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山河風動 雲上遐思(中)
余慈從自家思路中跳出來,終於注意到了沈婉異常的心理變化。
坦白說,目前余慈看到了一些不太好的趨勢。
此時,沈婉卻又抬起臉來,神情變得非常嚴肅,用這種方式向他致意:
“真人,有些話,妾身不吐不快,若有不當之處,還請恕罪。”
“……你講。”
“真人自環帶湖起步,短短數月時間,就名震天下,萬眾矚目,由此觀之,上清一脈,日後大約就是以真人為主。既然是一宗之主,聲譽之事,不能不多加考慮。”
“唔?”
“這段時日,妾身關注外界消息,真人主理上清一脈,目前而言,恐怕已無人會有異議。然而卻有一些傳言,大都是涉及冷煙、雪枝之故……”
這確實是“直言”,余慈馬上就明白沈婉的意思,也一時為之啞然。
沈婉垂下眼瞼,目注座下的軟席,不與余慈對視,可嗓音依舊穩定:
“不論玄門、魔宗,歷代強者中,總不乏有不拘小節者,然而作為一宗之主,勢必不能夠為六欲所限,至少面上總是如此。如若不然,外敵盡可拿此大做文章,應付起來總是被動。
“白秀峰送來這幾位美婢,也是試探之意。他此次成功,接下來,或許有人還會循此前例……世人公認,夏夫人最擅於投人所好,折服強者於無形之間,若再拿出這等手段,外間又會如何說法?”
余慈言語不得。
沈婉似乎是認定了他有那方面的問題。他想辯解一二,比如,白衣着實是個好苗子;至於雪枝,不說她是蘇雙鶴安排的棋子這一重身份,單隻是製作七情魔丹,暫時就不可或缺。
可想想前段時間做的事情,再想想更早前鬼厭發展沈婉為信眾的手段,一些話實在不好說出口。
他也並非是沒有“自知之明”之輩。
判斷一個人的性情,從來都是看行動,而非所謂的理由。
所以他很清楚。沈婉直白點出來的這些。正是他這段時間裏,恣意無忌的種種表現,還有極可能造成的後果。
在破劫而出后,他顧忌和在乎的東西,正迅速減少,限制越來越小,行事風格自然有所改變,這也是自然之理。
然而,若是在此間失了法度、污了根本、損了真性,不自覺性情變異。就必將被心魔所侵,種種魔念滋生。縱然他並非是純粹玄門根基。不懼修為受損,可他日劫來時,必然多出許多麻煩。
余慈理解沈婉的好心,可這種話題也無法深入。此時,上位者的好處便體現出來,只輕描淡寫道一句“你的意思我明白”,就直接切過。
見他如此態度。沈婉終不再多說,再次低下頭去。
余慈目注身前的女修,看她精緻如玉的面容,也看她說不出所以然的神情,當然,更多還是深藏在表層之下,連沈婉自己都未必能夠察覺的微妙心緒變化。
沈婉不知,余慈卻能夠感覺到,莫名其妙的。沈婉投射過來的信念里,雜質變多了。
並不是說沈婉有什麼別樣的心思,也是當真對他有什麼不滿,而是情緒的力量摻進來。
情緒之微妙,幾不可控,喜、怒、哀、懼“四本色”的轉承變化,自有天然之理,就算是余慈這樣精通相應神通變化,也只能暫時控制。
想長期扭曲,除非是徹底改動形神結構,而那也會帶來一系列不可測的後果。
那時候,再注入信念中的,說不定就是毒素了。
說到底,神主和信眾的距離,貌似不該這麼接近的……
儒門聖人有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從神道角度來解釋,這可說是神主與信眾之間“度”的問題。
余慈憑藉自己在情緒神通上的造詣,隱約察覺到了問題的根源,但面對一時的“失度”,卻還沒有解決的良方。
他只能暫時將此事拋下,集中心神,開始推演輦車的妙處。
正如之前打算的那樣,他準確將這架輦車,直接“描畫”到心內虛空之中。其內蘊的真意不好把握,可他則是想到了一個主意。
真意難測,可它的作用卻是必須歸於實處。
他乾脆就將沈婉視為一個載體,在輦車中的奇特力量作用到沈婉身上時,直接將二者同時描畫在心內虛空裏,兩相結合,看一看效果。然後再利用他對沈婉的全面把握,以已知求未知,倒逼出輦車的玄妙之處。
作為神主,對於信眾的“描畫”實是最簡單不過。那甚至只是一個“邀約”,或者說是“命令”。
當年,沈婉受悟於“真文靈符”,以陰陽運化為要旨,投入余慈麾下。
如今奉命直入心內虛空,自然也要循此心法,感接虛空陰陽之氣,如駕長虹,如行霈雨,化生其中,轉眼間,便見得一片渾茫廣闊,煙波無盡的偌大世界。
她心神微震,旋即清醒。
如此經歷固然神異,可相較於東華山下,“入信”之初,直升天闕,登含香之殿,入翠秀之房,蘭湯沐浴,睡倒牙床的飛仙幻境,還遠遠不如。
而且,沈婉也注意到了,與她同樣“進來”的,還有那架虎輦玉輿隱輪之車。
只是後者可不像她這麼順利,其形體架構時隱時現,連續十幾次想聚合凝實,但到最後,都是功虧一簣。
到了後來,連沈婉也有些不妙——她發現,自己與這具輦車之間的氣機聯繫越發緊密,輦車虛幻,她也虛幻;輦車凝實,她也凝實。
這可不是什麼戲法之流,每一次虛實變化,其實都是從這一方天地中移出移入。
每次出入,她都是駕乘虹光雨幕,其實就是陰陽之氣。
在其中呆得久了,陰陽之氣刷動,雖不傷身,卻浸透心神,彷彿是泡在了美酒陳釀之中,又像被一對巨掌合在掌心,泥人兒般揉捏,整個都似要化在裏面,分不清界限。
“真人?”
沈婉感覺着自己的話音在發顫。有一句話,被她咽在喉嚨里:
主上,您是在戲弄我嗎?
殊不知,此刻她任何一個念頭,都在余慈掌顧之間,纖毫畢現,與當面說出來沒有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