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兄與弟
雨夜的那件事爆發之後,庄澤陽又沉默地搬回公司。裴璋知道他最近私下裏在找交通方便的住所,內疚就像趵突泉的泉水一樣蹭蹭地冒出來。在庄媽舉行手術的那天,裴璋還特地公司放假一天。
——他以頑強的意志頂住了吳京虎像小刀一樣戳他脊樑的目光。
一路無言。
路上小堵了半個小時,等到庄澤陽和裴璋趕到時,庄母已經被推進了手術室。兩人就坐在走廊上的座椅上乾等着,裴璋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入睡的,只是等他醒來,看見窗外漫天的星光。
時間真是一眨眼就過去了。
裴璋一動,身上蓋着的毯子就滑落下來,庄澤陽不知所蹤。手術室也空了下來。裴璋呆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原本心心念念的兩巴掌的願望已經落空了——不過,之前自己已經打過一次了,也算不上吃虧。
現在還在計較這些,自己簡直蠢爆了。
裴璋嘆了一口氣,準備去洗漱間洗把臉。他意外地在洗漱間遇到了上廁所的庄澤陽,他的發梢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眉眼卻如同放下了一項沉重不堪的負擔一樣,帶上了很淡的笑意。
裴璋猛地意識到一個事實:“你媽媽她……”
“嗯。”庄澤陽抿起嘴角,“醫生說,手術很成功。”
“祝賀你。”裴璋乾巴巴地說,事情的發展讓他如墜冰窟,倒不是說他暗自期望一條活生生的生命消逝在自己眼前,但畢竟這種離別前世已經經歷一次,庄母本人也和裴璋不熟——相比起來,反而不如意識到,庄母前世的死,自己的母親是罪魁禍首這件事,來得震撼。
但表面上,裴璋還是很真誠地向庄澤陽表示了祝賀。
“謝謝。”庄澤陽問裴璋,“不過麻醉藥效還要等一會兒再過,我打算一直守着她醒。公司很忙的話,你可以先走。”
“不用了。”
且不說裴璋本來就專門為這天騰出了日程,更重要的是,葉婉的事情如沉甸甸的石頭壓在裴璋中間,他終歸沒有勇氣去葉婉那邊求證,更不知道是否該相信母親的解釋。所以,裴璋決定採取迂迴戰術,先探探庄母口風。
裴璋這個決定,倒是引來了庄澤陽詫異的目光。但最後,這個內斂的男人什麼也沒說,只是去隔壁借了兩張被子,也不知道他用什麼話才說動對方的。
第二天八點多的時候,有護士通知,病人已經醒來。裴璋起的比庄澤陽早,他一時沒忍住,就去揉庄澤陽額頭上的一撮頭髮——那是一撮非常不聽話,喜歡翹起的頭髮,裴璋前世就喜歡玩,庄澤陽一直很無奈,並且拒絕稱呼其為呆毛。
裴璋玩得正起勁的時候,呆毛突然就從他手上溜了出去。
庄澤陽一臉無奈地看着他。
“……哈哈。”裴璋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好在庄澤陽也沒有計較,只是略微無奈地瞥他一眼,就起身洗漱。他和裴璋一起洗了把臉,才一起走進病房。
這算是裴璋第一次正式見到庄澤陽的母親,毫無疑問的是,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是顛倒眾生的美女,即使是一臉蒼白的病容,也能讓人窺見她端莊的五官,既有不諳世事的淳樸之美,也帶着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孤傲。
裴璋把庄澤陽和庄母放在一起對比,庄澤陽的五官和她很像,只是輪廓柔和,氣質更溫和。但很難想像,兩人並非母子。
庄母的精氣神還不錯,見到兩人走進來,她的目光立刻就落到了裴璋身上,銳利得猶如刀鋒:“這位是……”
裴璋恭恭敬敬地自我介紹道:“我叫裴璋,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庄母猛地把桌上的瓶瓶罐罐摔了一地,起身正要把吊水也給拔掉。庄澤陽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去攔他母親,結果被人反手就抽了一巴掌。
女人尖尖的手指甲在他臉頰上,留下了一道細長的血痕。
庄澤陽整個人都懵了。
裴璋也傻了,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這一幕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只聽見女人厲聲地質問庄澤陽:“你去求裴宗炎了是不是?”
庄澤陽茫然了好一會兒:“裴宗炎是誰?”
“我家老頭子。”裴璋插嘴解釋,他比庄澤陽還要茫然——怎麼他家老爸也扯進來了?
雖然不知道問題出在了哪兒,但是庄澤陽還是很耐心地和母親解釋:“手術的錢我是借裴璋的……沒有……”
庄母冷冰冰地掐斷了庄澤陽的話:“庄澤陽我沒教過你撒謊,你以為我是個什麼都不懂的鄉下女孩嗎?”
她咄咄逼人的問道。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你是裴宗炎的種的?”
……卧槽。
裴璋傻了,這句話裏頭的信息含量太大,他一時有些難以消化。而庄澤陽明顯比裴璋更加震驚,他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把舌頭擼順:“你說……我和裴璋他……”
庄母沉默了一會兒,才不甘不願地承認:“你和葉婉的兒子是兄弟。”
……卧……了……個……大……槽。
裴璋就像是木頭一樣地杵在一邊,不要怪他反應太呆,實在是他活了二十八年的經歷中,沒有任何一次,有人告訴他,這時候他應當如何反應才恰當。
庄母似乎也從一開始地憤怒中醒悟過來,口氣緩和了一些:“陽陽,我們回家,我們不收裴宗炎髒錢……陽陽……”
庄澤陽沉默地盯着他母親好一會兒,臉頰上的鮮血越流越多,最後匯聚在下巴尖,落在雪白的床單上,如雪裏紅梅。他深吸一口氣,對從門口路過的護士大喊:“病人情緒不穩定,麻煩過來幫忙——!”
