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吾皇萬歲

第16章 吾皇萬歲

薛寅一點不喜歡和柳從之打交道。

這位傳奇人物是他最討厭的那一類人,面上笑得四平八穩八風不動,話比誰都說得漂亮,內心彎彎腸子已經繞了百十來圈,不是什麼好角色,更不是什麼好對付的角色,偏偏這人還扼着薛寅的命脈,是個不得輕忽的大人物。

若無柳從之橫空出世,薛朝雖漸近末路,只怕也不會這麼快完蛋,至少也不會亡在薛寅手裏,時也命也。

柳從之客客氣氣地請薛寅往自己寢宮一側的書房議事。

他手下人辦事效率極快,宣京雖降,但極其混亂,大小事宜層出不窮,亂成了一鍋粥。柳從之的人在極短的時間內硬是控制住了場面,宮內宮外,朝堂軍隊,都梳理得有條不紊。薛寅一邊被領着往柳從之寢宮邊的書房去,一邊暗嘆,人家這是一點沒把自己放在眼裏。

也是,如今這皇宮於他與牢籠無異,若是柳從之連這點魄力與手段都沒有,那就不用混了。

書房陳設簡單,設有一方棋案,柳從之褪去戎裝戰甲,作文士打扮,顯得斯文儒雅,頗為年輕。

這人朝堂沉浮十幾年,如今年紀已經三十有五,但就他做下的事情來看,他還是太年輕了,甚至不滿四十。

天下之主,九五至尊,而且驚才絕艷,武力縱橫,甚至相貌還十分出眾,風度翩翩,氣質沉凝,乍一看簡直是完美無缺得要遭天妒,可惜從目前來看,姓柳的一路順風順水,運氣好得彷彿沒有頭。

柳從之在棋案一邊坐下,笑問薛寅:“可願和我手談一局?”

薛寅又哪有拒絕的餘地,只得乖乖在棋案另一邊坐下。他酒勁還沒散,腦子不算太驚醒,上下兩隻眼皮簡直要黏在一起,強撐着勉強保持清醒,一面看柳從之落子,一面道:“不知陛下有何要事相告?”

柳從之要真有閑心和他下棋那才是見了鬼了,有話直說好么?大家都省事。

柳從之輕笑:“不急,先下一局再說。”

薛寅只得抓着棋子開始下棋。

薛寅不喜歡下棋——他就不愛做費勁的事,而且北化貧瘠,也沒什麼附庸風雅的環境,下棋還是天狼教給薛寅的,這算命的原話是:“皇室子弟,棋都不會下,不嫌丟人?”

薛寅當時不屑一顧,這時卻不得不承認,下得怎麼樣還另說,首先你需要會下棋。

柳從之的姿態非常隨意,彷彿就是在與朋友對弈,落子很快,也並不算嚴謹,棋風異常平穩,不殺氣騰騰,也不咄咄逼人,棋招信手拈來,如行雲流水一般。薛寅每每抬頭看柳從之,都見這人一臉氣定神閑,面上活似戴了個笑臉面具,一點窺視不出情緒,每時每刻看到這人神情,都會讓薛寅有一種此人成竹在胸無所不知的錯覺,對弈中看到對手這等表情實在是鬱悶,薛寅於是埋下頭,不看柳從之,悶不做聲地落子。

柳從之落子很快,薛寅落子更快,反正也沒把輸贏放在心上,出手異常直接,很少佈局,棋面幾乎是一邊倒的局勢。

就這麼下了一會兒,柳從之凝視棋盤,笑着搖頭:“你可是在敷衍我。”

“不敢不敢,我棋藝平平。”薛寅強打精神,半眯着眼睛。

柳從之含笑的目光在他的面上一掃而過,拈着手中棋子遲遲不落,忽道:“既如此,在這盤棋上加一點賭注,可好?”

薛寅暫時清醒了些許,暗覺不妙,“什麼賭注?”

柳從之看他一眼,並不答話,忽地笑道:“我昔年曾在宣京與老寧王爺有一面之緣。老寧王也是當時一員猛將,英武非凡,氣宇軒昂,令人見之難忘。我那時不過十來歲,年歲尚輕,故而發奮立志,要習武藝,學兵法,將來有朝一日,或也能披掛上陣,征戰四方,保家衛國。”

薛寅乍聽自己老爹昔年光輝事迹,驚詫萬分,誰不知道當年柳從之被罷官為民,人人以為他此生再無翻身餘地,不想這書生正逢戰事,乾脆投筆從戎參軍去了,真真正正不愧文武雙全四字。究其源頭,原來是自己老爹?薛寅乾笑:“這……倒真是讓人驚訝。”

柳從之嘆道:“老寧王功績不凡,最終卻終老北化苦寒之地,想來也是凄涼。”又打量薛寅一番,笑道:“我初見你,可吃了一驚,你長得一點不像你父親。”

