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錦囊
定了定神,看她在案前落座提筆,他便回到榻邊坐下,眼瞧着她在第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就換了下一張,如此一連寫了好多張。
擱下筆后一字字看過,蘭薇將每一張紙都分別折了起來,又摞成小小一沓執在手裏,行上前去俯身跪地,雙手敬呈上第一張紙。
霍祁拿過來,展開一看,上面就一句話:“臣妾有事相求。”
一頜首:“什麼事?”
話音未落,第二張紙就呈到了他面前,接過來打開:“臣妾想回家省親。”
便不由得皺了眉頭,瞟了她一眼,有些不快道:“你剛入宮兩個月,就想回家省親?”
蘭薇淺一苦笑,呈上第三張紙。這張紙上的字倒是多些,霍祁讀下去:“臣妾執意入宮,惹得父親不快,已不肯再認臣妾為女兒。父親生辰在即,臣妾想求父親原諒。”
霍祁想了一想,大將軍席垣的生辰似是在半個月後。所以……她苦求了兩個月,合著是為了和父親消除芥蒂、想盡孝?
目光落在她臉上,瞧不出什麼說謊的痕迹,仍舊是平平靜靜的樣子。一襲中衣裙跪坐在地,潔白的顏色好像愈發襯得這個人一切都是真的……
霍祁一哂,看着紙張上漂亮的簪花小楷斟酌道:“想求大將軍原諒所以一連求見兩個月、昨天還在杜充華那兒惹了一身傷?朕倒是想問問,你若當真孝順,又何必非忤了你父親的意執意進宮?都說越遼王待你極好,就算是你前陣子啞了也不曾嫌棄,你嫁給他作正妃,不好么?”
第四張紙遞上來,上面就一個字:“怕。”
“怕?”霍祁語調上揚,疑惑分明,忖度一瞬問她,“怕他嫌棄你啞、日後待你不好?”
席蘭薇輕輕點頭。其實不只是怕,她很清楚,如果她嫁過去,那些事不久之後就會發生的。
霍祁只覺她這心思實在有意思,便又問道:“去作正妃怕,入宮反倒不怕了?你就不怕朕虧待你?”
這話說來有點嘲諷,他已經虧待她兩個月了。
第五張紙奉上,解釋得明明白白:“為越遼王正妃,須得內掌王府中事、外與他共赴宴參席,臣妾口不能言必定疏漏難免,赴宴更使越遼王顏面有失,日久天長,嫌隙定生;入宮為妃,宮嬪甚多,宮中無需臣妾理事、宮宴上亦不需臣妾應承,縱不見聖顏,也不使陛下徒增厭惡,尚存位份,猶能安度一生。”
霍祁直看得心緒複雜,又覺得也有道理。嫁與越遼王會如何暫且不提,但若說在宮裏……他雖是覺得她水性楊花不喜歡她,但是也不過是平日裏不見,沒想過賜死她或是廢了她,再添更多厭惡更是無從說起。
將幾張紙一同往旁邊一放,皇帝睇視着她,眸中有幾許厲色:“解釋得通。不過,你都提前寫好了,這是把朕會問什麼都琢磨得清楚?”
揣測君心。席蘭薇心下微顫,接着,又一張紙呈了上去。
睃了她一眼展開,這張紙上端然寫着:“臣妾自知揣測聖意大罪一條,但求陛下先允了臣妾所求之事再行治罪。”
霍祁直被她弄得有些發怔。心思透到猜准了他的每一句話,又全然不在乎他怎麼罰她。略一笑,問得清冷:“你是拿準了朕不會廢了你?”
席蘭薇頜了一頜首,表情有點不自然地承認了。她確實是仗着他不會就這麼廢了她,不憑別的,也不是因為她父親是大將軍,而是知道他素來對她父親敬重有加。
“朕是不會廢了你。”霍祁淡笑着同意了她的想法,又道,“但不是不會罰你。”
席蘭薇擱在膝上的雙手一顫,抬眸望向他,等着他說完。
霍祁視線微凝,直凝得那一抹笑意都發了冷,口吻中聽不出什麼異樣的情緒:“杖責五十,你若吃得住,就去看你父親去。”
可算從她眼底看到了別樣的驚慌,方才猜話的從容不迫蕩然無存。霍祁心底有一瞬得逞的笑,遂即又有點愕然地嘲笑自己:怎麼跟她置上氣了?因為她猜中了他的心思所以不快么?