……之後,又是一場鬧劇。裴璋第一次發現,女人這種生物看起來很柔弱,但戰鬥起來戰鬥力可真不是吹出來的。庄澤陽挂彩最慘,他母親十次施展九陰白骨,九次都是衝著他去的。
好在兩人都在醫院,醫院就地就幫他做了消毒。
庄母被強行注射了鎮定劑,服用了安眠藥,現在已經沉沉睡去了。
庄澤陽和裴璋兩人無言地離開了醫院。庄母爆出來的真相,對兩個男人而言,都算得上不小的衝擊。至少,裴璋是無法想像,自己喊庄澤陽哥哥的樣子……光是設想一下這種可能,裴璋就雞皮疙瘩一地了。
“裴璋……”庄澤陽突然很輕地喊了一聲。
裴璋回頭看了一眼,心底的怪異感依然揮之不去。
“我媽媽是鄉下人,我沒去過她老家,不過我知道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道路崎嶇,風俗守舊……後來,大城市要發展,需要很多農民,她就來了,懷着城市夢地來了。”
庄澤陽的聲線非常平穩,不帶有一絲抖動。
“她未婚生子,這在她家鄉,大約是有傷風化的事情吧。總而言之,她最後就紮根在了這片土地上,比野草更頑強。”
庄澤陽見裴璋依然是一臉不可置否地表情,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她只有初中的文憑,比力氣比不過男人,又帶了一個小孩……當然,也有人看她漂亮,想吃豆腐,但她萬萬不會……”說到這裏,庄澤陽很輕地笑了一聲,“她是我認識的,最要強的人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裴璋判斷不出庄澤陽的態度,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絕對不是在褒揚。
“要我說,她活得那麼苦,全是自找的。”
“居委會問她要不要申請低保(最低生活保障救濟),她說不要,慈善機構和新聞採訪的幫助她不要,助學金我也沒在乎過。但是……”庄澤陽抿着嘴角微笑,表情看起來卻像是快要哭出來一樣,“我知道她家裏的人偷偷來找過她,她把人趕走了;我也知道我……我的生父每個月都會往她的存摺上打一筆錢,但她定時退回去……隔壁鄰居的大爺是個好人,偶爾會把家裏吃不完的魚肉放在我家門口,而她把這些全部扔進垃圾桶。”
“我都知道,我都無所謂,哪怕她有次因為我接受了同桌的一根棒棒糖,用皮帶抽我,說窮人家的孩子應該有骨氣,我也沒恨過她。”
庄澤陽輕輕地說:“除了一件事。”
“我姐姐的死。”
裴璋驚悚了一下,他把庄澤陽的話,和某個隱秘的事實聯繫到了一起,讓他生出了一種毛骨悚然之感。
“我是在母親病了以後,收拾東西的時候才發現,那份出生證明的。你知道嗎?其實我是雙胞胎中的弟弟,我有一個姐姐,比我早半天出生,但她死了。醫院的死亡證明上寫的是,新生兒窒息死亡……我查過資料,難產,臍帶繞頸等等很多情況都會導致這種情況,可這種情況都是可以避免的。”
庄澤陽的聲音終於哽咽了:“我想,如果她那個時候有點錢,可以去規範一些的醫院……會不會這件事就不會發生了?”
裴璋不由自主地沉默了。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隱藏了事情的真相。
“她是我媽媽,我知道她愛我,無論她過得有多苦,她都在盡其所能地保護我。”
“可我恨她。”庄澤陽又沉默了很久,這種沉默讓人感到窒息,“我不止一次的在想,如果那個時候,瀕臨死亡的人是我的話,會怎麼樣?”
“後來,我明白了。我那麼痛苦,是因為我知道,她自己也好,庄澤陽也好,在她心中,都比不上她的那些……崇高的尊嚴。”
“所以我恨她。所以我故意才選擇這麼極端的方式。”庄澤陽側過臉去看車窗外的風景。
“什麼意思?”裴璋再一次地,開始懷疑自己的理解能力。
“我是故意想作踐我自己的。”庄澤陽沒有哭,只是打開了車窗,吹進來的風搖曳着他的劉海向後翻滾,如同在迎風淚流,“認真想想也對啊,人怎麼可能被社會逼死?這世界上籌錢的方法那麼多,出賣身體只適合那些只想讓人養的廢柴吧,社會求助也好,賣血賣器官也罷……方法永遠是有很多的。”
裴璋很難描述庄澤陽那一瞬間的語氣,洒脫,倦怠,自嘲,冷笑。
都沾一點邊,卻遠遠不足以描述具體情形。
“……”
“我就是想作踐我自己。”庄澤陽淡淡地說,“我就是想證明,她用生命也要維持的尊嚴,在我眼底,一文不值。”
他哽咽了一瞬:“……窮光蛋是沒有尊嚴的。”
這看起來非常狼狽。
在裴璋印象中,庄澤陽崛起的過程中,並不是一帆風順,但如此狼狽的如同喪家之犬,卻還是第一次看到。但奇怪的是,比起過去那個完美無缺的形象,現在這個庄澤陽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