“我長相隨母。”薛寅揉了揉眼,他一臉睏倦,眼睛微微發紅,因為喝了酒,臉也是紅的,他模樣清秀,如此就顯得有些可憐,“敢問陛下,賭注究竟是什麼?”他要精神好,興許還愛和柳從之在這兒兜圈子,但他覺得自己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柳從之失笑,“也是,我多言了。”玩味看一眼薛寅,笑道:“賭注嘛,就是這寧王的稱號。”

寧王兩字入耳,薛寅一個激靈,剎那間似乎明白了柳從之的意思。

果然,柳從之微笑道:“我從不虧待降臣,你既率眾降我,我定不會為難於你。你本是大薛寧王,我想,予你一個王爺的身份,應該也是合適。”他輕輕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我想你應是願意繼續用這寧王的稱號的,不過這就看你這局下得怎樣了,如何?”

薛寅對柳從之的處置並不驚訝,以柳從之做事手段來看,這本來就是最合適的做法,一個架空了的名義上的王爺,全了面子,買了仁名,有何不可?思及此,他眼中瞬間閃過濃濃倦怠:“陛下,薛寅不求名號,不求身份,只求有生之年,回歸北化故地。”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話,他也確實想回去了,從北化到這裏,輕鬆至極,理好行裝出發即可。只是如今……他甚至不知道,他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回去。

薛寅的態度放得極低,幾乎是哀求了,柳從之眼神微沉,低笑:“你既知我的答覆,何必多費唇舌?”

薛寅默然,最終執起棋子,嘆息:“我贏了這局,便給我寧王稱號,此言可當真?”

柳從之笑着點頭:“柳從之言出必踐。”

兩人安安靜靜開始下棋。

柳從之篡位奪國,來歷不正,薛寅身份敏感,幾乎就是一塊起兵的絕好大旗,如今新朝將立,雖大體平穩,但將來必有風浪,無論出於哪方面考慮,柳從之都不會放薛寅離開掌控。這道理薛寅也明白,可興許是太累,還是說了廢話。

他這兩天也確實情緒低落,不願示人以弱,但一直示人以弱。

這夭壽的皇位。

薛寅看一眼棋盤,微微蹙眉。

他前面下得太不經意,這時已經完全落了劣勢,要追上來,不容易。

薛寅棋力其實一般,從未真正下功夫練過,不過腦子還行,這時認真了起來,棋風驀地一變,散漫隨意立時變作煞氣騰騰,殺伐果斷,爽快地自廢江山,而後打開棋面,以攻為守,佈局仍然較弱,但攻勢犀利果決,常常出人意表,竟然硬是漸漸扭轉了頹勢,看上去不那麼慘淡了。

薛寅越下越認真,不自覺臉上疲色盡去,眼睛牢牢黏在棋盤上,嘴微微抿着,神情分外認真。柳從之有趣地發現,這個秀美文弱的年輕人臉上現出一點肅殺之氣,遍佈血絲的眼中帶出一星點獸性,一直馱着的背這時也挺起來了,撐起了周身氣勢。

有意思,柳從之玩味地看着棋盤,行事出人意表,在朝堂之上手刃華平的人自然不會是個軟骨頭,來自北化,懶散秀氣,被傳作無用軟弱的寧王……實在是個頗有意思的人,秀氣無害的外表下,根本是一身的匪氣,這一點,倒是像當年的老寧王。

畢竟是父子,血脈相承。

薛寅的攻勢極凌厲,柳從之的神色卻一點不變,仍是笑得成竹在胸,棋局近尾聲,他看了一眼錯綜複雜的棋盤,輕巧落下一子。

薛寅看一眼他落子的位置,眉頭一跳,想落子的手一僵,仔細看棋盤,皺起了眉,左思右想,最終無奈搖頭,乾脆投子,“陛下厲害,我輸了。”而後呼出一口氣,整個人都垮了下去,疲倦地打個呵欠。

薛寅下棋,喜歡進攻,也擅進攻。殺伐果斷,奇招頻出,確是不弱。

但柳從之更勝一籌。

柳從之棋風平和,並無多少銳氣,然而佈局極其精妙,連消帶打,鯨吞蠶食,都做得自然隨意,手段極其高明,同時擅防,棋面如水銀瀉地,異常周到細密。薛寅攻勢再是驚人,有時也如打到棉花上,有無處着力之感。

薛寅看着柳從之面上胸有成竹的笑容,無奈搖頭。他與這人到底有十來年的年齡差距,他尚懵懂不知事的時候,這人已經金榜題名,縱橫朝堂,名揚天下。薛寅自問也不是什麼天縱奇才,對上柳從之,他確實弱了一籌,若非如此,他又何必跪地投降,成千古之恥?