又好像並不全是不快……
然則話已出口,不如等等她的反應。席蘭薇緊咬着唇,好像在掙扎要不要繼續這番請求,少頃,終一叩首,起身就又回到案邊,提筆再寫。
仍是見她擱筆后自己先認真讀了一遍,拿起來行至他面前,這回倒是沒再下拜,屈膝一福,將紙呈給了他。霍祁隨意地接過,娟秀的字跡如舊,字裏行間顯不出方才的驚慌:“可否待臣妾回來再罰?今日距父親生辰僅剩半月而已,身上有傷,恐父親擔心。”
還敢討價還價。
霍祁抬眼,見她也正望着他,神色中有些許緊張,倒是誠懇極了,看着只是在盼他答應,而不是求他大度索性免了責罰。
淡聲一笑,回了她一句:“可以。”就自顧自地躺了下去,又說,“睡了。”
還是沒有多睬她的意思。
席蘭薇在榻邊站着,不知該不該上榻。若循自己的心思,倒是索性去側殿或者回雲宜閣更好。
愣了一會兒,便先俯身把他隨手丟在榻邊小桌上的幾張紙收了。不方便直接扔出去,就夾在了他案頭幾張用於試筆的紙之間。
她手腳放得很輕,皇帝一點反應也沒有。收好后再躡手躡腳地走回去看看,他更是已經睡沉了。
那便……自己去側殿吧?
反正他本也對她沒什麼興趣。
吹熄了一盞多枝燈,讓殿中更暗了些。席蘭薇退出殿外,輕闔上門,霍祁在聽得輕輕門響時不覺一聲輕笑:倒是頭一次碰上受召侍寢的嬪妃“逃”了的。
方才還覺得她心思挺透,忽然又覺得有點傻——就算她是覺得自己現在睡沉了不會知道,就不怕次日醒了看她不在怪罪她么?
不再多想地合眼睡過去,這樣的事上,多費神的可不該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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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席蘭薇在他醒來之前躡手躡腳地回到了榻上,想着昨日悄悄離開時他已睡着、回來得時候格外當心,他該是沒有察覺。
如是夜裏察覺了……
察覺了也就察覺了吧,最不濟也就是他對她再多一分不喜。這也沒什麼可怕的,昨晚她連進宮的想法都同他說清了,他大約也知道她本就不求他寵她的。
不求寵,所以那杖責五十……她大概是必須挨住了,相較於被皇帝厭惡,倒反是這事讓她一想便忍不住打個寒噤。
抬眸看看眼前安睡着的“夫君”,光線的昏暗並不影響他的俊逸,卻是多多少少添了兩分森意。席蘭薇縮了一縮,許是因為殿中置着冰,當真覺得有點冷了。被子又都是他蓋着,她想伸手扯過來一些,卻是手在被角上握着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鬆了開來。側躺着微蜷了身子,想再睡一會兒,夜裏一直想着定要在他醒來前回來才好,總是睡不安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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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意朦朧,身上始終涼意輕輕,又忽而一暖,蘭薇一驚之下睜了眼,身子更僵了。
不知他是什麼時候貼過來的,已把她半圈在了懷裏,被子自然也順着他的手一同蓋了過來。
愕然地望了他半天,他卻是再沒別的反應。原來是根本就沒醒來,剛才……大抵也是全無意識的。
離得那麼近,近到她在暖和過來的同時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心跳,這心跳帶着她的心也亂了起來,越跳越重,重得她不僅自己感覺很慌,更怕再這麼下去連他也有所察覺。
帶着心驚輕推了一推,他還是沒有絲毫反應。席蘭薇既想把他推開又怕太使力了反倒驚醒了他,又試着輕推了一次便不敢再動了,身子僵直地卧在他懷裏了,睡意全無。
天又微微亮了一些,大約離他起身去上朝的時候不遠了。席蘭薇屏着息,等着時間一點點地過去,覺得總算快要熬過去了。腰間忽被一撫,都有一滯,繼而整個人都有點輕輕發起抖來。
感受着他的手從她腰間緩緩探進去又無計可施,連動都不敢動一下。不錯,她是覺得他並不喜歡她,但本來他就是皇帝、而她是嬪妃,若他這半夢半醒間當真要了她……她總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緊咬了牙關,覺得被他撫過的肌膚都有一陣微搐。
他的手很快探到了她的後背,席蘭薇死命忍着,還是在他觸到了最靠下的一處傷痕時禁不住痛得渾身一栗,連眼淚都差點湧出來。
合眸強忍了一瞬將眼淚咽回去,再睜眼,又即刻連大氣也不敢出了。
這才感覺到他的手雖仍環在她腰間但已停了,眼睛也已睜開,凝睇着她,目光如炬。
“陛下……”席蘭薇動了動口型,頜首靜默。
霍祁分明地感覺出手掌下的那一塊肌膚似乎乾乾的、有些磨手,想起前兩日的事,知道就該是那時受了杜充華罰留的傷結了疤。沉了一沉,收了手回來,問她:“沒用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