天還算開眼,給了她一個機會。蕭富海從潮州調任到泉州,舉家搬遷,幾百里的路在這個時代,是長途跋涉,並不好走。不太好走的路上,卻少不得會遇見幾個人。而那個人,蕭子衿從見到他的第一眼,便感覺到,絕對不是普通人。使盡了手段,終於和他套上了話。原本只是希望他能助她脫離蕭家,可沒想到,他的來頭之大,遠遠超過了蕭子衿的預料。
“我許你一世富貴,換你一生的自由。你可願意?”他那原本和善的面容,忽然變得狡黠,那雙好看的眼睛裏卻是她怎麼也看不懂的深沉。
她沒有多想,便同意了。也許,這是她唯一的機會,無論如何,她必須要抓住。
只是她與他都沒有想到,一個是拚命想抓住救命稻草,另一個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卻讓他們的命運糾葛在了一起。愛與恨,家與國,就這樣與一個小小的丫頭產生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