柳從之看一眼棋盤,點頭道:“確實沒什麼可下的了。難得下得痛快。”說罷命人把棋盤收了,神色一正:“今我得宣京,南邊大抵已平,只北邊仍需清理。我聽聞你昔日入京,曾攜一千名北化兵隨行,如今這一千人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笑得沉穩平和,“不知他們下落何處?”

繞了一大圈,試探了半天,終於談到正事上了,薛寅心裏嘆氣,道:“這一千人是北化兵,自然應該歸於北化。”

他是國君,更是降臣,一旦投降,命運難料,他不可能讓自己手下人跟着自己波折受苦。

薛寅續道:“這些人並非京兵,已經出京原路返回北化,他們也不是我薛寅的兵,受郡主薛明華管轄。”他頓了頓,抬頭看柳從之,目光誠懇,“想必這兩日,陛下就能收到北化的降書。北化貧瘠,絕無反心,只求天子體諒民生,可讓百姓衣食無憂,安居樂業,如此便是大恩。”他說著,神色漸漸鄭重起來,認真問道:“陛下可願應允?”

柳從之安靜地看着他,眼中閃過一絲讚賞,沉聲道:“我曾發下宏願,願天下百姓安居樂業,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柳從之神情沉穩凝定。

有的人說的話不如一個屁,有的人說的話卻沉如山嶽,讓人不自覺信服。

薛寅與他對視,最終微微躬身,“薛寅代北化民眾,謝過陛下大恩。”

柳從之搖頭笑道:“做都沒做,何談恩澤。”他語氣淡淡的,“為帝者,不事民生,要來何用?”

薛寅低聲道:“若所有帝王都明白這個道理,何來改朝換代?”

如果不出意外,這確實會是個好皇帝。

“說得極是。”柳從之語帶惋惜,“你我若非在此等境況下結識,或成好友。”

薛寅小心地打個呵欠,道:“可惜事已如此,多說無益。”

“確實如此。”柳從之點頭,“夜已深了,此間事情已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你怎麼早不說夜已深了?

“是。”

薛寅眯着朦朧一雙眼飄也似地爬起來,走到屋外的時候,看了看天邊。

月上中天,銀輝滿地,夜幕下的皇宮極其安寧。

新帝是個有大志,抱負遠大的人,目前看來,手段與風度也堪稱君子,這亂成一團的江山,大約真應有這麼一個人來理清楚、掃乾淨。如此之人,有治世之才,有安邦之能,單論才幹,比薛寅強上太多,也適合做這樣一個皇帝。

薛寅將得一個王爺的虛名,日後或許就坐困宣京,不得自由。可這並不代表他的性命就無虞了。

柳從之不日即將登基,當了皇帝的人,能和未登基前一樣么?絕對的權利必將影響一個人的性情,那寵信華平導致幾十年動亂的老皇帝也曾是雄才大略,殺兄奪嫡的人,晚年卻昏庸不堪,將江山敗壞成了這樣。薛寅身份敏感,柳從之一時容他,還能一世容他么?

薛寅呼出一口氣,整個人疲憊至極,腦筋卻分外清醒,思緒良多。

甭管新帝看上去多麼友善,他還是得想辦法逃,想辦法活命。

不過不能莽撞,小命只有一條,可不能輕易玩完了。柳從之性情隱藏太深,看似完美無缺,憂心民生與江山社稷,但若說真的毫無野心私慾,又有誰信?

就如今日席上所說,華平肆虐朝中為禍,但若真要除之,只要承擔得起後果,卻也不難,但華平卻硬生生在強敵環伺中活到了被薛寅捅死。華平的存在甚至也是柳從之起兵造反的一面旗,為他提供了莫大好處。而大薛上一任皇帝,薛寅堂哥,一登基就病倒,無力遏制柳從之,病榻纏綿一年又蹊蹺死去,這裏面又怎可能沒人動手腳?

柳從之看上去再是完美,這世上也絕無完美無缺之人,薛寅對他有着本能的戒備心,相談一番,心中警惕反而更重。想起薛明華,心中也是惘然,柳從之崛起奪位,他姐弟二人身為大薛皇室血脈,既無力阻擋,就必然任人魚肉。

十月末,柳從之掃平薛朝,入主宣京。

同年十一月二十,柳從之於宣京登基,改國號為靖,改元天啟,自此君臨天下,萬民臣服。

柳從之登基大典隆重非常,大典禮成,薛寅也在臣子隊列中,伏拜跪倒,山呼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至此,新朝乃成,薛氏一朝二百餘年歷史就此風流雲散,蓋棺定論。

薛朝昔日帝王臣服跪拜,昔日舊臣降者眾多,似已無人在意前朝種種。

然而偌大天下,就算所有人都將此拋在腦後,至少——還是有一人在意的。

這個人名叫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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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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