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苦悶
林貞平素形影單吊,頗為無聊。恰逢秀蘭也獨自一個,姐妹兩人正巧相得益彰。白日一齊讀書寫字,彈琴作畫。女孩兒家,誰不喜歡樂器?秀蘭見了林貞的箏哪裏放得開?比林貞還學的認真,日以繼日的練習下,不出半月竟能彈出如《漁舟唱晚》一類的簡單曲調。玉娘心生得意,婦道人家就沒有個不希望娘家人能幹的。就算是個女兒,總歸姓王,她臉上有光。林貞見狀故意湊趣:“待她有人家了,添妝那日,送抬箏去才好看。”羞的秀蘭要擰她,姐妹笑做一處。
一語提醒了玉娘,晚間就對林俊道:“我不甚懂那琴啊箏啊來,既是姐兒常用的,恐在夫家還要接着用哩。她現在這個原隨意買了來,在咱們家用着無妨。到京裏頭,公侯府第,十房八戶都住一個院子裏,行動就有人看着。叫人看着她彈個不好的琴,臉上不好看。你是不知後院的婦人如何攀比哩。我們固然不事事爭先,也不要人看輕了才是。”
玉娘生性溫柔賢惠,家長里短娓娓道來,林俊心情好時,也覺得別有一番風味。便是有些個拈酸吃醋也是婦人常情,林俊對她從來敬重。只一條,太顧着娘家。林俊不是那等老摳,對岳家十分客氣——為妻子做臉之故。趙家那樣目無下塵,不氣着林貞,他都能不計較,何況王家就圖幾個錢。千不該萬不該算計他的身家性命!王姥姥並二舅那點淺薄心思,也夠他看?玉娘乃當家主母,真要被說動了,哪日吃酒當眾許親,他還能不認?除非是要休妻了。林俊多年來只防着她這個,余者不拘金銀珠寶,哪樣都往她手裏過得,這是信她!
如今見她依舊一心替林貞操持,雖是內宅婦人攀比,也是好心。想着她多年辛勞,自己三十有六,越發覺得有些老夫老妻的意味,更敬重她三分。心裏高興,手頭更大方,對玉娘笑道:“我聽說秀蘭也喜歡,你替貞娘買的時候,也買個與她。女孩兒家有才藝,夫家高看一眼哩。”
玉娘略有些驚訝,她說買抬好箏固然是為林貞着想,內里卻也有私心,想着林貞有了好的,舊的便可送秀蘭。不曾想林俊先提出來,暗合了她的心思,反驚着她了——莫不是有讀心術?
林俊見她的表情,不由一笑:“還是這麼喜怒皆在臉上!”
玉娘臉一紅:“又胡說甚!”
林俊喜歡老實人,見玉娘害羞,一把摟在懷裏,笑道:“難道我小氣人?”
玉娘反倒不好直說出心思,轉了個彎道:“我知你對我家好,只是秀蘭還是孩子,誰知幾日興頭?明年她還喜歡再買便是。”
“都依你。”
此事本不機密,早有人聽了告訴林貞同秀蘭。秀蘭道:“我就是玩玩,你勸下姑父姑母吧,又破費這個作甚?”
林貞摸不清是誰的主意,含糊道:“大人的事,我們且別管。就要過年,大妗子必來接你。先生也要放假,我們一齊做幾個荷包吧。一個人做活沒趣兒。”
秀蘭只得順着她往下說:“你家那頭人口多,要做到幾時?叫丫頭婆子一齊做才快。”
林貞笑道:“不瞞你說,都是買的。我又不是綉娘,哪做的那麼許多。只有太婆婆、婆婆和他的才做哩。”
正說著,雙福笑嘻嘻的走進來道:“姐夫來信了。”
秀蘭一把搶過:“我先看看!這麼巧,真箇神機妙算,知我們說他哩!”
彼時講究“君子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孟豫章的信都不知被拆了多少回,林貞要氣早氣死了。何況她敢斷定,秀蘭必定立刻還給她!
果不其然,秀蘭皺着眉頭道:“妹夫寫的是甚?我半句也不認得。”
古時稱讚文化人,都用“識文斷字”來形容,說的是古代中國沒有標點,至多有個句讀。讀書識字頂要緊的是斷句,也是讀書人清高自詡的破規矩,林貞十分不喜。然生在此時,不得不一一適應。就如孟豫章的信件,從來一個句讀都無,又好學那唐宋八大家,秀蘭這等只識得《三字經》的人如何看的懂?林俊玉娘統統看不懂。林貞不喜如此,然婚前不好說,只待以後了。
若是孟豫章得知,恐要大呼冤枉。與未婚妻之信,誰想寫這些來?林貞雖讀了幾年書,到底是女子,又非書香門第,若是看不懂,那媚眼盡拋給瞎子看了。只是他的信件,人人都要翻看,寫淺顯了沒得叫人說嘴。不想林貞心裏甚厭,真箇苦煞人也!
閑言少敘,且說林貞接過信件,一目十行掃完。對秀蘭道:“我也不甚懂,只是些閑話並年禮。”
秀蘭目瞪口呆:“京里的人都這樣說話?”
“他是男人,不一樣。”
秀蘭猛搖頭:“不成!照這樣看,我才不嫁去京里,不然鴨子聽雷,日子沒法過了!”
林貞撲哧一笑:“又不是人人都這樣,他是出了名的書獃子。”
秀蘭還是不幹:“我媽要你替我說親,你千萬別應啊!就說沒有合適的!”
