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猜測
許頌銘,字仲良,晏王府內長史,從四品上,掌府內一幹事務。季拂心之事乃王府外事,本不該過他的手,但他跟隨晏蒼陵多年,加之他辦事雷厲風行,早被晏蒼陵視為手足,府內府外事皆交由他管。但近日來,辦事迅速如他,也因遲遲查不出關乎季拂心的事而苦了臉,接連數日唉聲嘆氣,連走路都不住出神。
“許大人!”一道朗聲嚇了許頌銘一嚇,遲滯一瞬,方撫着胸口嗔了面前人一句,“作甚呢,咋咋唬唬的。”
“小人已喚了數聲,您都未應,唯有……”小廝恭恭敬敬地揖道。
“成成成,”許頌銘揮了揮手打斷道,“有何事快說。”
“王爺在朝臨閣等您。”
許頌銘眼皮一跳,拉低了聲音,以手背掩嘴問道:“今日王爺心情如何。”
小廝將頭一低,憋不住笑意地道:“今日那位公子多喝了一碗粥,王爺心情甚好。”
“那便好,”一口氣順了順,許頌銘放下手,整了整衣衫道,“帶我過去罷。”
“是。”
許頌銘跨進朝臨閣時,王大夫還在給季拂心診脈,而晏蒼陵皺着個眉頭盯着王大夫的手,好似他的手摸多一寸地方,便能要了季拂心的命去。
許頌銘咳了一聲,恭敬地上前一揖到底,不想敬語還未出口,便聽一聲大叫沖耳而來,震得耳膜嗡嗡嗡地疼。
“快滾快滾!”晏蒼陵也被嚇了一嚇,跳起來就將許頌銘丟出了閣外,“甭進來!”
“……”
回到閣內,晏蒼陵快步走到季拂心邊,低聲安慰,待得季拂心情緒穩后,方鬆了口氣,問道:“他體內的迷幻藥究竟是何葯,為何多日來都未根盡。”
上次同季拂心道了過往後,季拂心似對晏蒼陵放下了戒心,雖見着他還會驚慌害怕,但卻不會尖叫了。後來晏蒼陵逐步引導,讓季拂心接受了王大夫的每日號脈,以及他的照顧,衣食如廁,現今皆由他一人來做,唯有沐浴,他不敢褻瀆季拂心身,每日只拿熱水擦身便罷。
王大夫臉上皺紋都擰成了一團,搭着季拂心的脈探了又探,搖首道:“不應當啊,王府內奇丹妙藥不少,老夫可是下了重的分量,論理如此多日,再厲害的迷幻藥也當根盡了方是,為何還會如此。”
“根盡個屁!”晏蒼陵火氣上來,就不顧禮儀地吐出了粗言鄙語,“若真根盡,為何他還尖叫!給本王治,要何葯只管說,芳城未有的,本王派人去別地尋,但若人治不好,小心你的俸祿!”
“是是是。”王大夫捏了把冷汗,低頭應下,眼珠子溜向了歪頭看他們的季拂心,心裏暗道老祖宗,你快些好起來罷,不然老夫的俸祿不保了。
“成了成了,快收拾東西出去,甭打擾恩人歇息了。”晏蒼陵不耐煩地揮手趕人,扶着季拂心靠於床頭,取過布巾裹手,給季拂心按揉方接上筋脈的手腳,“恩人我給你按揉,你若疼便說一聲。”
晏蒼陵行為舉止拘禮,未有一分出格,季拂心一瞬不瞬地盯在低首的晏蒼陵上,目光深悠得仿若清泉中的兩粒黑晶,透徹明亮。
“恩人姓甚名誰,我至今不知。望你早早好起,省得我日日夜夜都挂念着你的名字。是了,”晏蒼陵一個拊掌,笑道,“我自個兒都忘了介紹,我名喚晏蒼陵,字慕卿,你大可喚我慕卿。”
季拂心忽而掀動着嘴角,露出了一個似有若無的笑。可惜晏蒼陵卻無緣看到——他同季拂心相處時,生怕自己的目光兇惡嚇着季拂心,總不自禁地低首側頭,幾乎不會將自己的目光放至季拂心臉上。
按畢手腳,晏蒼陵將布巾隨手丟至木案上,正要扶季拂心躺下,卻見季拂心盯着那皺成一團布巾蹙眉。晏蒼陵一愣,訕笑着將布巾扯平放好,擱於盤上,看季拂心的眉頭舒了,方扶着他躺好。
拿起枕邊的那錠刻字銀子,晏蒼陵一如平日地將其塞入季拂心無力的手中:“拿着!你時刻切記你拿着的是志,而非銀子!”
季拂心低頭去望那錠銀子,但薄被朝身一蓋,便阻擋了他的視線。
“志僅是意念,無法見着,但你卻可感覺得到,你瞧,它便在你的手中。”不輕不慢地丟下這句深意的話,晏蒼陵收拾好了布巾,推門而去,獨留一雙別有深意的眼,看着他的背影。
許頌銘早已等得不耐煩,雙手環胸在閣門前走來走去,一見着晏蒼陵,抖抖袖就躬身上去:“王爺。”
“嗯,到書房說話。”
“是。”許頌銘應聲,內里卻在腹誹,去書房,喚我來朝臨閣作甚!