林貞笑着點頭說好。
秀蘭又問:“他送你甚來?字不認得,東西我認得,與我瞧瞧。”
林貞喚四喜:“拆了箱子來。”
四喜把箱子打開,秀蘭大失所望:“都無個新鮮玩意。”
林貞實在沒法子跟表姐說未來夫家的窘迫,丟臉!好在孟豫章雅緻,送了些壓花的紙,泛着絲綢般的光澤,秀蘭還當是讀書人的“雅緻”,懶得理論。又有綢緞花樣雖老,在廣寧也還能見人,眾人才瞧不出異樣。只當是豪門規矩,可見有個名頭,胡亂做事也是道理。
誰知過二日,秀蘭被接回去,雙福才拿出一個小匣子來道:“姐姐,前日姐夫還送了一匣子首飾。表姐在,我不好拿出來。”
林貞奇道:“首飾?”
雙福打開匣子,道:“姐姐你瞧,珍珠都發黃了,多少年的珠子呢!也不知是誰留下來的珠花,金子成色也不好。如今公侯府第越發不成樣子。我們當年在那家,小姐們還有幾樣能見人的。如今送未婚妻的都這樣。不知道的人家,還當他們想悔婚不認哩!”
林貞笑道:“罷了,橫豎不靠他們吃飯。”嫁誰家不是這樣?除非是商戶,又沒社會地位。公侯府第好歹讓自家父母在廣寧順遂點,這就夠了。橫豎她家有錢。
四喜道:“是呀,虧得咱家有錢。只盼着姐夫一舉考得功名,替姐姐掙個文官實職的鳳冠霞帔,才體面哩。”
林貞道:“他倒是考秀才來,誰知考不考得上?”
三多跳出來道:“我們姐夫都考不上,誰考的上?姐姐八字好的很哩,旺夫的!”
縱是林貞跟她玩慣的,都被她弄的無語。哪有自個說自個旺夫的……
公侯精窮又愛擺譜,林俊早知道了。宣寧侯且靠他們的孝敬過活,別提毫無實權的承平公府。蓋因他一介武官,想要女兒嫁到那書香門第,趁早收心別做春秋大夢。退一等,公侯府第也很好。雖非嫡長,也是嫡系,體面足以。誰想女婿書信不絕,他心下偎貼,便心疼女婿日子過的苦,十分有心幫襯。正巧手裏有個雲母片的生意,何不交予女婿做來?公侯無實權,卻有人脈,日後做個買賣自不在話下。既省的他去求爺爺告奶奶,又補貼了女婿,何樂而不為?打定主意,便把小廝興隆喚來,如此這般一說。待興隆往京中回禮時,就不單隻磕頭了。
孟豫章接到岳父指使,又看着禮單里指名與他的上好衣裳裝飾,還有甚不懂的?把林俊的話埋在心裏,只拿着禮單與祖母瞧。孟太夫人看了一回笑道:“你岳父倒疼你。”
孟豫章苦笑:“分明是疼閨女,我倒成吃軟飯的了。”
孟太夫人不愛聽這話,板著臉道:“你也不怕人笑話!”
“已讓兄弟們笑話一回了,誰叫我沒本事來。”孟豫章含淚道:“老祖宗,你叫我被人看輕一世么?你就准我去國子監讀書吧!”
“我的兒,你要甚先生沒有?非要去國子監。那裏頭偌大一個屋子,就一個火盆。日常還須住在裏頭,你何曾受的起這個苦?她家不過買來的武官,誰看的起?自古錢權交易,他與錢你與勢,誰敢笑話你?你當他把女兒許給你,沒仗着咱們公府的名頭橫行鄉里么?我活了這麼大歲數,甚麼沒見過。你若不忍,日後好好待他女兒便是。”孟太夫人嘆道,“我的兒,你萬般皆好,就是心軟過了。日後哪能不吃虧?”
一番慈愛,孟豫章更想哭了!承平公世襲罔替,卻不是他的。他是嫡孫,他兒子便只是嫡系。不靠自己掙出來,日後好討米吧。然總不能傷了老太太的心,他喪母之後,日常起居皆由老太太照應,不提這個恩義,便是普通有了年紀的祖母,硬擰着也是不孝。
心裏實在憋得很,家學一片烏煙瘴氣,竟落腳不得。幾個大儒見他好學,也教他,請到府里來卻萬萬不肯答應。他又被圈在家裏,一月里能出去四五回到頂,能學甚來?誰家不是寒窗苦讀,他三日打魚兩日晒網,如何考的過別人?
忽又想起岳父的“好意”,心裏先一驚!忙從老太太處辭了出來,叫上興隆到裏屋吩咐:“煩你上覆岳父,雲母片之事,非小婿不識好歹,實則不便。我未成婚,必是親長出面。家父甚為忙碌,恐誤了岳父一片拳拳愛護之心。”
興隆心道:我家主人又不是傻的!再信你,也不至於現就將生意交與十多歲的娃娃手裏。“照管”不過說的好聽些,叫你經見一二,日後好補貼家用,不至於姐姐委屈罷了。便笑道:“公子過謙了,實不相瞞,此乃小姐的產業。想叫公子瞧瞧,心裏有個數兒。日後免叫小姐初來京城,被人哄了去。公子得閑四處瞧瞧,或是在親友間替我們說說就是大恩了。”
孟豫章心下一松,朝北拱手道:“敢不奉命!”
興隆一笑,姐夫倒是老實。如此,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