書房裏已燃起了提神的清香,香煙裊裊,絲絲縷縷沁入肺腑,晏蒼陵深吸一口,舒緩緊張的心情。待門闔上后,便正色道:“尋我何事,莫非有何進展。”
許頌銘腹誹的神情散去,肅然道:“王爺恕罪,進展並不大。某的人已打入了品芳閣內部,但可惜方進不久,探不出太多消息。今日方知王爺當日所見的老鴇,名喚夢容,只是閣內一個甚少接客的姑娘,而真正的老鴇則是她的親姊晴波。”
“哦?”晏蒼陵吊起了眼梢,並不續話。
許頌銘繼而道:“約莫兩個月前,晴波外出,將品芳閣交由夢容打理,直待今日早晨,方匆匆趕回接手閣內事務,與此同時,夢容稱因病卧榻,外不見客。”
“哼,如此湊巧,便病着了。怪道那時這夢容不過被我嚇了一嚇,便臉色大變,如此慌亂焉能坐上老鴇之位。不過說來,這姊妹感情似是不錯,不然晴波焉會將品芳閣交由夢容。”
“不錯,”許頌銘頷首道,“探子查過,這倆姊妹自小一塊兒長大,相互攙扶方有今日,對對方是全權信任。只是妹妹性子不好,自打她接手事務以來,閣內出了不少的亂子,眾人皆對她極其不滿。而新來的清倌她也不知施恩,只會打罵逼迫他人接客,一些受不住的便懸樑自盡了。”
“新來的清倌。”晏蒼陵一頓,臉色變了變,“新來的那批清倌,具體是何時進的閣。”
許頌銘皺眉思索道:“約莫半個月。”
“半個月?!”晏蒼陵赫然大驚,雙眼瞪得圓直,“王大夫道恩人的手腳筋已斷了一個月,若恩人是與那些清倌同批被賣入品芳閣的,那麼……”他續不下去了,身子禁不住地打了個寒噤,那便說明,真正害恩人成這般模樣的,並非品芳閣,而是另有其人。
許頌銘繼續道:“探子亦曾私下問過,也是將近半個月前,王爺的恩人方進閣的。聽聞他進閣時,手腳便已不能行,每日只能靠丫鬟小廝服侍,但那伺候的丫鬟小廝,探子卻查不出究竟是何人。”
晏蒼陵沉了沉怒氣,轉而問道:“關乎迷幻藥,你可有何消息。”
“此藥名喚夢魘,聽聞服用者會產生幻覺,誤以為身周皆是惡魔鬼怪,以致神智不清,恐懼萬分,害怕見人。只是此葯過於猛烈,不利於接客,因而除非那清倌太過難訓,否則不會用到此葯,但若用之,俱會給被下夢魘的清倌下合|歡葯,以使恩客盡興。”
晏蒼陵臉色愈來愈難看,怪道那一日,唯有恩人如此特殊,被下了合|歡葯。端看恩人醒來后咬樂梓由的手便知,恩人是個烈性子,只是在青樓那等地方,性子烈可不是好事,他定是強烈反抗,方會逼得夢容給他下夢魘。可具體他做了什麼,又受過什麼罪,卻無從知曉。
“自打芙蓉花會後,同恩公相關的人與事俱被掐得老緊,眾人緘口不言,探子也是花費了不少心思方得來一點皮毛消息。”
“品芳閣在刻意隱瞞恩人的身份。”晏蒼陵毫不遲疑地得出如下結論,“稍後你派人去查,今日可有形似夢容之人離開品芳閣,去向又是何處。我估摸,這會兒夢容已被藏起來了,但不論是城內城外,都去查查。”
“是。”
“唉,”晏蒼陵揉着眉間道,“究竟恩人是何人,為何他們要如此隱瞞。”
許頌銘眉頭皺緊,搖首道:“這些年來,某亦曾派人查過京城一干人等的戶籍,亦一一探訪過,但不論是官家或是富商,都無符合王爺這位恩人之人。若說王爺恩人並非京中人士,而是暫居京城的話,也甚是奇怪,當年的客棧同城廟居住錄冊中,也並無相符之人。且據城門衛兵說,”他頓了頓,抬眼看了看晏蒼陵,“得其首肯后,方續道,那段時日因武舉出事,天子封城,不讓城內人外出,直待兩個月後,武舉事了結方開城。可是……”
“可是那時我早已借用義父的權利,去查探恩人的下落,出城令還未出時,我的人手已入城查了,但依舊無所獲。是以,”晏蒼陵續道,“此人要麼是當年居住於友人之家,後來因事流落紅塵,要麼是真真從天而降了。”
許頌銘不再接話,低垂着頭又是一聲嘆息。
“不對,”晏蒼陵心念一轉,驟然一拍桌面,悟道,“尚有一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